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家教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方雪青,她的女儿今年初三了。孩子以前都是和姥姥姥爷长大的,原想着上个师范或者技校,但是妈妈这回把她接到身边,还是希望她能够考上高中然后上个大学,不过这样一来,孩子原来的分数就有些不够看了。
祁同伟给她出了些题,又试讲了一节课,觉着小孩虽然有点叛逆浮躁,但是人很聪明,基础也不错。孩子妈妈也挺满意他,说也请过家教但是孩子都很抗拒,后来把人给折腾走了,这回难得愿意听听,以后得请自己多费心了。
他就笑。
离异家庭的孩子大多敏感,再加上长久地不和自己妈妈住一块,肯定每走一步都是压着家长底线的试探。而且他很理解这个年纪女生的那些小心思。
两人又随便聊了会儿,就定了,说他以后周三晚上和周六上午直接来家里上课就可以了。
祁同伟没想着他独身一人到这样的陌生地方来见陌生人会有什么风险,方雪青似乎也没想着这么一个年轻男孩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单独教自己女儿有什么不好。只能说,要么不是这个看性别和看脸的潜意识啊,就只能推脱给这个单纯的年代了。
汉东大学校址面积庞大,并没有建在市中心,而且这个时候公交车停运得很早,等到祁同伟出来时末班车早就走了不知几时了。索性,离得并不算太远,他可以走回去。但是这样一来,食堂肯定是没饭了。
祁同伟无奈地苦笑。这一路上卖饼子的店铺都关了门,学校小吃餐厅也许还有吃的,但那实在太贵了。
他慢慢往回溜达,之前胃里还火烧火燎地饿,这会儿就只感觉空落落地窜风。进了校,看到图书馆那边还灯火通明,祁同伟犹豫了下,想着要么就借本书看得熬一熬,吃的没有,有点精神食粮也是好的。
“祁同伟?”
他正猫着腰找平面图上借书的楼层。开学以来他都太忙了,这是他第一次到图书馆里面来,只觉得编号写得很是复杂,就听到身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他。
回头,是高育良。
他换了一件短袖的汗衫,手里抱着几本书,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倒是没有了下午的冷峻和咄咄逼人。
他连忙鞠躬。“老师好。”
“嗯。第一次来?”高育良看出他没有弄清借书的流程。
祁同伟有一点不好意思,也怕给高育良留下不爱学习的印象,腼腆地点了点头。
“想找什么书?我带你去吧。今年馆内书籍调整还没结束,又新进购了一批,好多书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鬼使神差般高育良再次开了口。
祁同伟想了一下,也没有客气地拒绝,“想看看关于历史的。”
“呵,祁同学倒是涉猎广泛啊。”语中带刺,带着奚落和嘲讽。祁同伟确认自己没有听差,手脚一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这位高老师了,搞得他总像是针对自己。
幸而高育良也没有继续,转身就往前走。祁同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这位高主任怎么那么地喜怒无常。
“这几排都是。具体想借哪本?”
高育良停住了脚步。又是那样审视的目光,令人浑身不自在。
祁同伟本来是想借《万历十五年》的,老在电视剧里听得提起,可他还没有看过。不过高育良的态度突然让他改了主意。
“想看看《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他如是说。
祁同伟看着高育良弯腰查编码,又蹲下帮他取书,身形一半隐在灯的阴影之下,看着他一丝不苟的黑发在雪白的衣服上摩擦,方镜框后的一双眼睛含了些认真。
似乎有些什么异样的感觉袭击上了祁同伟的心。
咕噜噜噜。突然,肚子里绞着水发出了抗议。高育良回头看了他一眼。祁同伟的脸瞬间就红了,手指屈起又展开,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太丢人了。祁同伟看着高育良去书台签借书证,而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肚子出了一声就开始不争气地没完没了地响。在安静的图书馆,又是这么近的距离,他想掩饰都没办法,他才体会到那个烂俗地形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是多么的真实。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烫的,脖子,也是烫的,一路上被风吹干了的衬衫又湿了。感觉丢完了两辈子的人。
“谢谢老师!”他拿过书,鞠了一躬,慌不择路般就要走。
“你等等”,高育良犹豫了一下,叫住了他,“食堂肯定关了,你是打算吃些什么?”
