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祁同伟难受地卷曲着身体，像一条被提溜上岸的带鱼，翻转蜷缩。
被子里都湿透了，不知是汩汩的汗水还是外面哗啦啦流淌的雨水。
“岳子，岳子，我好像有一点发烧，你能不能给我拿两片你的感冒药？”身后如滚沸的刀山油锅，身上却是瑟缩逼仄的冷。
祁同伟调动最后的自制力撑开意识的混沌，用自己最大的声音说道。
他都没等听清自己沙哑如硌石子的嗓音就失去了意识。
“你疯了吗？那是人家家孩子，你怎么能下那样的手？”
“有什么不都有国/法校/规管着，要你操什么心？你就不怕他告你？现在，人家只要往教育/局门口一坐，你就是......”
朦朦胧胧中，祁同伟好像听见谁在说话，他使劲分辨着，可那声音很快就沉了下去，他又陷入了昏睡。
眼皮上跳动着光圈，赶也赶不走，祁同伟挥挥手，不胜其扰地睁开眼，就看见高育良撑着头坐在床边，椅背上搭着一件还有湿色的深棕外衣。
“醒了？”
高育良睡得很浅，似乎之前只是轻轻闭着眼。
两人沉默地相视片刻，祁同伟垂下目光，看着身下白得有些发黄的病床被单。
“昨个儿你发烧了，烧得厉害，亏了孟博书浅眠听见你嘟囔，叫起李岳和徐锦帆轮流把你背到了校医院，这边又给我打了电话。”高育良顿了一下，似乎带了点玩笑意“幸亏及时，要不然，这么聪明的脑子烧傻了多可惜”。
语气中的温和是祁同伟那么久求而不得的盼望，可他连头都没抬，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高育良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溢出一声轻浅的叹息，起身去探祁同伟的额头。
祁同伟避开了。
空气凝固。
“饿了吗？你吴老师给你熬了粥，喝一点？”高育良默然了一刻，自然而然地拿过旁边的保温盒。
不知是强忍着没有发作还是什么。
秒针跳着一天天的针脚，祁同伟数着输液的点滴，在校医院一待就是三天。
李岳他们不知道他身上带伤，还打趣说他难得感冒一回，每次都好大的动静。这两天正好考试，高育良就让他们好好复习不用过来了；班里替他请了假，考试安排了延期缓考；医生知道，但不知高育良是怎么解释的，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有说。
高育良这两天只要没有必须在场的事，就会把东西拿过来做。
有时祁同伟看着他带过来的小说不吭声，他也不以为忤，只是替他去把暖壶里的开水打好；有时祁同伟只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偏了偏头，他却莫名阴沉了脸；有时他还会翻看祁同伟以前别科专业课的作业，会照常地训斥他。
吴惠芬每顿都会来送饭，两份，高育良替他摆好，自己在一旁凑合地一起就着吃。
祁同伟的话变得比从前在高育良身边时更少了。
在高育良阴晴不定时，他便默不作声。
他在他发火的时候不再显得那么唯唯诺诺，总是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在他替他整理餐盒时也不会患得患失，珍视又唯恐他下一秒失了耐心。
他实在是猜不动、也不想那么费劲地去贴合高育良了。
反正他那么笨，总也不合他的心意。
高育良如以前般敲打，祁同伟很理解，那无非是放不下面子和骄傲，是一种惯性的责难。自己心里看得淡些就好。
反正这类的课业和工作，不管自己再怎么谨慎细致，高育良也总能挑得出他诸般不是，捡着听，有则改之也就算了。
最让他难受、难过的是高育良待他温和。
因为他觉得大可不必如此装腔作势。
他如果一点都没觉着自己做错，没觉着自己给高育良添了很多麻烦，让他多费了许多心力，就不会在高育良掼倒他后无所挣扎，顺从地、默然趴伏在那儿挨高育良的打，高育良要是为这点心有歉疚，那就是压根儿都不懂他。
高育良忙，吴惠芬也忙，平时他们自己也是要吃食堂的，哪里有空一天三顿的做饭？
高育良堂堂一系的主任，天天在他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学生这里探房，他觉得讽刺而难堪。
高育良从来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推测他。
曾经他那么努力地希翼得到的一点东西，如今却成了重重扇在他脸上的耳光。
这无异与指着他的鼻子，无声地嘲弄他，说他是个卑鄙揣度、暗中试探、摆弄时机的小人。
祁同伟无声无息地睁眼，看着又一夜以为他睡着后默默来陪床的高育良，轻手轻脚地离开，心里绞碎了般剧烈的痛，远重于身上。
他再怎么昧了良心，再怎么无耻，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情况去威胁高育良，去对他有什么不好的言论或举止。
高育良完全没必要这样，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高育良身败名裂。
他们觉得他会控/告高育良，会举/报高育良，那就是不信他，是赤/裸/裸地质疑他的人品和德行。
是高育良先接纳了他在身边学习、生活，如果高育良心有顾虑、心有忧思，那可以明明白白地跟他说，他会立即离开而非心怀怨恨。
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高育良安抚他，吴惠芬替着转圜。
祁同伟想，自己这是得有多么差劲啊，才会被这么诛心。
“同伟啊，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饭吧？想吃些什么？”出院了，祁同伟简单地收拾着东西，吴惠芬和高育良都来看他。
祁同伟礼貌地谢了又谢，说这段时间麻烦吴老师和高老师了，又推了两推，才客气地说吃什么都好，吴老师做什么都好吃，他随便什么都可以。
高育良家。祁同伟回宿舍洗了个澡，到了却发现高育良还没有回来。
吴惠芬说他开个短会，很快就到，让自己先洗手吃饭，不用等着。
菜很丰盛，荤素搭配。
吴惠芬给他夹了一筷子茄子。
祁同伟说谢谢吴老师。
他打小不知为何最是讨厌吃茄子。
高育良回来了。
他洗手路过饭桌，一眼瞥见祁同伟堆在碗边的茄子，看了他一下，似笑非笑“这不就是你点的‘随便什么’吗，怎么不吃？”
好像也没有生气。
祁同伟知道他发现了，却还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这是在管他挑食吗？以前也没有这样啊。这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冷冬十二，元旦又近。
组/织部承办了全国第一批执业律师为汉东法学院的学生答疑解惑的座/谈会。
祁同伟翻看着手里的文件夹，眼睛里满是赞许“这策划做得不错啊，亮平，考虑得已经很周到了，我看可以直接报上去用了”，说着嘴角噙着笑“怎么着猴子，突然一下子变勤快了，我还没分解任务呢，你就全做好了？”
侯亮平摸摸后脑勺，嘿嘿嘿地笑着，故作得意和炫耀“这里面还有陈海的一点点功劳，同伟哥到时候论功行赏，我们去撸串，别忘了给他一点汤喝，要不他以后不让我来送文件了”，少年人明亮的眉眼中满是狡黠的顽劣，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惹人讨厌。
“这还是上次高老师说，同伟哥你手里课题紧，作业多，管的事又都堆到了一起，外面还有课要上，说你辛苦，让我们分担分担......”
侯亮平总是这样神采飞扬，一点也没藏着。
祁同伟的笑却僵了一下，语气不由变得轻浅了些，“老师有心了，也谢谢亮平。”
这分明是你高老师属意你做下一任的组织部长呢。
与我忙不忙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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