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夜旖旎度春宵

                      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

                      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

                      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杨逍早早地出了城去，因是纪晓芙曾无意间，显露出了她对醪糟的惦念。想她自小去了峨眉学艺，便再未吃过自己家乡的酒酿，心中不免牵记。杨逍察觉此事后，便亲自去了趟江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杀江南！”

江南风景甚好，却也是清风冷拂。杨逍下船取了那甜甜的酒酿，便急急地回去了。一路上只听得燕语莺声，尽是吴侬软语，轻清柔美，极为好听。

待杨逍回到嘉定路，总共已耽搁了一候。其时日薄西山，天色渐暗，道是“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但他却丝毫不为天色所扰，渐渐走至城郊，只见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直道当真是寻了个好地方！

杨逍不免心中愉悦，正欲推门而入，却忽而听得院内有男子声音传来。杨逍微微一愣，自院门望去，却见一身着灰色道袍的男子，约摸二十岁左右，相貌较为俊秀，却稚气犹存；嘴角上扬，噙着笑意。这时杨逍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份。只因切实听到了纪晓芙唤他为“殷六哥”，又见他们相坐而笑，自是了然于心。

晚风将杂树灌木林吹得飒飒作响，太阳跟着他走了一程后，逐渐失去耐心，隐入了云层。

杨逍木立在门前，手指悬在半空中，实不知是进去比较好，还是该遥遥走开。要知他向来生性洒脱、行止由心，凡事都依随着自己的意愿。但此时他虽妒意渐起，怒火中烧，却又隐隐担忧纪晓芙见他闯入会左右为难，将何以自处……心念及此，只见他轻叹了口气，右手自门边滑落，怅怅地走开了。

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怕就是如此心境吧。

杨逍自避开那二人后，渐渐行至竹林深处。只见他缓缓走到了一株翠竹旁，却再也按捺不住，只一个趔趄，便俯身直跌。他直觉心中似有万千绳结绕于一处，竟自透不过气来。

“我原以为，这一月过后，你便会答应同我回去……可……我还是错付了……”杨逍冷笑一声，斜倚在竹上，打开了酒坛。

“晓芙……”从江南带回的酒酿，片刻间竟已殆尽。原是杨逍心中苦楚，只好借酒消愁。虽然醪糟同他以往所饮酒质不同，但现下，或许唯有此，才能解他忧愁。

“想我杨逍纵横江湖十余载，没料到竟会输给武当的一个臭道士！”

杨逍越想越觉愤懑，却又无可奈何。想他自恃武功高强、才貌双绝，素来自负，目空一切，每每不把旁人放在眼内。但殊不知今日之事，竟使他沮丧万分，如此憋屈。

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中天，月旁一团黄晕。杨逍枕倚竹边，手中存着最后一坛酒，缓缓地阖上了眼帘……

话说自殷梨亭走后，纪晓芙心中对杨逍更为系念，只见她抬头瞧到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了上来，心中不免焦急，便慌忙出了院门去寻他。

“杨逍！杨逍……”纪晓芙提起一盏灯，走进院后竹林。但待她向前行了一里，却仍未见杨逍踪迹，心下实为不安。想是他们二人在此地居住一月有余，早已互生情愫。纪晓芙虽碍于情面、囿于婚约，不能如杨逍一般启齿言明，但心知他定不会不晓，以至不告而别。

此外，她这段日子深思熟虑后已暗下决心，待她回去峨眉定与师父讲明——孤鸿子并不为是杨逍所杀，再者，他又助峨眉拿回了倚天剑。

“到那时师父会应允我的吧？”纪晓芙心想。“待此事办妥，我再与殷六哥坦白，想他宽宏大量，定是会成全我的……”她愈想愈是欢喜。原是她涉世未深，心性纯良，思事也颇为纯粹。

纪晓芙借着灯光，又前行五里。其时乌云满天，半遮明月，她正焦急间，忽然瞥见远处似有一人，身着素衣，靠在竹边，便急忙奔了过去。只见绿竹掩映之下，是一白衣男子斜倚竹身，微弱的月光被秋叶碾碎，落将下来，星星点点，竟映得此人似天神下凡一般。但见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儒雅风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

