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六十二、深渊变数

月，毗邻天毕星，雨，稀疏稍住。山道泥泞，溪水如瀑蜿蜒泻入风狂浪涌的江中去。泰阿自山下县内归来，入了检验室，解下防护铠甲，现出被雨淋得冰冷苍白的面孔。部属迎上了，从他手里接过冷藏箱，轻声问：“得手了？”

泰阿略颔首，室中数人即刻更衣整装，封闭了整座临时设施。身着白袍者自冷藏箱中抱出一个遍体寒霜蜷曲成团的婴儿。众人见得稚子模样，已是暗吸一口冷气。婴儿约刚弥月，七窍处有迸出不及脱体匿形的菌丝触手被速冻成冰，乍眼好似面庞混布短而密的刺针，胸口赫然一道寸许宽的刀伤，森森不见血渍，内中肌肉纤维规则有序，绝非人体骨骼结构。把婴儿放入医疗舱，全面消毒，通过磁振荡共振扫描，屏幕显示，尸身表皮完好，内部神经脉络重组，部分脏器构造简化易位......

“胸骨因何突起？肺部为何呈腮丝状？双足后跟趾骨是怎么回事......”

“......背部肌束奇特，这几块骨骼，可会因此发生异变？”

“新物种孵育这些躯壳，为了什么？‘它们’为什么把一部分人类当成食物分解，却留着新生儿？假设......孩子们得以存活，他们可还具理性灵魂？”

自然界中有翼一族并非都是同一族群，如爬行纲中的伞蜥，或是哺乳纲属的翼手目、啮齿类鼯鼠，更有鳞翅翼鸣等节肢昆虫，而眼前这副人体成像参数意味着什么对骨翼类的鸟族自不在言下。由创世之神授赠的这一缕单条管状细丝，正与人类基因嵌合匹配，引导生命机能重造发育运作。泰阿心中凛栗，众人却抑不住兴奋雀跃：“人界有先师较异域领先发现以人工方法合成具生物活力的蛋白质，十六年后，又研究合成了酵母丙氨酸。有此可知，生命起源非创世者特权。如果越地这场仗意味着人类面临一次重大的分化、变异与应激挑战，是否说明人界正处在进化阶段？”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远古传说也许无科学根据，现世生物系统发展迅速辉煌，研究生物科学成为必然。剖析生命体构造，如何令生物基因延续、改造、转移，犹如电路运行。人类只要实现细胞编程，定向进化便不是神话。与其固步自封，不如直面现实。凡人肉身想要永生健全，不借助万物智慧根本不能完成。”

“妖界此次潜入县内行动，不知可会携天蝠血清抗体前往？数年前人界一机构试过在天蝠心脏取血，分离出血清，不仅帮助病患进行DNA损伤修复，提高代谢，还增强抵御机制。泰阿，你久在妖界，可知此事？如果此抗体有效，没有意外，这些患者很可能通过这次感染得到不可思议的进化契机。他们将获得人类前所未有的本能，甚至，有极高几率获数百年寿数。”

“县中患者已告失救，天蝠血清能否灭除言之尚早，万一菌丝蜕变所成的新物种将天蝠血清吸收同化，又该如何？”一人轻声呵斥，示意泰阿移步一角，与他低语：“上君，与妖族数百万年历程不同，人界迄今不过区区数千年。当年，妖界吞噬了魔族，与冥界共享疆域，致令魔界名存实亡。现在人界罹难，我们可该留一分戒心，以防万一？”

泰阿不敢妄下裁断。越地若不能得救，妖界罪责难逃，周坤逸该如何是好？泰阿穿墙而出，望向不远处的主帐。帐帘卷起，遥遥可见帐中人影熙攘，君臣将士齐聚，整装以待。首席的二者错肩比立，附耳低语。一人，拂开垂肩的发，抬起头，无意间，与他四目相对。

映照他的，不过头顶檐下一盏昏黄的灯。那室中，却是煌煌灼目光源。百步间距，各有所司的六界仙者妖灵错身闪过，隔开他们，如茫茫星海银河。不可否认，常羲的负气之语动摇了他。她立在该处，眸如秋水冰凉，内中却如夏日炙烈，隐秘地，燃烧他。

想转身，才发现自己早移开数步，理智，多得袖中一把冰刃。泰阿，他暗暗嘱咐自己，莫要多想。她不过些微分神，身侧的夫婿已察觉异样，向外望来。上清天诸神皆知，两千年来，天帝既得灵心，星宿光明，心念如意变化，施诸众生。故而，为臣者，自该摒弃杂念，恪尽职守......

