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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三世浮程

身骑白马来

  她身骑白马过岸,江风吹散遮帽上的纱幔,她扬袖去拂,姣容倒映在水面。那是顾郎初次见到她的容颜,亦是最后一次。

  顾郎在兵荒马乱中救下她,又在流亡的途中一并跌入悬崖。顾郎在崖下一睡三日,待第四日黎明,顾郎从惊慌中醒来,她的手正抚在额头,来不及收回便被顾郎握于掌中。

  “穗香!”

  掌中的手犹豫着回握住他掌纹里的薄茧,轻声道:“我在。”

  彼时,顾郎才记起流亡途中,他与穗香一并跌入了谷底。顾郎伸手向着远处茫然地摸索许久,方干涩地问道:“天还没有亮吗?”

  顾郎感觉到穗香的手缓缓脱离掌中,带着栀子的香气和季末的凉风在他面前轻晃。

  月余前,这个味道还十分陌生。顾郎来自漠北荒凉之地,从未见过栀子这样纤细却香气怡人的植物。只是江南流放而来的人道,栀子有花,小而白,香而不腻,待花季一并绽放,十里飘香,是值得度岁等候的花蕊。

  那日顾郎在江边浅堤处等人,耳边传来马蹄疾驰。他循声望去,白马踏着岸边青草而来,马上的女子慌乱地驱马,似是要躲避不期而遇的自己,却不慎连人带马跌入绿水,惊起岸边啄水的新雀。白衣白马跌坐在春水之中,仿若一朵白蕊误入春潮。她的容貌躲在遮帽之下,姿容若何看不真切,只有迷蒙纱幔后隐隐传来的清香,格外惹人明记。后来顾郎才知道,那便是栀子的味道,是他一直等的味道。味道的主人亦是他要等待的人,人如其名,唤作“穗香”。

  穗香是异族的女子,家乡在中原另一端的翠微山。她的娘亲是族中长者,带着族人隐居在翠微山林中,守着一方宝物,静度春夏秋冬。直到一日烽火临门,不知名的士兵闯入山寨,她的族人被屠杀殆尽,只有她一人顶着及腰的遮帽逃出寨子。她一个纤纤女子,如何逃得过千百追兵,终在一日被追兵抓住,却是周身搜遍,也没有寻到宝物。领军将领在关了她几日后,命人偷偷留个缺口,将穗香放走,转身却安排顾郎守在途中,假作善人,骗得宝物藏处。

  顾郎虽不屑中原的四季分明,可父亲却已到了落叶归根的年纪。父亲幼时随祖父流放至关外,常念及江南的落红和柳绿。顾郎只有这一次机会,得朝廷一个赏赐,带着老父还乡。

  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顾郎以为不日便可功成名就。却不想,穗香是一个格外谨慎的小姑娘。自初遇后已有三日,宝物何处暂且不说,顾郎连她的姓名和容貌都未曾知晓。无论顾郎如何表达善意,穗香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在保持安全的范围内,警惕地注视着顾郎的一举一动。

  “别怕,我只是递给你一个果子。”顾郎看着她真如小兽一般,闻了闻他手中的果子,才伸手来拿。顾郎看准时机,如竹节般修长的手指向她的遮帽轻巧摘去。穗香忙捂住帽檐迅速后退,躲在白马之下,对顾郎怒目而视。

  顾郎揽得一掌空无,却笑着道:“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更引人注目,你不是还要安然无恙地去大理吗?”

  穗香没有理会,只是认认真真啃着手中的果子,仿佛果子里藏着什么秘密一般,静静等待她去发觉。

  顾郎早已习惯她的冷漠,只是道:“我们得扔了白马前行。追兵会寻着马蹄印追来,一会儿我将马驱向相反的方向,我们走另一边。”

  穗香吃过果子,骑着马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原路而去。顾郎知道,穗香定会反其道而行,因为她并不信任自己。而早已埋伏的士兵正在穗香驱马而行的道上等着她。

  乱箭之中,穗香的白马倒在血泊里,将穗香的白衣亦染得绯红。就在箭锋将要射中穗香时,顾郎飞身为她挡下,拖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冲出包围。

  伏兵虽是顾郎与将军事先商量好的,可箭尖上淬过的毒亦是真的。顾郎只觉得一阵仿若火海焚身,一阵又似坠入冰谷,在冰火两重的昏睡中,他梦到一朵栀子花自天边飘落至唇畔,轻柔香甜,不慎滑落至他口中,将他身体的不适轻轻安抚。

  待他醒来,穗香正在为他包扎伤口。他抬起虚弱的手,无力地扯住她及腰的纱幔,轻轻拉扯。穗香见他醒来,哭着斥责他快死了还不老实,着实是个无赖。他却含笑将纱幔握得更紧,道:“我只瞧你一眼可好?”

