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三十年后的高育良和祁同伟都忽略了,现在身处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前事,还远远没有完。
“同伟......”颤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浓浓的哭腔,飘散在这头吵吵嚷嚷的少年嬉笑中。
是李子诚。
祁同伟越听越握紧了手中的听筒,驳旧,冰凉,直如他此时的心。
头顶,嗡嗡的小黑虫拼命地撞着值班室昏黄的灯泡,窗外隐隐绰绰的树随风而动。
“我知道了。没事的,你在那儿等一会,我现在去接你”,他听见自己平缓而清冷的声音,带着山间溪流潺潺的凉意。
祁同伟转身上楼,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深色的裤子,又翻找着系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同伟啊,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呐?刚才是谁的电话啊?”,拿着手电绕了一圈的宿管大爷回来,正好碰上祁同伟出门。
他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成绩优异还是学生会的部长,平时总是笑眯眯地等着他早晨开院门,礼貌又温柔。
“是啊,有个朋友在外面吃饭钱没带够,让我给他送点过去”,祁同伟弯了弯眉眼,又说谢谢大爷刚才来叫他。英俊的脸庞在晚春的风中绽开小小的舒畅和爽朗。
他出了校门,绕道很远寻了一家超市。
路上的五金商店已经关门了,他站在那里看了看那个牌匾,这才来到江安路的派出/所。
门口,那几个混混已经先出来了,叼着烟,上上下下用一种混不吝的眼神扫视着他,嘲讽、挑衅,与不怀好意的逗弄。
他一眼认出其中的几个。
又还多了几幅生面孔。
祁同伟平静地从他们包围的小圈里穿了过去,仿佛听不见他们的混言恶语。
他踱步上了台阶,转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的骄横,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潜伏已久的“报仇”。
祁同伟抱了抱犹自抽噎的李子诚,轻声说,“不怪你。我来了。”
他的心从未如现在这般清醒和冷静。
自从上次出事,李子诚就辞去了服务员的工作,祁同伟用奖学金替他分担了一部分生活费,李子诚几乎就不出校门了。
祁同伟一般回学校的时间都还早,公交也基本直达,一路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不绝。
春暖花开,一个寒假过去了,他们就都忘了。
可有人没忘,甚至处心积虑。
这个年代,在外面打了架,就等同于进了江湖。
时间的流逝抵不住报复的仇意,民/警的调解管不了街头的日日夜夜,条条的法文如日月星辰高悬在上,投下光明的规则,也投下犄角旮旯滋生的黑暗。行人走在地面上,完全可以不抬头去看;奉行的人弹弹手里的帽子,轻蔑道,够不上轻伤,这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哪里有自然而然能解决的事呢?祁同伟自嘲地笑了。
他学了两年的东西,保护不了他自己。
滋扰,纠缠,这是蓄谋,这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拉锯,一旦放纵,就让人不得安生。
祁同伟给瑟瑟发抖的李子诚披上外衣,交了罚款,办完了手续,又向民/警道谢。听着外面的人被哄散,然后拉着李子诚往出走。
走了一会儿,“同伟,同伟,这好像不是回学校的路”,李子诚小心地扯了扯祁同伟的袖子。
祁同伟没作声。
绕了几圈,他在一个路口的拐角站定。
“还不出来吗?”这是祁同伟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可以满是凉薄。
呼啦啦,一群人出现在前后左右的每一个方向,堵死了每一条的通道。
“左边这条道,等一打起来你就往过跑,不到一公里是另一个派出/所,你在门口等一会儿。如果过了一个小时我没来找你,你就进去报/警。”祁同伟附在李子诚的耳边,轻声地叮嘱。
“别怕,我信你。不会有什么事的,放心”,他看着李子诚惊惧的眼神,拿过自己的外衣,捏了捏他潮湿而冰冷的手,“准备好,马上”。
毫无预兆。
黄毛前一秒还看着祁同伟慢条斯理地穿着自己的外套,心里鄙夷读书人真tm事多,下一秒眼前就晃过祁同伟如离弦的箭般直冲左边,掏出一把刀对着守在路口的人的脖子就扎了下去。
当然,他没扎到。都是多年混迹街头的人,这点应激反应还是有的。
但是祁同伟如寒冰般的眼睛,他手下毫不迟疑的狠辣,让所有人心头立时打了一个哆嗦。
黏腻的血从肩膀上涌出,伴随着疼痛而切齿的惨呼,祁同伟充耳不闻,俯身躲过迎面胡乱挥过的一拳,反手就把刀捅入另一人的大腿,然后欺身而上,用自己的重量压跪下他。
一气呵成。
抬头,李子诚的身影已经跑了老远。
事起仓促,刚刚没人顾得上他,如今再想追却是追不上了。
祁同伟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满意。不愧是我们农村来的孩子,身体素质就是一流。
看看手下用三角锁擒倒勒住的人,祁同伟好整以暇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嗯,今天的运气也不错。
是你,正好是你守在这个方向上。
能省我不少的的气力和口舌。
祁同伟把刀横在手下人的脖子上,语调轻佻,挟了点痞气,“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还未请教诸位尊姓大名?”
