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顾虑

他们暂时胜利了，但让人难过的是这代价委实不轻。所有的机甲都没法使用了，不少来不及紧急脱离的驾驶者都已死亡。许多建筑都毁掉了。死去的并不只是战士，还有民众。

涯已经累得发抖，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他看到一个正漫无目的游荡在战场上的小小身影，于是赶紧跑了过去，为葬仪社最小的男孩——镜能活下来而感到欣慰。

但是当镜转过头来望着他时，那张脸却令他心头一阵绞痛。镜脸色苍白，双眼含泪，他睁大的圆眼睛就像是两个无底空洞。涯弯下身子，安慰地拍着他凌乱的头发。

“我以为我知道……这会是什么样子，”镜抽泣着说，“为什么，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消灭我们，为什么要有战争？”

“我想，之所以人类无法达成完全的和平，就是因为人类彼此心存戒备，很难相信对方没有危险。人类为了掠夺资源，不惜伤害他人。大家都觉得自己是这样，敌人当然也是这样，于是人类相互恐惧、相互攻击。永远害怕被别人伤害，终日处在被害妄想症的状态下。这种异常的心理状态存在于每个人类心中，反而成了‘正常状态’。”涯说。

“你……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涯回想起自己在非洲当少年兵时的经历。直到此刻，那些画面仍旧是如此的历历在目：眼见那些曾经是活人的东西咆哮着冲过来，发起攻击。然后活人就变成死人了，当然，同伴也会死去。后来在葬仪社的生活也大同小异。

彼刻与此刻并不相同，但又有许多一样的地方。任何涉及暴力、涉及杀与被杀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是的，”涯说，“我曾有过一样的经历。”

“那你……对这样的景象习惯了么？”镜伸出他的小胳膊，指着那些仍然散落在地上的尸体，“看着那些几个小时前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为之嘶哑。涯看着男孩眼中涌起的泪水，反而略感到一丝宽慰。感受悲伤，是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的第一步。

“不，不管经历多少次，你也不会习惯的。”涯说道，“这让人心痛，每一次都是。但……陌生感会逐渐退去，你会知道该如何从中振作起来迈出下一步。那些逝去的人，那些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希望你振作起来。你会记起如何去欢笑，去感恩，去享受生活。但经历过的，永远不会忘记。”

“我想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镜的话语并不现实，但却真挚得让涯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们死了，我却活了下来？”镜问。

“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充实的人生为逝者致以敬意，确保他们的牺牲不会白费。”涯微微一笑，尽管看起来略显苦涩。

“我恨我们的敌人，他们要残忍地消灭我们，其实他们才不配活着！”镜咬着唇，露出倔强的神情。

“我知道你很伤心。你也很愤怒，日本即将灭亡，全世界都来消灭我们，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处在这种环境、压力之下，都有想要逃避或是释放压力的冲动。但是，仇恨和愤怒无法拯救我们，也无法拯救日本。你是个天性善良的人，答应我，永远不要丢弃你的本性，好吗？”

镜抬头看着涯，他冷绿色的双眸中蕴含着温柔和祈求。

酸酸热热的感觉填满了胸腔，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那层愤怒的外壳在分裂坍塌。

“好的，我会的！”

镜张开双臂扑到了涯的怀里，痛哭流涕。涯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小男孩。他的目光扫过战斗之后留下的狼藉，眼眸里尽是哀伤。

人类有自己的方式来祭奠逝者。只是，当生者的需求成为当务之急时，现实就会变得颇为无情。之前的战斗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为死者办理后事。涯会让士兵们帮幸存下来的民众一起搬运尸体，帮助确认死者身份，然后仔细地将他们安置到建筑里。之后，这些光荣牺牲的人会得到沐浴清洁，并换上干净衣服来遮盖身上可怕的伤痕。接着还会举行一场正式的祭礼，一切完毕之后才会送至墓园进行安葬。

