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

“你好，祁同伟同学。我们看过你的笔试卷，答得很好，之前无领/导小组的项目策划也做得很好。那么你能说说学生/会的职务吗？还有你为什么会报我们组/织部呢？”

　　话是组织部/长问的，祁同伟抬起头，略略扫视，看到学生/会主/席坐在正中间，正在含笑看着他，高育良只坐在一侧，并没有抬头，手里在翻着什么资料，似乎真的就是碰巧路过来随便听听。不知为何，他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其实知道这个时候他还没有真正进入高育良的视野，这个时候的高育良根本就还不认识他。

　　各个部长都有发问，他按部就班地答，既全面又有针对，还能分心品味自己的表现应该中规中矩。到了这个环节，大家早有了定论，走过场的成分更多一些，只要不离谱，就没什么问题。

　　但殊不知，年轻的男孩站在日光下侃侃而谈，即使没有人有恶意，但是这么多人的气场混合，无疑也是巨大的压力，可他没有慌乱，没有拘谨，温润的眼神里是沉静的思索，似裁的眉角边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线少年人的朝气，飞扬而不张狂。他倾听，也表达自己的态度，没有故弄玄虚，也不落俗套。清凉的声音如涓涓细流，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他不知道，其实前面的人都没有被问这么多问题，他们也早已要定了他，只不过此时还是想听听他的见解，也还忍不住暗里较劲想和组织部再争一争他。因为不出意外，面前这个男生就是未来学生会主/席最有力的竞争者。

　　“祁同伟？”

　　坐在角落里的高育良突然插话。

　　他陡然一惊，刚才一点随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压迫感。

　　他看向他，黑漆漆的眸子里似是一汪即将涌动的深渊，带着冰凉的审视。

　　“是，老师。”他趁着低头避过他的目光。自他重生以来，老师、长辈、教官眉眼中都是肯定和笑意，都是问询和鼓励，这是第一次，两生以来的第一次有人这样看他。

　　“我听说你是理科生，怎么会想到报法学院？”

　　他强自压着心脏的异样感，逼迫自己看向他，不要显得畏缩，“科技兴国，实业兴邦，老师，我学习理工科并不认为它只能泡在实验室里、数据和公式纸上，而是希望能够用技术去改变、去实践，去与社会接轨。现在我选了法学，其实我的初衷并没有变，都是学以致用，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老师，各位，远的不说，大的不论，就说说我身边，我出身在一个乡村，生于斯长于斯，十八年了。是，‘要想富先修路’，它还没有好的道路，它以第一产业为生却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优良的稻种和先进的播种与收割技术，可看得久了，我才觉得它的贫困并不仅仅在技术，更在于人，在于习惯，在于普遍的规范的更新。而法律，它被称为最低的道德，也是最深植有效的社会规范。所以，我选择了汉东大学政法系。”

　　祁同伟潜意识里觉得空话、搪塞在高育良面前都不管用，稍一思索，他毫不避讳地讲起自己。那本不是他的人生，所以他并没有什么自卑和为难，也没有卖惨或是愤愤，可那在别人眼中就是他的人生，真实而生动，他在叙述，却并没有打感情牌，他的平淡和坦然不仅毫不惹人轻视，反而更让人动容和赞叹。

　　可是高育良似乎并没有理会。

　　“为什么报刑/法学？情理、法理与欲望冲突时你会怎么选择？”

　　高育良语气内敛，语义的锋芒却愈加尖利，他坐得正了些，眼睛的逼视在一瞬间全数倾泻到祁同伟身上，让人战栗、屏息，似乎血都冷了一刻。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空气漂浮的尘埃在金色的光线中凝固。王鹏在这样高温的天气里猛地打了个寒颤，看向教室中间毫无遮蔽的、直面众人的祁同伟，突然有种错觉，也许高育良并不想让他进入学生/会。

　　可惜，他连高育良的方向都不敢去看。

　　祁同伟心中却满是郁闷，鬼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这么选。

　　“老师，当时县里有一个小的图书室，书很少，却是我唯一能够读到课外读物的地方。那时我开始借到侦探和推理悬疑类的书，最初是沉浸于那种抽丝剥茧、拆分线索的快感，又能学到很多专业的知识，有时是对于出人意料、设计巧妙的情节的惊喜，有时是百思不解其解到最后一刻如拨云见日般的恍然，但是后来我慢慢开始对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兴趣。那些久远的案件写在书里不过是个故事，方法会销声匿迹，法律会死，可唯独人的心理不会。而且在诸多法律之中，刑法是最后发动、最具补充性、最有强制力的法律。”

　　停顿一下，“老师，您的第二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法律不是理想，它是为解决冲突而存在但在执行中它又势必会造成冲突。在现实里，也许每一条法律都会面临情理、法理和欲望的冲突。老师，也许我可以从理论上回答您如何在立法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减弱它，也许我可以回答您该如何调动其他的社会规范，比如舆论，比如道德，比如信仰，去帮扶它，可我想您是在问我。”

　　抬头，祁同伟的眼睛坦诚又明亮“我不知道事情到了我究竟会怎样选，或者说，老师，我现在做出了选择并且说出来，您就会完全地相信吗？”人的心并不牢靠，人心多变，人的嘴更会撒谎，不论我说什么，也许您都不会满意的。

　　高育良沉默了，他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又停顿，半晌，才再次看向祁同伟“你在紧张吗？为什么？”

　　祁同伟感到自己周身的逼迫感慢慢消退，意识到快要结束了，可还是不敢松气，他尽量使自己带了一丝腼腆轻松的笑，有一点点开玩笑的意味又听得到明明白白的认真，“是的，老师，我很紧张。因为在乎才会有期待，因为期待才会紧张。我非常希望能够进入学生会，锻炼自己，为同学们服务。”

　　出门，祁同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清空一下积聚的紧张。

　　想起刚才，突然感觉都有些遗忘了。当时，高育良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是毫无情绪波动的凝视，还是压抑着太多情感的沸滚？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太特殊了，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强了。而且车轱辘话都问过了，所以高老师才突然问了些别的。他想。

　　可许久许久之后，当一切又已尘埃落定，他知道了谜题，才意识到那样长久的上位者的威压里究竟埋藏了什么。

　　高育良又稍微坐了会儿就走了，他一出去，教室里的呼气声几可听闻。几个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释然。高育良并没有有意放出自己的气势，更没有对准他们，但是即便后来几个进来面试的孩子在空气的余波里都有些战战兢兢。那刚才站在中心直接承受他全部威压的祁同伟呢？

　　高育良不知道，他这么一遭，直接推动了祁同伟日后被几乎全票地选为新任的学生会主席，创造了汉东政法系自文/革复课以来的一个小纪录。

　　究竟是不是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