“你小子,你有种......”,手下传来强弩之末的颤音,偷眼斜觑着喉口的刀。
祁同伟展开灿烂而明媚的笑,显得真诚而惬意,“今天我有没有种就全仰仗各位了”,手上的刀更深了一刻,刺破脆弱的肌肤,留下一丝血痕,“这要看看你的小弟顾不顾念你这位老大,也要看看你,想不想见明天的太阳了”。
“你,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祁同伟的眼神巡视了一圈周围的反应,定向另一侧一个应该说话也能算的人。
陈冲被他的眼神一锁,下意识就抖了一下。
可下一刻他就快被强烈的挑衅和屈辱感冲疯了。
他看了看祁同伟刀下持着又被堵了嘴的人,强自忍耐着即将破口的大骂。
喘息半晌,陈冲觉着自己找清了关窍。
“你不是大学的学生吗?你敢动手?你不要你的前程啦?”语气中也算冷静。
祁同伟嘴角轻轻一抬,这倒是个明白人。
不过只这一句,他就露了个大破绽,一个足以让祁同伟浑水摸鱼的关键。
祁同伟安了些心,他知道,这伙人并没有查清自己详细的个人信息。
这就够了,这就是巨大的先手。幸亏当初城市规划,迁移建成了大学城。
那么,起码今天晚上,这胜券自己已经握了一半。
祁同伟的手更稳了,他嗤笑出声。
“若是日后得诸位天天叩门,时时警卫,那我这学习如何能学在心上?倒不如现在索性放手一搏,也许以后能有个机会陪着诸位来混混江湖。这快意恩仇的,也算是挣个出路。你说,是不是啊?”
“我警告你,我们这一帮有八九十个人,个个都是能两肋插刀的好汉,你在这儿呈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出口的威胁,就意味着当前的无能为力。
祁同伟面上随意,实则绷紧了身体,精神高度集中,仔细留意着所有人的动向,识别出他们交换传达的眼神是惊错而非孤注一掷动手的信号,他就知道,自己这把也赌对了。
从开始到现在,他赌了三次,三次都赌对了。
一次是他赌这群少年满心凌弱的快感,不会留意他绕的路其实离另一个派出所如此之近;一次,是他赌不论自己的身形多快、下手多厉,他也不可能扎中那个人的颈动脉,但他要得就是这个假象的动作在潜意识里给人的压迫。说话,可能是色厉内荏,只有实际的行动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那是无形地表明他的态度和决心,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可以毫无顾忌,他可以视人命如无物;最后一次就是现在,他赌刚刚在拘留他们时已经没收了他们身上所有可能的工具,而尾随途中,没有人会意识到需要这么快的补充。
那么,现在,他手中的刀就是唯一的利器。
那么,接下啦,就不能再借老天的帮忙了,他得靠他自己了。
“是啊,诸位不也就是看着我和我朋友无所倚仗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吗?”祁同伟故意停顿一下,“今儿的就说今儿的。要是威胁管用,今天晚上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毕竟,谁能说得准以后呢?你说是吧?”
祁同伟生得好看,可根本无人再能意识到这件事,他云淡风轻的声音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镀了厚重的压力。
陈冲心中一凛,更慎重了几分,少了些这么多年经验给他的随意和笃定。
“道上什么情形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们都是金哥的人,你手下那个是他最得力的臂膀,你要是动了他,仔细金哥找人做了你小子。”
祁同伟却显出几分满不在乎“你说的是啊,我相信呐”。
陈冲一愣,正琢磨他是什么路数,就听见祁同伟续道“可这几年道上该是洗牌不断吧?你口里的那个金哥真能一手遮天?哎,对了,你替我合计合计,以我这样的身手和本事,要投诚该投谁啊?能不能成功啊?”
少年浓浓的眉毛向上微挑。
若是平时由心的快意、乖巧懂事的垂首,那就是温润的朗朗,如今漫不经心地冷峻起来,望着却如一把锋利的刀,泛着幽蓝的寒光。
“其实还是可惜啊。今天来的人比我想象的多了点,我这,呵,真是有点乏力,要不然,我这一把全都杀/人灭/口,那多干净利落啊?”
