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_四

她只想带着小家伙离开，小家伙却极其敏感，知道她不开心了，也不问缘由，跳出去指着通慧大师就是一通乱骂，孩子虽然十五岁了，却没同人吵过架，偶尔同她打嘴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语言造诣实在不够，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你让我姐姐不开心了，你这个臭和尚张嘴就惹得我姐姐不开心了，你是坏人

骂的她几欲捂脸，决定回去多教他几句骂人的话，比如说臭不要脸混蛋王八蛋诸如此类等等

通慧大师却只是笑，之后这位大师就时不时的不请自来到她家做客，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相敬如宾再到推心置腹也不过月余时间，唯有小家伙对他还是十年如一日的讨厌

通慧大师时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想收小家伙做徒弟，皈依佛门

用他的话来说，小家伙虽然挺看不上他，但是对讲禅悟道这方面却是极有慧根，只要他肯遁入空门，潜心修炼，将来必能得道

她那时为此有些犹豫，小家伙看似放荡不羁，可对有些事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甚至比她还要看得通透，她们在一起快十年了，她这些年带着他东躲西藏且容颜十年如一日，她不信以小家伙的聪明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问而已，对于这件事，小家伙明显早已看透，只全心的信任她，跟着她

如今想想好笑，坐化前那明显不甘心的样子，对这俗世及她还有无限眷恋的小家伙，当真能得道吗

....

她抬头望着头顶的树，树叶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荫凉无比

你是恨我的吧..

那天上午她收拾好房间，做了一桌子小家伙爱吃的饭菜，等着他起床

小家伙喜欢赖床，她每天都要掀被子泼凉水才能将他弄醒，那天她是等着他彻底睡醒了自己走出来的

他还记得小家伙当时特别乖，她给他夹什么菜他就吃什么菜，还反过来给她盛汤

时光荏苒，十六岁的少年虽然还未长开，个子却已然高过她了，漂亮的小脸白净稚嫩，没有后来的沧桑落寞，手指指尖细嫩修长，捏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往碗里盛着，这般专注，她盯着这张脸出了神...

好像也不过不久前，也有这样一个少年，总爱着一身白，会认真的教她弹琴，细致的为她拭去额头的薄汗，在她耳边轻笑，她常常在树下看他那双在沙场上握剑的手为她弹琴，然后靠在树旁一声声的唤他

他说他的字叫连同，连同的意思是

我连同你...

吃完饭小家伙去洗了碗，她坐在窗前抚着膝上的包裹，就这么看着指尖发呆

有人自背后虚虚揽住了她，她没有回头，少年埋头在她背上，声音带着年少时期的沙哑，最后唤了她一声姐姐

他说 "姐姐，你不要我了是吗"

她呆滞着，目光落到身前的臂膀上，想伸出手覆上去，内心翻来覆去，却始终没动，身后温度褪去，膝上的包裹也被人抽走，九月的一个午后，那清瘦的少年挥一挥手消失在了秋风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他那时想必是恨过她的，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抛弃了他，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那样一个她，他是恨过的吧

只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这点恨意终究抵不过思念，往后她去哪儿，再无人知晓，白家盘踞在江南一带，成了有名的乡绅富户，数十年如一日的守候

只有白莲塔寺的方丈师弟无妄大师，每隔六七年便会收到一封信，信上只简简单单的附上一串地址，落款是辞...

...

在树下站了许久，将近午时了太阳愈发大，冬日里的阳光实在没什么热度，北风一吹照样冷的人瑟瑟发抖，她甩了甩头转身离去，目光正好对上对面大殿里走出来的几个人

她有些近视，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守在大殿门口，殿内站着一个穿着优雅的中年女人，正对着一个少年说着什么，少年低垂着头并不见动作，过了一会儿她转身似乎对着其中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说了什么，而后便跟着小和尚离开了

余笙定住了脚步，眼神定定的盯着那个被簇拥着出来的少年，垂在两边的手紧紧握了拳又松开

那少年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瞬便移开，黑西装的男人向她走了过来

"小姐，麻烦让一下，我们少爷要过去"

很有礼貌，却也强制的要求，她恍若没听到，向那少年走去

少年的面色十分苍白，单薄的身子外罩了一件长长厚厚的黑色大衣，愈发显得他瘦骨嶙峋，瞧见她过来，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身边的保镖立刻上来拦住了她，语气不善

"这位小姐，请问你想做什么"

我...

她说不出来，好像想抬起手做点什么，手臂却如同千金重，始终抬不起来

她被保镖推开，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少年自她眼前离去，神色始终平淡，没有分给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隔了一个走廊的距离，她还能隐隐听到那保镖头恭敬的声音

"二少爷，夫人说她还需要些时间，让我们先送您回去"

少年似乎淡淡的嗯了一声

直到身影消失在走廊转弯处，余笙才转身向着另一边走去

寺庙内的一砖一瓦都带着浓重的年代感，棵棵大树都渗着参天古韵，路上已经不见行人，她一步一步的穿过道道拱门，如同行尸走肉脚下也不见方向，只知道往前走

眼前风景如同走马观花，威风凛凛的赤银色铠甲，华贵大殿上的白色身影，觥筹交错中那一抹温润笑意，还有转身时腰间的那一片竹青润玉

记忆中探扇浅笑的模样渐渐和那淡漠的眉眼相融合，绘出了一张少年的脸，气宇轩昂，古雕刻画

那个爱了她一辈子的人

是谁呢...

风犹自吹，她倚着墙壁跌坐在地上，手抚向心口的位置，那里寂静无声

终于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将军，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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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颠沛流离的年代，战争一触即发，这一年三月，新的国民政府成立于大安，又叫南京城，彼时虽然国情紧张，却还是因着新政府的成立，一时间街头巷尾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好不热闹

庆祥园的酒楼里，都是些达官贵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喝着酒说笑着，都在议论着今后的世道，大概是要好起来的样子，东厢房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少年，隔着一扇门，听着那些话嗤笑一声，抿了口小酒摇头道

"市井小民果然无知，这灰蒙蒙的天，难道会因为你家办喜事而变吗"

这位公子身材消瘦，三月底的天气即便在室内也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侧颜漂亮，清冷的声音不消细听也能窥得，这公子的身体怕是不大好

对面娇小的少年慢悠悠的敲了一下那人的杯口，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启唇，竟是女子的声音

"你小声些，如今局势越发紧张，你家又有人在军中任职，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你且低调些"

压低了嗓音的调调，依旧好听至极，那人虽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可帽檐下的脸，却十分精致，淡了妆容，卸了朱唇，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少年瞪了她一眼，十分不高兴被人说教，女子却毫不在意，又道 "你家先生呢，今日怎么没同你一道出来"

提到这个少年似乎有些生气，咳嗽一声，酒杯子都推到一旁，半晌，闷闷的道 "她这几日不知吃了什么药，布置的功课一次比一次多，说话也不带笑，连我要带她出去听戏她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