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六十一、玉魂劫难

原以为越地深陷危境，六界尊者在山头忙得昏乱，山下百姓被疏散逐离，县中必然也该是萧肃一片。但中元节原为人界祭祖团聚，割肉宰鸭，围坐一室共享晚宴的佳期。越地远离中原，为百越发源，自古杂处，各有种姓。其风俗遗存自东夷蚩尤部落，南迁为蛮，视万物有灵，一木一石，俱与人兽共有价值权利，假以时日修行纳入，所谓融凝冰柱，火焰龙卷，赤潮雪蚀等自然现象都可受控。好似现下，百姓未将忠告听信，蜂拥至结界处，因此地设着层层祭坛高塔，数百巫士身着神服，头戴华冠，手执神鼓，腰系玄铃祭器，在音色明亮的羌乐声中开始了宏大嘈杂的祭祀仪式。一副副象征万能武器的或慈祥或狰狞的神谱面具千姿百态，随巫士们跳跃倒掷如异兽癫狂舞蹈，蔚为奇观，欢呼叫好声如浪，令本该告慰亡灵的这一日全无鬼气，好不热闹。

紫虚夫人穿行其间，被一小肆屋前一味腌制的黑色小食所引，那果子又咸又酸，嚼在口中分外生津解渴，接连数个未曾释手。店家笑着迎出，奉上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妹子，这是店中特制的凉果，你如果喜欢，不妨带些回去，分赠亲友？”

“这是什么果子制成的，为何这般好吃？”

“越地产的芸香黄弹，消滞止咳，生吃泡水腌制都是一绝......”

店家还在热情推销，店中屋角高悬的电视声浪高亢，是人界新闻直播。媒体奔赴越地多日，从各方位解析越地疫情实况，又不断尝试连线寰宇控股高层，质询封锁真相。然而，凡人寿数短暂，但凡纷扰，不日自会烟消云散，所谓责任，一个符号便可担起。紫虚夫人心中不屑，略施幻术，那电视已转了台：“......好消息来了！受西北冷涡影响，副热带高压和大陆高压将同步减弱，冷空气可能会向南渗透，越地今日夜间19时起，云量逐渐增多，将有局部甚至大幅降水，届时，高温气候阶段性结束......”

“西风带比较厉害，大幅振荡，冷涡猖獗，从500帕天气图来看，酷热天气很可能将一去不复返，越地甚至有极大可能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雨雪天气......”

几个少年人头戴面具跨进店来，随手摘下沉甸甸的头盔搁在桌角，嚷嚷着店家上酒菜。紫虚夫人自斟自饮，晃眼间瞥见有人盯着自己，倏地转头，却原来是一副龟甲刻成的面具。那面具质地古朴，底色灰白，双眉由色彩斑斓的狩猎岩画铸成，正中额际四目黄金，两颊延绵至下颌的，是虬髯屈就的符咒。此类，大致年代久远，是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器。

花者本是六界为观赏为祭品所用，颇负审美本能。紫虚夫人见得这假面瑰奇，只道新异，探手摘了细细端详。耳边，听着孩子们叨叨：“要真下雪才好，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要不，咱们今晚就到花山上去露营，等第一场雪？”

“要去你去，我吃完得回了。听祖嫲嫲说，别看县里封禁多日，静悄悄无甚动静。实则倚草附木，是物成精，把个医院做成了古古怪怪的藏妖洞，逮了人就往山里那些个挟魂慑魄的地府灵台送，连神仙道人都拿它们无法......”

“你可拉倒吧，尽瞎说！昨儿个你祖嫲嫲还说那些沙央要吃人，叫我们赶紧逃......”

