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晕了过去。两辈子头次疼晕了过去。
孤鹰岭时连中三枪,祁同伟尚能追击、斡旋一天一夜,直到在抢救室药物的作用下才渐渐睡去,可这回,他连日困心,意志消沉,他不是装腔弄虚,设计他的老师,他不是惺惺作态祈求宽缓,他是真的,真的撑不住了。
天幕阴沉,远远地,一只孤雁扇动着疲乏的双翅,昂着头,向南凝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离群的单影萧索而寂寥,如同一场无言的挣扎,一场无声的自赎。
北还而南,是辞乡别家,是求生索存,可如今,前途渺渺,风雨将至,天寒难耐,只怕是,两边都到不了,也都回不去了。
祁同伟看着它远去消逝,低头更专注地强迫自己跪好,跪好,再跪一会儿,不能现在起来。
祁同伟跪在陌生的坟前,跪在众人的环视之中,跪在汉东省最高的权/力之下,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玩味地在他的身上审视逡巡,无可遮挡,无可逃避。
旭日早升,却褪去了红色的光芒隐匿不见。都说良辰美景,可如今辰时已至,却是天雨欲倾。
祁同伟去了警衣的外服,深蓝色的内衫在长风中单薄地抖动,吸噬着周遭大理石刺骨的寒凉。他的目下簌簌泪流,悲声呛音,仿佛不属于自己。
闭上眼,似乎就能听见那些肃立的面容下几乎化成实质的蜩螗沸羹。
鄙夷,嘲弄,戏谑,讥讽。
同伟,同伟,同谁之伟?何人言伟?
他选了,选了一条浓痰唾面的路。
没有人能懂他。没人会愿意再站到他的身边。
他们衣冠楚楚,他们干净清明,可他得永永远远地被刻在今时今日的屈辱中了。也许,他就是花上一辈子,将来的工笔也是遗臭、贻笑。
天越发低沉了,那么多人站着,可它却仿佛直接压到了祁同伟的背上。
他的嗓子干涸,如同撒哈拉沙漠上炎燥的晌风,唾沫咽下去都像是在吞着一个又一个碎利的小石子。
动如凌迟、车裂,呼吸似蒸煮烹熬。
祁同伟双目涩涩,心悸胸闷,这般突然陷入意识的混沌,一种对于周遭事情和环境不可掌控的恐慌感促使祁同伟猛地从那些混乱的、不堪的、刻骨铭心的漩涡中跳了出来。
“老师?”
祁同伟艰难地开音。痛,钻肤刺骨,渗入到每一寸骨髓之中,身后仿佛被醢脯炮制一般。
“同伟,疼得厉害吗?去医院吧?”
祁同伟难受得看不清人,却听得出那里面暗含的焦躁、忧虑,似乎,还有些隐约的懊悔,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师,您回家吧,快一些还赶得上年三十的团圆饭。”
视网膜前的影像由白色的雾中稀释得清楚了些,祁同伟看到高育良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薄唇微启。
“那你呢?”
“没事的,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习惯了。您别担心,没什么要紧,我能照顾得好自己。”
如坠困在深海之底幽冷的囚牢,祁同伟强打着精神说完,就再次沉沦到意念的杂乱无极中。
黑暗。地狱。
如置身在刀山火海之上,如坐临于蠕蠕虿盆之间,耳畔风声水声涌动不绝,哀嘶鸣鸣。
剥皮碎肉的难熬。
祁同伟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镫镫往来,横冲直撞,掀起滚滚黄尘。
一种烙入灵魂的烦躁,交织着诡异的虚无,兜起巨大的斗篷向他罩来。
那是他越挣越紧的捆绑束缚,那是他自我保护、自我安慰的刻意忽略。
“是,我是祁同伟,陈局您指示”
“后天立春书/记下井棋市调/研......”
又是辰时。
草已衰而树犹绿,他跪在墓碑之前,日诵万言的人却读不进去那短短一行的任何一个字。
觥筹交错,是他陪在赵立春的身侧巧笑盼兮,言辞殷殷,与人挡酒。
砰。
他看见自己开枪的冲击倒仰带翻椅子,孤鹰岭上漫开一滩鲜血。
“是,我是祁同伟,陈局您指示”
“后天立春书/记下井棋市调/研......”
朵朵浪涛上卷,舔舐着生了红锈的旧船,海风夹杂着鱼腥味扑开一夜夜颠簸的晕眩。
他看着港口上上下下传运的忙碌,斗转星移,在豪华的酒店里他西装革履、推杯换盏,气氛热闹而兴盛。
嚓。
惨白的顶照灯在审讯室里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身着制服的人冷漠而充满了威严和诱骗。
你的行/贿证据确凿,老实交代,送了多少?前后几次?是谁牵线搭桥?还谋取了什么利益?
“是,我是祁同伟,陈局您指示”
“后天立春书/记下井棋市调/研......”
污水就着凌乱的菜叶四下横流,尖利的吵嚷在围堵的人群中立体环绕。
他看见自己左右调停,安抚着大妈晏声熄火,他看见皱纹爬上他的眼角,白丝在他的发端堆积。
他周围的人换了一圈又一圈,可每每还是同样的场景。
爸?
他接了电话。
明天我不能回去给妈扫墓了。
三十年了,他庸庸碌碌,他没脸回去,也没资格回去。
........