“泰阿。”身后有人来唤，泰阿连忙转身，是与常羲同组研究新物种祖语的井上弥生。她们兴致相投，互为玩伴，今日不在一起，寻他作甚？

这时的泰阿半个身子淋湿，极薄的白棉衬衫湿漉漉贴着内中一件打底的白色汗衫背心，透出挺拔矫健轮廓。井上弥生递过来一只平板电脑，趋近了站在他身旁，眼睛肆无忌惮向他领口内张望，口中只道：“常羲不知去了哪里，我一时兴起，试着对那些新物种播了段音乐，你看看......”

到底是女子心思纤细敏捷，井上弥生选用各类发声器具，西乐的管弦、打击、键盘，中华传统乐器中清调、大曲乃至宗教诵经法器等，任音频信号传出，屏幕内的新物种都毫无反应，惟有当以飞禽胫骨制成的笛子如凤鸣吹奏时，所有影迹戛然静止，“它们”不约而同屏息静立，似等待某一种命令......？

“为什么偏偏是笛声？”井上弥生问，“六界中最擅骨哨者为谁？泰阿，如果我们循此方向彻查，可会有进展？”

泰阿默然，接过电脑，道：“容我想想。”如此说着，足尖不由自主向着主帐去。主帐中，天帝立在周坤逸身后，在他们身前，是医院建筑结构虚拟示意图。天蝠部先遣小队已潜入其中，体征监测仪以无数红点形式呈现，悄无声息朝各处散去。天蝠恒温热血，新物种甫一感应高温，即刻寻至，却因不能及空，一具具尸身从窗牖、天台缝隙迅疾钻出，向天堆叠追索。然而，不足一刻，“它们”不知受了何种伤害或刺激，尽皆颓然倒地，跌俯僵直，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臣子中有人低语。通讯仪的那头也传来急促请示：“报告！报告！新物种毫无反击能力，生命迹象全部消失，请求指示！”

死了？另一处低空盘旋钻入建筑群中的红点层层搜寻，二楼处队员也在示意：“我们追踪发现，有影迹进入电气机房。属下猜测，不知可是新物种繁殖基地，请求进攻许可。”

四面八方传来汇报，无不是新物种遇敌既死现象。帐中众臣未料轻易击溃疫症，私议纷纷。有人拧首望见泰阿，出声呵斥：“莫不是帝夋危言耸听，故弄玄虚？”

“原来菌丝如此不堪，早前是谁下令封城，不允援救？放任患者等死，其罪当诛！”

“这七日，该不会是个闹剧？散了散了......”

帐中声浪渐炽，嗤笑声此起彼伏，所有指摘全向着泰阿去。周坤逸暗暗回身，与天帝低语：“让他们撤退，好不好？不要再进去了，把他们叫回来......”

跟在泰阿身旁的井上弥生不忍，侧身挡在他面前扬声：“我们既知新物种具智慧，‘它们’又怎么会......”

尖利的嘶鸣声毫无预警直透对讲系统，众人骇然回首，屏幕已尽布雪花。虚拟沙盘中的成千数百红点极速灭去，独电气机房门前数枚残存，隐隐闪烁。手，自周坤逸身侧探出，天帝环着她腰身：“天后陛下难道不想知道，连太平间都不放过的新物种，何以止步电气机房外？这临门一脚，天后怎好退缩？还请天后发号布告，令天蝠部一往无前。”

众人方惊觉，与他处天蝠部不同，守在该处的士卒荷枪实弹。是谁在那房中？天帝将要对付的，是何方神圣？本该澄净无云的眸子隐现悲恸，她不言一语，帐中便也寂静了。君与臣，好似固守本位不明局势的棋子，等着看一盘曲折凶险的残局如何生死相博。

墙上的电子时钟无声地显示21:20。周坤逸拳心蜷紧，看密密麻麻的红点将机房围个密不透风。可怜吗？忧心吗？眼前人双眸如幽潭，深不见底。他知道了什么？只如此想，那眸中似有光一闪而过。是她多疑吗？还是她晃眼的错觉？棠樾与她有宿世深仇，十一尊者内丹一经现世，他便死不足惜。她没什么好犹豫的。但他说过，他有办法解开“阴符经”束缚。只要越地告捷，他会毫不保留将所知尽诉于她......