正说着，店主手里一把电蚊拍“滋滋”作响，不知电死多少触角芒足的蚊蝇。拳头大的勾蜓撞进店来，被电流吸附，不住挣扎，个头硕大罕见得惊异，眼看挣脱了，异常发达的咀嚼口器迎面杀到，人人骇异得抱头躲避，直扑至紫虚夫人面前，却见她忽然抬指，那虫子“啪”一声冻成冰雹砸落地上。

店家食客惊魂未定，待抬头张望，哪里还有人影，连桌上的面具也一并失去。

夜幕垂落，越地仍不见凉快，嗡嗡声盈耳，动静不绝，极目却毫无异状。祭坛上蒸腾烈焰与清越雄壮的鼓音掩盖了不祥之兆，村民们随巫师载歌载舞，在花海田间高歌，更有纷繁复杂震撼人心的骷髅鸟兽面具叫人目不暇接，忘记哀愁。

“夫人！”那冒失鬼逐息而至，颤颤巍巍来禀：“小的代夫人传信，公子另有要事，不能亲至，命小的随夫人左右。还请夫人回营，莫在此处逗留......”

紫虚夫人心酸，冷笑：“我也知他不会来。算了，我正看戏呢，你莫催我......”她只如此说着，那冒失鬼浑然未觉，口中不断：“小的自陛下营中见得县内尸身，无不异形怪状，是从未见过之诡物，夫人还是速速随我......”

“我说我正......”紫虚夫人不耐，拧头呵斥，可他与早先不同，分明目光呆滞，未闻一二，不由奇了：“你怎么了？”

冒失鬼只茫茫然探手来扯她衣袖，转身就走，被她一手拂开：“要回你自己回，这儿刚开始，未尽兴，我才不走。”言罢，拽下假面套在那鬼头上，“去罢，拿这个去复命。”

也不知假面是何方圣物，才覆落冒失鬼处，鬼侍无声灭迹，面具空落落沉坠，在地上打滚。紫虚夫人诧异，俯身拾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打量，那些壁画符文久远，竟是她不识。但当下，无人叨扰啰嗦，可不乐得清闲？不以为意，将面具重又戴上，穿入人群中去。

南越粗犷莽暴的舞者蹄踏雀跃，唱艺堪称绝技，歌中自有故事，似兽类幻女救人，似纵情生死别离，百姓聚拢如潮，台上台下声泪俱合，久久不泯。紫虚夫人惯爱热闹，身在其中，虽不明方言，也觉趣致，渐渐，越趋越近......

“妹儿，前头为神者祭奠，你莫要再去了。”身侧有老者劝诫。他们摇头摆手，命她退后。可是，那祭台上皆是五短身材面目滑稽的巫士，他们舞姿笨拙简陋，面具一张一合间，不过是对鬼疫的恐吓与虚张声势的攻击。她只是笑，推开他们，一脚，跨过地上一道以灰铺就的圈。

只这步，周遭所有繁华喧嚣瞬息如烟消散。身前身后，仅剩灯盏飘摇，影影绰绰，惟一人立在台上。太突兀，当光线被吞没，噪音一秒寂灭，任何人都要打个哆嗦。紫虚夫人下意识想退，可茫茫旷野，并无去路。半饷，她本能地瞪着那影迹，喝：“谁？”

“夫人肉身矜贵，关系六界苍生，不随陛下左右，到此作甚？”

紫虚夫人指尖灵光闪烁，映出的，原来是偃人。心中不免暗惊，可见他足不蹑地，漂浮而行，又觉好笑。一个幽魅，连实物都不能窃取，她贵为上神，有何好惧？“先生以一个伪制之人取媚天帝，换得六界权柄，却要我与她争宠，未免可笑？”

“夫人妍媚，六界第一。鄙人初时见得，颇觉震动，只道得此殊色，潜心栽培，天下莫不尽归一处。幸，逸儿不负厚望，青出于蓝。”

紫虚夫人心性不比偃人，但这话中骨刺，多少听得明白。眉心微蹙，她道：“妖界数千年妄图登峰造极，可只要天帝陛下在一日，你不要他想......”

