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说来真复杂，自己活着的十九年里，被明里暗里算计着，有的幼稚到极点，有的手段当真出神入化的高明，可是至少自己的吃食都可以勉强接受。

　　落亦携举着木筷，银白透明的水晶圆桌上，一个拼一个闪出华丽光泽的白玉盘里，盛着的是血淋淋的各种野兽皮肉和内脏，未通心智的动物在这里自然处于食物链的底端。莹白的右手边是浅紫色水晶石雕琢而成的酒杯，隔着淡淡的浅紫色便能看到将要溢出的暗红，扑面而来的腥味惹得落亦携一阵晕眩作呕，自己好歹也化了人形，不是说妖君从前很讲究的吗？

　　良久，始终动不了筷子。旁边兽耳的两兄弟愣愣的盯着妖君的手，额前积了汗。

　　“有水果吗？这个我吃不下，水果给我送进洞里来吧。”

　　妖君痛快的扔了筷子，离去的从容背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落亦携独自蹁跹着来了清凉的洞穴内，倏地弯下腰身，胃里翻腾，一阵咳嗽，许是用力过猛，眼框有些沁湿了，墨黑长发铺散而下，几日未曾好好进食，妖君面容有了些许憔悴。

　　自己生火做熟食也不是没想过，但此念头当即就打消了。不是怕他们生疑，本来就无甚可疑，谁会想到魂灵入宿这一层，自己都好不容易才接受的。

　　怕的是自己为了几顿饭太过张扬，起火做饭亦或是吩咐下去，实在都不应是这风口浪尖上，妖族君上该做的事。去凡间饭馆的想法更是尽早打消，以免害妖族起了安乐之心，“邪祟”趁虚而入。

　　所以日日吃水果便好，日后再慢慢调整。落亦携不再回忆那血淋淋的画面，不愿怪谁，要怪就怪自己矫情。起身揉了揉眉心，一点花痕舒展开来，妖君无比由衷的赞叹，魅岭的水果真新鲜，绿色无污染。

　　“君上！我要求见君上！让我见君上！”

　　“君上在用膳呢，三青领主可否稍后再……”

　　“不行，我……”

　　落亦携不知何时已出来，端立在石洞门口，单刀直入，“何事？”

　　三青连窜几步跪下了，过于慌乱的神色失了素来的雅致，顾不得行礼，“君上！我侄女被死八里台的道士抓走了！我妹妹凭一己之力去救孩子，却被重伤，后与我同去，我……我没有保护好她，她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我的妖气甚重，臭道士的破铜烂铁日日挂在身，金光炫地我近不了身，魅岭的同僚首领忙的不可开交，且蛇族急需我整治，求君上……”

　　没等三青说完，妖君便语重心长抚慰着，“你回万蛇窋吧，我会尽力去救孩子的。”声音很清淡，却缓和心绪。

　　三青失色的花容渐渐找回了颜色，重重作揖，说不出的迫切，“冒昧求君上，一定要救回小侄女，我这个做姨母的……还不曾见过她一眼呢……”说话间，她的眼里充斥着万般的无奈和失落。

　　“君上定要当心，臭道士没什么能耐，可他那一身法器不知从何而来，专门用来对付我们妖族！”

　　三青仰起头，妩媚的柳眉捏得紧，眼神恶狠狠的，纤长的指尖掐进细嫩的肌肤里。

　　虽知自己的提醒显得多此一举，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碧色细眸告知妖君。

　　妖君侧过身子，“起身吧，放宽心回去，我随即便去八里台瞧瞧。”一边说着，一边信步款款离去。

　　落亦携顾不上吃桃子了，这几天自己也没闲着，不仅把魅岭前前后后的布局都熟悉了一回，能帮的都施以妖力悄无声息的帮了，也通过翻阅落亦大脑里零星的记忆，驱动妖力变换形貌，妖君的各种妖法也都能运用自如。

　　入手之快令落亦携自己都捉摸不透，虽不能游刃有余的运用所有的妖咒，可大部分心经就像一根根断了线的珠子，找了一处扯开，其余的便都一溜接下去了，在脑海里铺开。

　　夜色至，凉如水。清凉月影伴着薄霜，诡谲魅岭笼了寒雾。

　　妖君一人行步，至琥珀川尽头处的结界住了脚。如今的体质，似乎不畏寒，即使如今，人间已至秋末。怅然看了看流动着金色暗光的高耸结界，伸手触碰，指尖亦是凉彻的，却不像前世那般难以忍受。

　　落亦携思绪不由自主牵扯到了从前。

　　三九严冬，同父异母的哥哥沈黎从自己身边经过，突然间落亦携只觉世界一片黑暗，冷彻入骨，极寒的水`咕噜咕噜’灌进了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动弹不得，幼小的心灵被冰冻了……