  “等到了大理,我就会为你摘下。”这是穗香第一次与他好好说话,低垂的头似是羞涩,将棉絮般细腻的声音揉进顾郎的耳蜗,痒得他一阵心动。

  就在花开花谢都仿佛停歇的这一刻,顾郎缓缓放下扯着纱幔的手,笑着道:“好,我送你回大理。”

  虽说要送她回大理,顾郎却在沿途都留下了记号。往往他转身前还在打趣穗香发上的花枝花哨,转身后却将穗香领上一条不归之路。顾郎将莫名的不忍深埋心底,贪婪着同游山水的路程,只期望岁月能慢慢流淌。

  可将军却再无心等待,他给顾郎三日期限,必须套出宝物藏处。顾郎看着身侧在悬崖峭壁处小心前行的穗香,俏丽的容颜在纱幔后若隐若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若天边。期限的最后一天,他们离大理只有半日路程,翻过这一处悬崖,她便能安全了。可悬崖的尽头,数百将士正在等着他们,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顾郎突然握住穗香的手,在她的惊异中,顾郎带着穗香向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再有半日我们就到大理了。”穗香不顾脚下崎岖的路,急于摆脱顾郎的束缚,“你放开我!”

  顾郎只觉身后的穗香似是一脚踏空,若一株坠落芳华,向崖底跌去。

  “穗香!”

  顾郎飞身而去,却只来得及抓住穗香的一只手,他一臂挂在悬崖边,一臂紧紧拉住穗香。活命与穗香,他哪一个都不肯割舍。

  “我从未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为何知道?”穗香仰头望着他,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泪水顺着纱幔低落而下:“原来,都是骗我的。”

  穗香缓缓松开顾郎的手,顾郎愈想握住穗香,她便愈如沙砾般变得细碎滑腻。顾郎求穗香不要放开他的手,他愿为过往赎罪,只求穗香和他平安归去。穗香却在央求中与他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根手指也即将挣脱,顾郎终于放开握崖的手,奋力将穗香抱入怀中,如同扑火的蛾,双双坠落。

  顾郎在陷入黑暗前只记得,自己沉溺在穗香纱幔里的栀子香中,她不知是哭是笑,回抱住自己,在耳边轻念:“傻瓜。”

  ……

  顾郎眼前的手似是停歇下来,将他的回忆也一并搁浅。顾郎只觉花香更盛,伴着穗香似远似近的声音阵阵袭来,她似哽咽许久,才道:“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顾郎微怔,却是顺着香气袭来的方向,若往日一般轻巧去夺她的纱幔。微风凉凉,顾郎修长的手只握了一把空无。他的手似裹了一层酸涩的蜡,僵直许久才缓缓放下,笑着道:“看来,没办法再偷袭你了。”

  穗香坐在原地,看着他的手穿过纱幔,穿过自己的身体,又从绰约身姿的另一端缓缓穿过,将自己的身体搅得如烟雾般破碎开来,又重合在一起。她望着远处那个早已冰凉的躯干,在泪水中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是啊,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了。”

  “等我眼睛好了,你再让我瞧一瞧你,可好?”顾郎空洞的双眸留下一行清泪,穗香却俯卧在他怀中,轻声对他道:“我要走了,欠你的这一面,便用宝物来偿还吧。”穗香将红绸包裹的东西放在顾郎身侧,她的身影也逐渐变得稀薄。无论顾郎如何呼唤她的名字,穗香却应不出一个字来,直到她的笑容变得一丝痕迹也无,不知名的风才轻轻拂过。红绸的一角被风掀开,一枝栀子静卧其中,那是顾郎一直在等待的花。

  多年后的大理,早已归顺中原。原本的族人仍生活在这片圣土之上,每至花期,繁华的市肆便置一簸箕栀子花叫卖。栀子是族中百年以来信奉的神树。它的花苞从冬初开始酝酿,直到夏至才会绽放,故而才有半岁的芬芳。如同人生、如同情爱,在凛冽中酝酿,在炽烈中悄然绽放。

  族中的姑娘总会在花期里择上一枝,熏得裙衫馨香,身上的香气若被哪家公子闻过,便要遵照族里的规矩,嫁他为妻。就像头上戴的遮帽,族中女子自及笄起上冠,直至洞房花烛夜,才由夫君亲自摘下。

  风俗虽是如此,偶尔也会误被春风吹落,由不知名的路人拾起,再交还到族女手中。女子道一声谢过,这场乌龙便也作罢。

  可这一次却不同,捡起遮帽的老叟迟迟不肯归还,执盲杖的手茫然地摸索着,直到将最盛的那一枝栀子花送进女孩手中,才在泪水婆娑中挤出笑颜:“你终于肯让我瞧一眼了,”他分明看不见,却仿若洞悉一切,似是看着眼前的姑娘,却又似望向更远,“和我想像中的一样,真美。”

  待老叟走远,友人才急忙为女子遮好纱幔,斥责道:“你与一个乞讨的纠缠什么?”

  女孩虽将栀子花拈在手中,花蕊却似早已落进心田,她望着老叟逐渐淹没在人群里的身影,怅然若失道:“总觉得,那是我欠他的一面……”

  那是女孩初次见到顾郎,却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夏转秋的寒风中冻死在街角,手捧一枝枯栀,身侧写着两个字,那是配着栀子恰如其分的名字,唤作“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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