但现在战况越来越糟，这意味着那些祭奠仪式会被延期，而逝者们的遗体会以那些缅怀伤痛之人所不期望的方式潦草处理，送到乱葬岗或焚化来免去麻烦。

当涯要求暂停休息一下时，充斥着作战地图、沙盘模型和不时爆发激烈争论的作战会议已经持续了整整四个半小时，大家这才注意到总指挥脸色苍白，身体和双手都颤抖得厉害。

涯得抓紧这几分钟让自己恢复精力。长久以来，他都在不断出现的危机之间疲于奔命，为需要他的人提供保护、智慧和建议。

众人喋喋不休了足足四个半小时，却没有对危急的局势做出任何重要决策。

联盟的凝聚力在减弱，战争的阴影在无尽地拉长。在这样一个时刻，这很可能是一次决定性的会议。

“你不要太担心了，联盟的战士骁勇善战，他们不会退缩的。再说他们也没有退路，摆在日本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战死和等死。”四分仪安慰道。

“这种状况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个问题。”

“问题？”

“所有人都很……愤怒、憎恨。战争并不是只需要仇恨。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对联合部队恨之入骨。我知道这是对我们有利的，但是……当我听到他们使用非常残忍的言辞时，还是感到非常担心。我想要保护日本，我想要让敌人撤退，让他们不再成为威胁，但是我不愿意……比如说把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之类的。”涯说。

“就算你那么做了，也没人会说你太过分了。”四分仪说。

“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我们都太忙于战斗，忙于策划和发动战争，以至于忘记了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东西——和平。每个正常人身上都同时存在着人性和兽性，或者也可以称为善良和邪恶，如果不善于调整自己，随时加强自我修养，那么兽性的、邪恶的东西随时都会抬头。但是我要如何告诉那些经历过太多，失去过太多的人们，他们的愤怒和痛苦是错误的？”

涯抬头看向四分仪。四分仪的侧脸对着他，脸庞的线条就好像是由艺术家勾勒而出，简约而笔直。他的目光凝视着地面以免两人不慎失足，但皱起的眉毛却表明他仍在聚精会神地聆听。

涯继续说：“我知道联合部队的所作所为，但我也知道我们联盟做过什么。有无辜者，是的，但即使是我，也不能将如今的紧张局面全部归咎于联合部队。并非所有袭击都是由他们发起的。我们也做了一些事，我们为了未雨绸缪，不是也主动出击袭击了他们的驻地吗。我们也远程攻击过他们。”

“局势在变，改变做法是事物的天性，抛下过去的模样，长成新的姿态。就像种子最后会变成大树，蓓蕾结出果实……”

“这些我都明白，”涯打断他的话语，“但你知道什么不会变吗？憎恨不会变，对权力的渴求不会变。人们一旦萌生了利己的念头，就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前方的道路与他们想要的相悖，欲望就会蒙蔽双眼。如此一来，任何关于理性、关于和平的言论，在欲望面前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四分仪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来看着他。涯从没意识到四分仪的黑眼睛这么的深邃。

“看法不一致并不代表有人错了。你觉得憎恨会让他们成为靠不住的战士吗？”四分仪问。

涯考虑了一番，然后回答道：“不。所以，他们的感受和我的感受都不重要吗？”

“这非常重要，但是你们都同意日本不能失陷。此时此刻，这才是最重要的。为什么你会开始担忧大家不肯接受和平，是因为你有办法应对现在的困境？”四分仪疑惑地问。

“不瞒你说，我现在有个办法。我可以使用虚空，但现在的情况只有人类的虚空已经无法应对了。我知道谁的可以。但是，那是很强大的武器，我能够利用它赢得战斗，但我不可能每次都这样。在我行动之前，我必须仔细衡量可能造成的负面效果。力量有时并不意味着胜利。我们也许能赢，但是也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涯说。

“你担心一旦有了这种力量，大家都会急于报仇雪恨而不是让日本和平下来？”

“我就是担心这个。”

“不过，就算得到了厉害的虚空，这武器不还是掌握在你手里吗？只要你的做法是对的就行了。你的命令是发动战争的必要条件。无论保有多少枚核导弹，假如没有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的人，就无法对别人构成威胁。”

“是吗？到时候恐怕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意见。如果他们不再把我当成总指挥，不再在乎我的命令，那么任何人都可能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只要有人不在乎自己的指令将间接害死多少人，另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而如果我要以总指挥的身份制止他们，我等于和大家为敌。”涯面色沉重。

“无论如何，我们还没有赢。”四分仪简短地提醒他。

涯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甚至令他觉得自己已经触及了思维的边缘。他感到自己处于希望与绝望之间，这一瞬间仿佛永恒。我会赢，但更大的可能是，我将会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