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政/法系作为全国法学类院校的佼佼者,每年都有许多对外的讲座、报告以及全国的论坛需要参加。而随着几项政/策的调松,温校长敏锐地捕捉到了形势有所变化,有心为全/国先驱,前前后后地输送了一大批老师作为出国访问的交流学者。
几个老教授病了,几个年轻的辅导员产假。
人越发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与此同时,今年的期中考试就要到了。
高育良权衡之下,安排了几个年级分批次考试,并抽调了学生会的各个部长和主席参与新生的监考。
祁同伟沉默地坐着,双手紧握。
他到现在都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了。
他是外组巡查,并不专门负责任何一个考场。考试铃响过后半个小时,也就是九点半,他巡查完走廊,陪着另一个新生班的导员到了一号考场。
侯亮平和陈海的考场。
他事先并不知道。
他进去,看见他们隔了一排,恰巧坐在一条过道的两侧。
因为他俩学号相近,所以他并不感到意外。
那个导员查得仔细,每一个学生都会走近去看,他随之过去,侯亮平和陈海抬头看到他,笑了一下,他们那样熟,他也就回应地笑了一下。
大约十一点,一号考场的监考老师叫他进去。
坐在侯亮平旁边的人,也就是陈海前面一排的人被指认为作弊,从他的笔袋里发现了刑法考卷两道案例分析、一道论述题的答案。
他们说答案精准,如果不是事先泄题,那就是现场传去的小抄。
他们详细地检查了前后左右几个人的笔迹,无一符合。
而他和那个导员是这段时间唯一去过考场的人。
导员并非毕业于法学专业,而他,正好学的是刑法学,而且有人说,当时他走到这边,似乎是在做表情、使眼色。
祁同伟坐在教导处的办公室外,低着头,没有什么表情。
那个年代的教室还没有盛行监控,也就是说,没有录像,没有强有力的证据。
而无论是证人还是证言,都对他不利。因为查不出来更好的解释了。
他签了字,手轻轻抖着,苍白而冰冷,这就相当于对“口/供”的画/押。
祁同伟想,那也不是他的笔迹,如果按“疑罪从无”的原则,他就是没事的。
但是如果、万一呢?如果有人想要追究,如果需要有人背责,那么他没错,就会没事吗?
这是污点。是品行有亏。
要是记入档案,那么他的前途渺茫。
哪怕仅仅是传言,这样的风语,无论他再怎么身正,这一辈子的诸多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他的形象会塌陷,他的成绩会被重新评估,他的所有举止都要再被审视。
甚至,这一切,他未来的三年都难以挽回。
祁同伟压下眼中翻滚的浓墨,指尖越发地用力。
高育良来了。挟着一阵风。
他漆黑的眸子里潜藏着盛怒之下的火山,粼粼地泛着黑光。
别人看不出,可是祁同伟看得出来。
他想站起来叫一声老师,却被他冷冷的目光钉死在了原地。
他惶恐地看着高育良走到办公室的门口,看到侯亮平正从里面出来,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微凉的风吹拂着夜色,教学楼下,几只猫围拢在一起,转头谨慎地看着他。
祁同伟的心像是海潮过后的沙滩,层层涟漪,无可与诉。
书/记来了,校/长来了,却没事了。
因为查不出泄题的人,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事。
他们心有灵犀地达成了默契。
这件事情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次无足轻重的年级校内考罢了,也许过了今晚,它就成了一桩被人藏在心里的悬/案,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也什么风波都不会掀起。
祁同伟握紧了手中的书包带,却只觉得庆幸。
汉东法学系,作为可堪与北/大、人/大、中/政并驾齐驱的院系,执全国牛耳,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发生这样的丑闻?
在这样全国院校调整、在其他政/法/系大刀阔斧、你追我赶的时候,这样自伤元气。
爆出来,监考面临审查,高育良难辞其咎,就是校长也抬不起头来。
动荡不说,只怕名声就此一落千丈。
更何况,他们也是汉东对/外开/放的一张名片。
所以,他们只处罚了保有小抄的那一个人,所以,所有的当事人都被暗示缄口。
讲求速度和效益的年代到了。
真相有时候并不那么重要。
祁同伟走着,沿着一条没有灯的小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
高育良激烈地反驳,高亢地力争,这并不难理解。
他最近的几个学生、人尽皆知的这几个,如果都被卷入了,那他能干净吗?
