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根拔起》卷 八十七 屠龙二

皇帝已经不记得南巡回銮时是怎么回到了这座养心殿，是搀扶，还是抬抱，他统统都记不清了。

　　昏昏沉沉地病了这么久，他对这座象征着他掌握世间最大权力的宫殿，早在不能久见天光的无奈里生出了厌倦烦闷。但说出来，也不过是病中抱怨，是做不得准的矫情话。

　　可听了海兰这么一句话，这座他呆了数十年的宫殿才真真正正让他头一次生出真切的逃离欲望来。

　　“这里是养心殿！”皇帝嘶声道：“你想在这儿装神弄鬼？”

　　海兰笑而不语，侧身让了让，叫皇帝能看清掀帘而出的人。

　　“无神无鬼，只有臣妾。”

　　一身藕粉大袖的青桐自帘后而出，发髻轻挽，绣花软底鞋落地无声，竟是寻常汉女打扮。

　　“皇后？你这是什么样子？”

　　夫妻二人相别多日，再见相对，眼神交汇之际，心思莫测。

　　“皇上不喜欢？”

　　青桐明知故问，“南国佳丽身上最时兴的衣衫样子，皇上之前在江南的时候不是爱看的不得了吗？哦——”

　　她故作会意道：“臣妾老了，不比扬州瘦马年轻，这样鲜嫩的颜色是不大合适了——”

　　“闭嘴！”

　　皇帝气急败坏地打断，看青桐的眼神嫌恶排斥外是藏不住的恐慌。

　　“你意欲何为？！”

　　青桐笑笑，只是摆了摆手让海兰先退去殿外，海兰颔首应了，将给皇帝拭过汗水和口沫的绣帕递给青桐后就躬身退了出去。

　　青桐揭开炭盆上的薰笼，伸手拔了髻上的绒花，拿帕子裹了后一并扔进了炭盆里，燃着的火星子没一会儿就把扔进去的东西烧了个干净...

　　等做完这件事，青桐才回转来对皇帝说道：

　　“臣妾没想做什么，不过是来谢恩的。”

　　她缓缓走近御榻，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来谢您数十年如一日对臣妾的信赖、对臣妾的栽培；也谢您对臣妾的轻视、对臣妾的低看。”

　　她话说的诡秘，语调也幽幽，叫皇帝心底生寒，汗毛直竖。

　　可不知为何，他越恐慌、越想叫人、越想摆脱眼下的情境，他就越是四肢发软、无力喊叫。

　　“你是不是疯了？”他的声音愈发嘶哑。

　　青桐听得一笑：“说了几十年的违心话了，好不容易剖心巴肝地想跟您说些实话，倒是把我当疯子了——疯子就疯子吧，我不想为您念往生经，您就把这些真心话当往生经听。”

　　什——什么？！

　　皇帝病得反应迟缓，可再迟钝，听到生死攸关的事，他也反应过来了。

　　“你说什么......”

　　他倏然暴起，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想要扑向青桐，可瞬息就无力地滚倒在了地上。

　　“来、来人，救驾...”

　　皇帝匍匐在地，虚弱、萎靡，扭动的丑态就像一条裹着黄绸的虫在挣扎，可慢慢他连仰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青桐冷眼看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天下权力最大的男人的丑态，直等到皇帝消耗掉最后一点力气，只能躺在地面上喘气的时候，再重新开口。

　　“慧妃受了那么多年零陵香和苦药汁子的罪，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重蹈覆辙。所以，这些年来她窝在咸福宫里，跟医术和香料偷摸着打了许久交道...”

　　青桐抬手取下又一朵绒花，这回是扔进了炕桌上的小博山炉里，等一缕白烟幽幽袅袅升起，她方继续往下说道：

　　“这不，她终究没有辜负您给他的“慧”字，自学成才，炮制出了能加重曼陀罗药性的香方，一旦燃起或接触肌理体液，所产生的镇痛麻痹效果远远胜过麻沸散。”

　　“曼陀罗嘛，您应该很熟悉了...毕竟，您近来吃得实在有些多。”

　　皇帝已经无力给出反应了，可青桐知道他听得见，她注视着这滩地上的软肉，像之前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该在此世了结的“真相”一一和他说个分明，送他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