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我做好膳食回来时，陛下已不见了身影，娘娘还无知无觉地睡着，眉眼舒展，宁心怡气。

我已很久没见到娘娘睡得这么安稳了，自我来到临渊服侍她，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或是被噩梦惊醒，或是被冷醒，喊我加几床被子。

明明是刚过三伏的日子，她却夜夜喊冷，即便是加了好几床衾被，也一直是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

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娘娘真身乃是凤凰，在这天界也生活了数十万年了，为何会觉得冷呢。

窗外细碎的风声唤回了我的神智，我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想起陛下的交代，走上前关了窗户。

想着娘娘还有些时候才会醒，我回到桌边端起了膳食准备回膳房，却瞧见桌案上有张纸。

我好奇地走过去觑了一眼，原来陛下自己的字，竟是这样的好看，气象浑穆，笔法跳跃，意态奇逸。

然后我便看见了书信内容，竟是给我的。

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多条注意事项，全是有关娘娘的。

譬如娘娘不爱喧闹，不要大声喊叫；譬如娘娘身子不好，晚上睡觉要记得关窗，白天要开窗透气，不然对娘娘不好；譬如娘娘只喜欢喝醴泉；譬如娘娘讨厌水里游的，还有各种花。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我觉得陛下甚为婆妈，甚至疑心娘娘可能是陛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不然这字里行间浓浓的父爱之情是何缘由。

不过这些也只在心里念念，是万万不敢讲出口的。

夜间的时候，娘娘就病了，明明作画的时候整个人都还好好的，后半夜却发起了高热，嘴里迷迷糊糊喊着“旭儿，旭儿”我有些无措。

我晓得那是二殿下的名讳，不过二殿下不在了，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热度总算退一些了，我给娘娘换的时候，娘娘忽地扣住了我的手，嘴里一直叫着什么，太过小声，我以为是叫二殿下，便没有在意。

只是力道用得太紧，似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我疼得眼冒金星，只得起身掰开娘娘的手。

动静大了些，被子有些掉，我便朝上挪了挪，靠得娘娘更近些，才听清娘娘嘴里哪是叫的二殿下，一声声分明是叫着“玉儿，玉儿”，浓浓情意，寸寸柔肠断。

五更天时，娘娘终于睡得安稳些，再不梦呓，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看着她渐渐沉睡的容颜，我竟生出一丝心疼。

灯烛摇曳，满室寂静，我正欲起身，转眼就看到了身后伫立的高大身影。

心头一惊，不知道陛下在这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没。

转而一想，那么小声，陛下除非贴着娘娘，否则绝不可能听到。

陛下只抿着唇上前，走到榻边，静静凝视着娘娘，连呼吸也不曾听到，良久，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伸手去替她揩汗。

手上轻柔得似在擦着易碎的娇花，万分小心。

我不禁想到了那晚陛下的神色，同今夜一模一样。

那日我刚将砚台拿过来，娘娘却不肯作画，晚间的时候，娘娘问我。

“烟萝，旭儿是不是没了。”

我沉默不言，想起白日拿东西时在璇玑宫见到的那一摞宣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儿安，母神勿念，顾惜自己”。

竟是天帝陛下一笔一笔的临摹，写下这一封封的信，再送给娘娘。

原来，她早已猜到。

“旭儿，从小就不爱写字，只爱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那手好字，是我逼着他练出来的，等到可以入眼后，便再不肯动笔了。如今旭儿念着锦觅，又何来的心思关心我呢。”

“可是如今我什么都没了…"她喃喃低语，“他怕我难过?...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说着，她就咳了起来，手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指缝间，已有殷红溢出。

我一惊，还未出声，就见身后一个身影扑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别吓我。”

娘娘没能回答，因她早已昏了过去，陛下给娘娘渡了好些子灵力，娘娘才总算稳定了下来。

后来陛下问我娘娘是怎么了，我想着璇玑宫的那一摞宣纸，沉默不言，不知如何回答。

陛下等着久了，也不追问了，只看着娘娘发呆。

那神色，同今夜无异，慌乱失措，痛彻入骨，像是幼小孩童看着珍爱已久的玩具，一点点破损，再无法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