“你敢,你敢杀人?”陈冲瞋目结舌,只觉心里游走开一条条冰冷的小蛇,手脚都僵了僵。
“这有什么不敢?不然你以为,我穿这身黑衣服来是干什么的?我是想着等会了结了呐,血糊糊的沾着多麻烦,这样好啊,只要我把这衣服一烧,指纹一抹,我穿着这白衬衫,干干净净地就走了......”
祁同伟看起来倒像是真多了两分疑惑,质疑起陈冲的磕巴“怎么不可能?你大约不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这类的事我最拿手了。”
“民/警?民/警怎么会记得我穿什么去的?我没进门就先脱了外衣。那个民/警你不认识了吗?就是上次那个。你知道吗,亮色的衬衫给人的映象深刻,而我恰好两次穿得都是这件,这会混淆他们的记忆呐。”
祁同伟的声音平淡娓娓。
陈冲拼命甩甩头,不让自己的思绪被他带走。
陈冲不懂,只要祁同伟每填补好一丝预设的“严密”逻辑,那他越是显得事不关己,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他的话就越充满了浓郁的蛊惑力。
“可你今天是灭不了了,相反,你最多只能杀他一个,你还得进监狱......”陈冲没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在微微颤抖。
“是啊,要不说真是可惜呢,白费了我这么多的心力。不过,你说错了,我可用不着进监狱,也不止能杀一个人......”
“怎么,不信?这么急着打断我?”
祁同伟步步紧逼。
他是在炸。也是观察后的判定谋断。
他判断面前这些大约和自己同龄的少年们经历浅薄,容易动摇,他判断他们应该就只是在街上寻衅滋事而非一群真真正正手刃过人的亡命之徒,他判断,他们都没有直面地经历过血腥和残酷,所有对于公/检/法的知识不是道听途说就是蹲过的那几次派出/所。
“你当我为什么要绕路?诸位还是太年轻太年轻啊,以后得多注意着点。这个路口没有监控,大家都是空口无凭。我这刀不过是柄普通的水果刀,那些店铺一月不知能卖出多少,谁能指认我?就说是你们列位的也未尝不可啊?”
“呵,警/察?这时候想起警/察了?你们说,警/察是会信我这个一清二白的学生还是会信你们这些日日打架斗殴、持刀携棒的混混啊?”
“你不是黑/道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黑吃/黑啊?”
“哦,万一,那是没办法保证。不过就算他们最后查出来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这么多人尾随我一个,还是刚从派出/所出来,说不是蓄谋报复,谁信啊?难不成还是我引得?到时候我就算被判了,正当防卫,情节轻微,从轻减轻,根本用不了几年。噢,对了,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在咱们公/检/法系统里面有人呐,到时候再一减刑、假释......我是不在乎那几年的,可我记仇啊。”
祁同伟看着面前一众人眼里多多少少泛出的凶意,又是笑了,笑得好看而轻松。
“诸位今儿个来得人还是少了些,我的身手,大家都看见了,要就在这儿反杀我、废了我,那还是不太容易的。更何况,我若久久不归,一会儿警/察可就真得再来会会诸位了。”
“这么点儿时间,哦,现在一半已经过去了,为诸位考虑,我诚挚地建议还是不动手为好”
“当然啦,诸位也可以不采纳我的忠告,热血青年嘛,什么事值得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啊?哎呦,到时候这判刑肯定是少不了的。还偏偏赶上这几年全国严/打。严/打这词儿,听说过没?多少人锒/铛入/狱,多少人被枪/毙呐?闹得不好,今天来的几位,全都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蹲蹲派出/所、掏点钱就能解决的事了。啧啧,如果我没猜错,诸位应该都是独生子吧?”
黑,如附骨之蛆,缠绕在少年们的眼睛里,那是害怕,是屈服,是对未知走向的命运天然的恐惧。
层层演绎的推理似乎堵死了他们所有的路,这和原本想象的不一样。
这是个大学生吗?这是个还在念书的书呆子吗?
陈冲不敢再看对面人的眼睛,那里面深沉无底,令人不寒而栗、如坠冰窟。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祁同伟一个人就掌尽了场上的气势。
那是他骨子里遇事则冷的镇定,那是上辈子的平淡隐藏了的气场和娟狂。
抽丝剥茧,层层递进,走一思十。
“那你说怎么办?”
这话一出,祁同伟敏锐地意识到火候到了。这局他已经赢了,该考量下一步了。
他落了子,布了局,或围或堵,或激或散,困住了城池,织好了蝉茧,算准了人心,他们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