　　传闻，五岁的帝豪小少爷意外掉进别墅内苑的水池子中，竟然救活了，都说落亦携命好福分大，却不知是那个魔咒一般的曲子伸出无形的手抓住了坠落到池底的孩子，也是那一刻起，年幼的落亦携彻底意识到，这诺大的帝豪世家，最可怕的，是人心。

　　冷面的霜蛊妖君回过神，眼神清明起来，看着结界外的榕树，突然轻声笑了，有些单薄，有些傻。

　　妖君敛了周身妖气，额前的花瓣褪成浅浅的粉色，而后变成玉白色，花痕隐匿消失了。

　　出了结界过了荒原便是八里台，这是离着南塘街最近的众多村落聚集地，三三两两汇集在一块，像一条条形态各异的虫子，躺满整个大陆地图的东南边沿，再东南便是地图上忽略了的魅岭，人类不敢涉足的大陆。而南塘街的西北正是皇城地界，繁华而涌杂。

　　一人尔，四面张望，行步了许久。

　　暮色下，八里台的原野，空灵且诡魅。

　　一个多月了，尸体被幸存下来的百姓清理过，剩余横七竖八遗弃着的干尸，被魅岭的秃鹫啃食得面目全非，恶臭飘迎，直刺落亦携的鼻腔。

　　百感交集，莫名的负罪感涌上心头，又被无法忽视的愤恨压下去。

　　霖霖晚风擦过耳际，声声枯叶在阑珊夜色中唱着哀婉。

　　落亦携瞳孔微缩，可笑，我这是怎么了……

　　伸出手，凝视着指尖，落亦携鬼使神差的集中精力默念了几句心经，轻轻转了转指头，浅浅的灰色中亮起一星小小的白光，热烈的跳动着，蹦进了原野，弥散开来，这一望无际的浆黑竟钻进了腐朽的干土里面，方圆百里的荒原很块不再恶臭熏天，如同灾难不曾降临过一般恢复了原貌。

　　妖君忍不住负手而立，怅望着远方许久。

　　“妖——孽！被老夫撞上个正着！劝你趁早束手就擒！也少受得打回原形的皮肉之苦！”

　　一时失了神，落亦携被这突然的叫骂声惊得一阵心烦，蹙起眉冷冷的微偏过头，眸子张扬着肃杀，如同萧索的寒冰地狱。

　　老道士背后倏的一凉，瞳孔瑟缩了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好重的邪气！

　　头发散乱束起，身穿八卦衣的老道士拽了拽萝卜根须般的胡子，硬着头皮朝身后的黑暗吼了一句，“赶紧去给那小蛇精作法！为师教你探囊取物的法子记好喽！”

　　“无尽道长！您要小心啊——”从黑暗中发出的年轻声音飘远了。

　　僵硬的回过脖子，老道士皱巴巴的脸抽了抽，褶皱的三角眼在昏暗中精光乍现，正欲开口，却见一道红影嗖的闪过。

　　“妖孽还敢跑？！看老夫不收了你！”

　　落亦携头也不回驱动妖力径直飞走，似是极不耐烦。

　　喝！——

　　一道金光打来，半边身子猛地烫了一下，落亦携微泯着薄唇回过头，手捏的紧了紧，像在拼命抑制住什么。

　　道士见这妖孽这般吃痛的样子，内心爽朗得无法自已，慢悠悠扫了扫周身的`荒原’，仰起头摊开双手，装模作样吸了一口气，对着落亦携的方向缓缓吐出。

　　闪现到落亦携面前挡住，无比轻蔑的开口，“不枉老夫七七四十九天的心血，做了法，这里终究回来了。瞧见没，妖孽？幸好老夫来得及时，呵……真蠢！施展妖术搞破坏也得探探附近谁罩的吧？！”

　　落亦携就这么冷冷的瞧着眼前的道士，嘴角的弧度诠释着厌恶与不耐。

　　“让开，我要去救——”

　　“救小妖精？哈哈哈……饿啊！你！！！”

　　老道士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击中胸口，鲜血喷涌而出，躺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在麻布包裹里忙着掏法宝。

　　刚伸出手，一道红影闪过耳畔，背后凄寒入骨的声音传来，“我要走，谁敢拦？”

　　老道士张开嘴巴恫吓，“看老夫今天不收了——”

　　一道白光袭来，话还未说完，已经发不出声音，老道士冷汗直流，忍不住瑟缩着身子，却像被无形的细绳紧紧缠绕着，动不了了。

　　万籁俱寂，老道士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妖孽走了多时，他还觉芒刺在背，在内心痛骂，臭妖精！天理不容，生而当诛的……

　　`邪祟’二字还未在心头喊出来，一道幽森的黑光掠过，`咔’的一声，老道士的头颅滚滚而落，眼睛吓出了绿光，七窍生血，死不瞑目，轱辘跌进了沟壑里。

　　黑暗中一颗老槐树后，小男孩红肿着眼睛，惊讶了许久，而后像是看透了什么那般，勾唇无声冷笑着，慢悠悠朝八里台的大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