遥想当年，光明顶上；逍遥二仙，俊美无俦；才兼文雅，冠绝天下。

纪晓芙低头思索一番，踌躇着伸手在他肩上轻摇了摇。可杨逍却毫无回应，似已熟睡一般。纪晓芙看到他身边散落的酒坛，心中讶异。她俯首闻了一闻，沉吟道:“这是醪糟？！这可是江南所有……”此时，她忽而忆起，杨逍前几日向她告别，说是因教中事物要去江南数日。纪晓芙算准今日归期已至，才特来相寻。

“难道是顺手带了些来？……可他竟吃得惯……”纪晓芙正思索间，却无意瞥见杨逍手中竟还抱有一坛。

她俯身又一思量，却忽而双颊绯红，容眸流盼。

“他……竟是为我带的么？……”心念及此，更为羞涩。

少焉，她定了定神，偷偷斜眼朝杨逍瞧去，却见杨逍仍在梦中，额间一缕青丝自面颊垂下，隽雅不可方物。

忽听得“轰隆”一声，一道巨雷自夜空炸开。杨逍受惊清醒，微微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副清丽的面孔映入眼帘。“晓芙……”杨逍神情恍惚，开口轻唤了一声。

停了片时，杨逍缓缓站起，纪晓芙忙上前扶住，二人却并未言语，渐渐相携而去。

待他们回到住处，但见西方黑云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更增人心中惶恐之情。轻雷隐隐，窒滞郁闷，似乎给厚厚的黑云裹缠住了难以脱出。杨逍坐在桌旁，细细打量着纪晓芙，心中百感交集。

纪晓芙见他眼眶泛红，神色黯然，与平时截然不同，便开口问道:“你，此番教中事务可已办妥？”

“未曾，明教也未有事情可解。”杨逍饮下一杯水，定了定神。

“那你……为何还去了江南？”纪晓芙不解。

“我，自是为了你。”杨逍放下手中酒杯，看向纪晓芙。只见一双明眸柔情似水，目光中千丝万缕的情意将她牢牢绑定。纪晓芙脸一红，却听杨逍又道:“跟我回光明顶，做我的妻子，好吗？”

纪晓芙闻言一愣，“你……你说什么？”

“我杨逍一生，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过。你纪晓芙是唯一一个。”杨逍紧握住她的手。

纪晓芙慌忙避开，垂首道:“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与武当的殷六侠早有婚约在先。我……我喜欢的是他。”原是她虽早已对杨逍有情，但她直觉此举会有愧于殷梨亭。以至郁结心中，夜夜难寐，便将自己的心意一再掩盖。

杨逍听到“殷六侠”三字，心下刺痛。又见烛光自他空缺的指尖穿过，欲紧紧握住，却只是虚妄。

“你扪心自问，你不喜欢我吗？”他眉头紧锁，盯着火光，在做最后一次试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与殷六侠既有言在先，绝不能因为我而让武当与峨眉蒙羞。”

“蒙羞……”杨逍冷笑一声，“原来，我于你而言，竟是莫大的耻辱……”

“不！不是的……”纪晓芙双眸之中渐渐浸入了泪水。她低头咬了咬嘴唇，又道:“我的心意……待我回去我自会与师父交代清楚……”纪晓芙顿了顿，看向杨逍，“……师父她会应允我的……”

“傻丫头，你是当真不了解你的师父……”杨逍阖眼，轻轻摇了摇头，“你师父对我恨之入骨。但凡她认为我们之间有点什么，就会要了你的命！”

“不，不会的！”纪晓芙瞪大眼睛，受惊后退，“师父她一定会相信我的，至于别人怎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求问心无愧便是。”

“但你此番若离我而去，当真问心无愧？”杨逍凝视着她，手轻轻地攀上她的衣袂。这一次，她并未挣脱。

“我杨逍，此生只要你纪晓芙一个女人……足矣”

烛光下，残月中，杨逍情不自禁，轻拥纪晓芙入怀……

酝酿了许久的乌云再也按捺不住，化为滂沱大雨自夜空倾泻而下，急切地与地面融为一体。被雨水打湿的落花也早已自树梢脱离，化为一地殷红。

微风斜送入窗户，带来了满窗星光、一屋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