偃人面有忧虑，颔首：“正是。天帝若不在了，便也无此愁绪。”

紫虚夫人心中暗惊，到底笑了。“小妖不过妇人，自古妇人再如何强，也仅是取悦讨好男子，繁衍后代。先生以为，她当真能做成六界之主？”

偃人悬于数步之遥，看着她，轻轻摇头，眼中有惋惜之色：“夫人从来不问，一个伪制之人，如何短短千年得人帝宠幸，飞升天界？汝更不屑查知，小小妖灵，仅凭一副躯壳，如何坐得天后宝座？吾等妖界历时近万年，因天地灵心所赋，参破造物智慧。当年的小妖锦觅，得灵心，以阴符经为生命，藏六界生灵解药；今日的周坤逸，获金母元君亲铸肉身，两千年轮回，几番死里逃生，得上神修为，蜕骨圣化。鄙人耗尽毕生心力栽培所得，非为他人手中玩物，更非繁衍生命工具，她生来不为情爱，不必婚配，她有属于自己的路，族人与弟子忠贞虔诚的追随，既是归宿。可是，夫人呢？万年了，你在这世间所余价值，不过是帝心寄托，既是如此，不若交由鄙人重塑改造，岂非妙哉？”

素闻妖界先尊只是一介匠人，唯一称道，不过鬼斧神工。紫虚夫人自负功力修为，可见他这番如痴如醉神态，也难免寒意渐生。“早先不识诡计，为你所掳，今日天帝近在咫尺，你莫以为还......”

“不错！”在她身后，骤现另一个偃人。可是，看仔细了，那无非是个稻草扎就的傀儡。“劣徒当年有缘得见《梦陀经》，鄙人为此潜心蛰伏两千年，习得真传。天帝当年为救夫人，不惜逆天改命施以血灵子一术，求得夫人生死与共，同享仙寿誓约。如斯情深，怎却又与我徒儿结下往生诀，至死不休？逸儿，为鄙人所有，天地灵心许是意外，阴符经却不然......”他突然凝滞，轻轻叹息，“六界如今为逸儿与令公子过从甚密谣言纷起，而这数千年过去了，任逸儿造诣远在夫人之上，到底难及陛下赠予夫人的一二分情意。如此，为逸儿声誉与自由，鄙人不得不代为清除后患，请夫人......入瓮一坐。”

那些阴符诡术也不知是何用处，但他口中言及棠樾，所谓清除后患......还有，瓮？紫虚夫人不期然一颤。“你说什么？”

眼前的，那影子滑开去。“世间欲得崇业者，莫不设瓮置蛊，自相啖食，独存一物，方能生惑。正如这越地县府，物腐而虫生，取菌以为毒，冶炼所得，当为世所难见之噬血战将。夫人肉身之血，为凡人解药，更是蛊物美食，可升级进化受控无虞之良方。鄙人等的，正是这一日。”

菌丝可怖吗？也许对别的生灵，确是如此。于紫虚夫人，却无甚好怕。她真身为霜花，棠樾曾言，菌丝畏寒，降霜飞雪之时，菌丝自会遁形。菌丝嗜血，到底不能近身。“你师徒为一己之私，设越地为容器，陷人界绝境。小妖与我儿言‘稚子待救’，不过为毒菌拖延时日，助其孳生茁壮。可这六界，非汝等可一手遮天，漫天神佛，自会为我们母子讨回公道！”

笑声于四下环绕，黑雾缭绕，千钧力道缚住她四肢，被她以寒霜击破，竟是冻结而亡的蝼蚁。可是，黏腻不知名的浆液自地下汩汩涌出，攀附了她足踝膝头，逐寸欺上。这些，不是水。须臾之间，它们幻化成蛙，成蛇，更如一尺来高的稚童，任她灵力阻隔迫挡，都不能令它们止步。“这是......什么......”她骇极惧恐，本能嘶嗥，透明的液体如钢刃坚毅穿透冰层结界，又软绵绵覆落她肩膀。触手，自浆中生出，温情地，向她颊上鼻息侵来。她只能......极尽全力将自己脖颈向后伸长，拧首避开。双手，尝试着去撕除掰开这些液体，可又发现，它们竟自肌肤毛孔渗入，截取了血液，在皮下如无数节肢昆虫，循脉前行......

凄厉的叫声尖啸，林间竹篾般的异脩漫天聚集，贴覆了她肉身。它们，窸窣细语，如小儿童谣：“众仙降山林，妖邪满城郭。虫儿殿上坐，精灵巢中堕。生民无主乱，木石尽称王。万寿终有日，千年隐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