毕竟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如群狼环伺,还有那么多可能看笑话的。
如果他默不作声,毫无表示,或者仅仅是松了口,那就是理亏心虚,那就意味着软弱无能。
立时,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们就会群起攻之。
他在高育良身边那么久,他从来都知道,这个年/代的大学,也并不就是外表闪闪光洁的象牙塔。
更何况那里面牵涉了侯亮平和陈海,这两个他最得意的学生。
他们一个飞扬大胆、洒脱爽朗,一个心细如发、坚毅稳重,他花心费力地教导他们,欣赏又看重,他甚至根本不用知道他们的将来、了解他们现在的家境,就可以很清晰地断定,无论是从政还是做学术,未来的他们都将光芒万丈。
祁同伟知道,大约此时的高育良是急着要见他的。
他刚才没等侯亮平传达他的“圣旨”就跑了出来。
不想去,也不敢去。
因为他从那次以后就深深地疑虑着。
高育良,一个教法学的老师,面对他,不讲证据,不重口供,不允许申诉,也不承认抗辩,他是法官,是裁判者,是绝对的强/权。
那么高育良见他要干什么呢?事情他刚才已经无数次地讲过了。
无非是勃然大怒,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或者像上次一样,是一场不论是非、不容情理的责打。祁同伟想。
可他不愿受了。
高育良是待他不错,但平素的吹毛求疵那是教育吗?好,就等于在乎吗?
高育良是老师,是长辈,是天然的优位,无论在心理还是实际。
他无法反抗,更不可能还手。
但他是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学生吗?他是自己的老师吗?
他不愿想又不能不想。
如果是自己的老师,那他也许会责备他的过失,会惩罚他的疏忽,会驳斥他埋怨糟糕的运气,但他也应该会在他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宽容,在他真心实意的认错后宽恕。
也许,还该有一点点的放纵,一点点的宠溺,就像他对侯亮平和陈海那样,像是早夏暖洋洋的呵护。
可并没有。高育良对他从来都不是如此。
他在他面前不敢放松,不敢软弱,甚至不敢信任。他没有给自己可以依靠的感觉,只要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坐立无措、难以心安。
他愿意受,是因为教导带着温度,是确确实实的对他好,盼他好。而不是像上次那样。
上次,他那么狠戾,像是宣泄,像是个冷酷的魔鬼。
他对他不会心软,不会心疼,不会动容他的惶恐和畏惧。
他像是一个执行程序的、冰冷无情的机器。
一个暴虐的机器是会真的伤着他的。
他已经无法容许他的压制,因为,他不再信任他掌控之后的力度和分寸。
他在戒备,在自我防御,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他不是一个任人随意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随时低头的人。
高育良,他广博的学识、翩翩的风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都不足以让他如此。
他可以因为这些敬佩,因为这些尊重,但仅仅这样,他不能把自己交出去。
尤其是这回。祁同伟看着夜下显得幽谧的丛林,觉得有些阴森森的。
这回,他牵扯到了他最喜欢的两个学生,从电视剧里到现在,一直都毫不掩饰喜欢的两个。
他还牵扯到了高育良自己的风评和利益。
高育良在他面前总是不那么理性。
他甚至担心,如果自己去了,盛怒之下,高育良会不会错了准头,失手打死他?
路又长又窄,尽头就是学校的角门。
祁同伟开始回忆,自己最初,是怎么进入高育良视线的?是怎么让他“特别”对待的?
是因为上进认真,有点悟性,看起来有培养的价值?
是因为成绩优异拿得出手,作为学生会的干/事用着得力?
是因为他可以替他处理些繁杂的琐事,是一个无职的教学秘/书?
祁同伟想,上辈子的高育良和他相处的时间远比现在的长,可那时如果高育良就把他当成自己人,当成自家用心教导的孩子,那他怎么会在梁璐那么猛烈地追他时沉默?又怎么会在他面临毕业分配茫然暗淡的时候避而不见?
那么遑论这辈子,他认识高育良的时间那么短,那么有限。
上辈子的他,即便再有过错,再是违/法/乱/纪,可他吞枪自杀,难道就没有一点保全、维护高育良的意思?
可高育良呢?他早就想甩开他,直到最后,他审时度势,为了表明的立场,为了自我挣扎,他建议可以击毙他。
而这辈子的自己,对高育良还什么都没有做过。
高育良有那么多的学生,不缺他一个可用,少没少的,毫无分别。
连死/刑/犯都可以上诉,他若是回去了,却连死/刑/犯都不如。
祁同伟还在外面游荡,高育良这厢交待完打发走了侯亮平和陈海,站在办公室气极反笑。
出了这么大的事,祁同伟居然敢跑?
而自己就得这么束手无策地站在这里等他回来?
高育良不由得怀疑,难道平日里祁同伟在他面前的乖顺和懂事全都是装的吗?他还没有问罪呢,他就这么有胆子,敢不告而别?!
他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