祁同伟一遍又一遍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雨夜。
他一次次地重选,一条条地尝试,可就像是一个无论如何也逃离不了的迷宫,他被永永远远地困在了那里,他的结局不是灰暗就是血腥。
挣脱不出的死循环。
干涩的雾,浓烈的黑,飘动汇聚成啸叫的鬼怪,张牙舞爪地挥起绳索。
周围鞭挞之音声声溢耳,黑雾捉住了祁同伟的手脚,堵住了他的口舌,把他按在滚烫的雕龙柱上,吊到半空中,用三寸长的钉子,剥开他的胸口,一点点刺穿他的心脏。
他疼得扭曲,背后皮开肉焦,身前锥心刺骨。
可无论他怎么辗转都躲避不开。
生死不得。
时钟点滴,秒针哒哒哒地一步一停,祁同伟恍恍惚惚睁开眼。
窗帘被拉开了,冬日黄昏冷淡的光深深浅浅铺了一室,拉出一条又一条的长影。
床头立着两瓶用过的伤药。
高育良不在。
他的老师,到底,到底是回去了。
说不清的心绪。
是怅然若失的落寞,还是理该如此的松了口气?
祁同伟空洞的目光落在床头。明明是他提的,是他真心实意地提的。
不是赌气,不是逞强,也不是怨怪。
年节时下,代表团能提前回国,应正是照顾值此春节之际。
他的老师,有妻子,有孩子,有家人,有朋友,有同事,有领/导,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处理,有那么多的人值得他走动探望,更何况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刻,高育良怎么能、又怎么会把这样宝贵的时间、难得的机会消磨在自己这里?
任何人,只要稍加权衡就会知道,不去医院,高育良立刻回返京州才是最恰当、最有效益的决定。
不会有人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重的。
祁同伟沉默地回忆起高育良来时的风尘仆仆。
这就够了,是不是?是不是?
高育良听到他的消息会千里迢迢,冒着被梁群峰和赵立春知道的风险赶来,暴怒还是代表了在乎的,对不对?
那说明他还是不一样的吧?
祁同伟咬着牙一点点撑起自己,汗大滴大滴地往下砸,他直起身,闭上眼,拼命适应着身后如刻钻进神经的、泼辣的痛。
是他让高育良失望了。高育良这回要放弃他了吧?一定觉得他是朽木难雕,粪土难圬了吧?
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勉自律,可别说是助力,他就是想让他的老师省心、安心,也从来都办不到。
如此,也好,也好。
官途凶险,刀光剑影,高育良也算是“白手起家”,在上升的阶梯上,他没有顾念,就不会轻易地受人威胁,就不会急到剑行偏锋。
自己走了这么一条步步悬崖峭壁、时时白眼蔑视的道,尽头就是上辈子电视剧里的终局。
看得见的轻慢、讥讽,看不见的诱惑、风波。
他的老师与他分路而行,就不用如他一般吞声受了,就不用承担因为与他关系亲近而可能产生的、不可预判的节外之枝。
守心不易,与他尤其的难。祁同伟挣扎着离开床杆的扶助去够自己的警服。
他选了,选了另一种的从心守心,这对于他的处境是多么奢侈的决定?
这场交易,他用一跪、用半辈子的名声换一时的遵法奉心,亏吗?
那些无边的沼泽,那把从此高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就是要付出的代价吗?
高育良离开了,他就不用畏手畏脚,也无甚后顾之忧了。日后,他屈节蝇营,置身泥潭,他的老师也可以如陌生人一般冷眼、指斥、不屑。
自己不必在乎了,办事就会轻省很多,硬硬心,也就无所谓了,是的吧?一定是的吧?他再也不会和高育良有深、近的交集了,不管是主动的也好,还是被动的也罢。
高育良不再问询他,不再管他,不再企图教他,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在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里变得分不清黑白,真的在虚情假意里因为推却不掉而从心底沾染、沉沦、陷落,那他也不会忍不住、不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动了拉高育良下水的念头了。
他那么跪了,就是给所有曾经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决裂的、推脱的理由。到现在,到此时,所有的人只要想,就都能跟他分隔两行。
黑暗已经那么多了,那么浓了,就让已经站在光明里的人继续享受光明吧。
祁同伟深知,他不无私,他非地藏,可是,他得有多么疯狂和卑鄙才会蓄意毁灭别人,才会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啊?
上辈子,他穷途末路,断港绝潢,他站在观礼席上俯视着操场与高育良摊牌,可也许,那不是巧言令色,也不是敷衍周旋,他是内心深处真的真的没有想过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是披着外衣的剖心陈词,他是堕落后还留存有一丝丝期待被认同、被谅解这一点的自白。
祁同伟看着军容镜中的自己一颗一颗由上而下直至扣好袖口。就这么一会儿,汗湿透了他新换的衬衣,黏黏地腻在他的身上。他厌恶,他嫌弃,即使条件艰苦贫困,可他也一直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呐。
可是祁同伟没有办法。
他并无自虐的心,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极度不好,从内到外的不好。
但他不能不起来,不能去医院。
这样的伤根本无法和医生交待。养养就好的事,实在不必横生枝节。
值班本不是天天排的,可同事请假回去过年,他自视今年不归家就揽了过来,帮三个人代岗。
他身着警/服,头顶国/徽,他是警/察,是人/民/警/察。
他得去,他得在,他不能误,他不敢侥幸。
以他现在的情形,别说行差踏错,就是稍有由头,他想坚持原则,想在一定程度上拒绝合污,都是难上加难,甚至再无可能。
也许,他是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三魂七魄他今生今世是求不全了,可他得内心里确定,他是尽力过的,是长长久久抗争过的。
如果,如果他注定守不住了,那他起码不能欺心。
他不允许这样。
他不怕疼。
不管是什么样的,他都可以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