看他窘迫地不说话,又道“要不到我家里来垫些?”
夏夜的风吹得清爽,高育良和祁同伟一前一后地走着,有虫鸣,有蛙叫,但挺长的一段距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说话。到了家,吴惠芬似是习惯了高育良带学生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热情体贴。芳芳不知道去哪了,反正没有看到人。
祁同伟睡到宿舍床上,想起刚才的情景。吴惠芬问什么他就乖巧地答什么,但是高育良似乎从始自终,都没怎么说过话。
唔,真是个怪人。他嘟囔一句,疲惫的身体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血腥。
纠缠不尽、黏黏腻腻的血腥,像是挣脱不开的茧,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嗷。一只鹰在清空里长啸一声,向远方飞去。
高育良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冷汗层层透出。又是那个梦,夜夜来袭。摆脱不掉的魔咒。
疲惫,无尽的疲惫,在这一个又一个被惊醒的深夜。
他开始回想。半个月前,他睁眼,顶棚不是惨白的色调,身下,也不是秦城监/狱深蓝的被褥。扭头,他看到吴惠芬熟识却年轻的面容在沉睡之中,喘息半晌,他慢慢静下来,妻子平稳的呼吸在空气中营造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心。他记得,那是开学典礼的前一夜。两种相似又迥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跌宕,他沉默地闭上眼,咽下了那一场不可思议的海啸。他开始重新习惯现在的生活,可那个梦却像是魔鬼的缠绕,日日都在深夜来临,提醒着他曾经的过往。
他想起自己看到演讲稿上的日期时,心里密密麻麻揪起的不适,却还是在上到了主/席台后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印象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可是人太多了,密密麻麻的人头,漂荡着年轻而兴奋的气息,他失败了。
他想起在学生会送来的面试名单中,他例行公事地一扫,居然看到了那个被自己潜意识刻意忽略的名字。他看着那三个字,从未意识到祁同伟的名字,竟会如此醒目。
他迟疑许久终究去了。他忍不住地想看,内心深处却又充满恐惧,他愧疚又怨怪,怕看到梦里的血色,更怕命运的重蹈覆辙。
他不想让祁同伟进入学生会,希望他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毫无交集。
可他还是看到了那个侃侃而谈的祁同伟。他礼仪周全,举止得体,他察言观色,细细调整自己的言辞,揣着渴望和谨慎,一如那个记忆中的他,那个后来他鄙夷又无可奈何被其拉上船的样子,那个他不愿惋惜只能以痛恨解脱自己的祁同伟。
他试图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毫无理由。
他想到刚刚见到的祁同伟,穿着半旧却显然很是爱惜的衬衫,见到他就笑了。他过激地反应他的每一句话是不是迎合或者算计,担心哪里又是他的试探,却只看见了青涩、腼腆,肚子叫了还会感到羞涩的窘迫。
他突然又有些心疼。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去吃饭,但他可以确定当时他肯定是打算忍一晚,撑过去。
也许那时候的他,也总是这样。
祁同伟曾经和他说,他是最懂自己的人了。可他发现他没有。他并没有那么细细地体谅他。
高育良又想起下午,那个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少年,迎着光,定定地看着他。
他突然自责,觉得自己龌龊而懦弱。为什么要拿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去责难一个孩子,那个如白纸一样温和又飞扬的少年。他那样耀眼,让人无法忽视,理当得到他该得的东西。他根本没有资格用那些血腥黑暗的前见、用自己不可语人的恶意去剥夺一个少年的希望。
罢了,罢了,如果真的避不开的话,他好好教就是了,畏手畏脚做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说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命运既然让他重来一次,他就不信一切都还走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