“殿下......”骤闻一声低呼，声线战栗。周坤逸循声转头，见一娇俏少女依偎在泰阿肩上，掩面作态。这又是谁？纵目在帐中搜寻，竟未见常羲，心中怒火无处宣泄，顾不得臣子在侧，扬声呵斥：“泰阿，何故放肆？”

井上弥生的这声警示，叫泰阿望见壁上闭路摄像中一闪而过的景象。骇异震撼，是他从未察觉的惊心动魄。常羲怎会出现在那里面？下意识地，他垂首抬臂，去看腕上的智能手表。那是常羲赠予，命他不得离身。往日一触既亮的小小屏幕任他催促毫无动静，不可能！今日午间尚且充盈的电力......若说差池......他一时失魂落魄，竟未理会周坤逸的责难，转身振臂成翼，飞身离去。

周坤逸何曾受他怠慢，错愕之下，有臣子暗暗趋近，示意她与天帝回首壁上屏幕。几乎同时，对讲机内部将迭声高呼，响彻主帐：“陛下，我们破门而入，发现机房内有一具女尸......是天后......不，是紫虚夫人......咦，还有气息！快！夫人身受重伤，快把她......”

蓦地，报告声戛然而止，仅余的红点转瞬逐个灭去。整座虚拟沙盘陷入死一般沉寂，臣子们面面相觑，各人如鲠在喉。

“陛下，崮中蹊跷，万请另做部署，不可意气！”

“紫虚夫人与公主殿下为何身陷险境，尚需细查，请二位陛下切不可乱了阵脚，叫贼人有隙可乘。”

至此，周坤逸便也见得屏幕定格的一幕。被防护铠甲密裹了周身仅露出防护镜中的一双眼，不必细看，已知是谁所有。将屏幕调出，拧大了音量，常羲在呼叫，口中只有“泰阿”。她几时与泰阿失去联系？为何投身彼处？该死的泰阿！他们起了什么争执，致令常羲连自身安危都不顾？

“逸儿！”环在她腰上的手扣住了她肩膀，他眼中慌乱，先前的泰然自若溃散不见，连声音都颤瑟。“冷静，六界中若可遏止新物种......”

不。任何时候，她都愿意听他。唯独这刻。那是她女儿。天下人都可舍弃，唯骨肉不能割舍。振臂拂袖，她轻易脱开桎梏，拧身就走。但众臣如有默契，横身来挡。“陛下！”

金光熠耀，任身后那人攥紧她手腕，赤霄剑在她手中乍现：“让开！违令者斩！”

帐前亦有一人在道：“若是为师呢？莫不你打算再杀我一次？”

她额际青筋暴涨，双目通红，一字一句，犹似泣血：“眼看......我们就能求得解药......师父，让我去，我知道怎么做......”

偃人一步步踏入帐中来，眼，只看着天帝。“逸儿，你不如听陛下如何说，再做决议。”

他会说什么？她回头，与这个人四目相接。多可悲！他们是夫妻啊！不久前，他们尚且耳鬓厮磨，并头而卧。她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电光火石的一刹，数千年不能释怀的爱恨交织在这瞬间逆转轮回。是什么触动了她的心智，涤荡了她的灵魂？苦求了数千年，奢望他能如对另一个那般，倾尽所有爱意予她。她只是个女人，和凡人一样期盼纯粹圣洁毫无杂念的爱。因那满殿的梦珠，一句句真挚无畏的情话是她不曾有过。可是，突然间，她明白了。有的人，是爱上了那人。有的，是被梦魇所扰，“爱”上了那一刻的情愫。他不爱她，不是他的过错。他理应去追寻属于他，他深爱的人。从她下定决心要留在他身旁，他爱不爱她都不重要。是！她......爱他，就够了。

肩上双手如铁钳制了她，他眸有盈光：“天后陛下，你肩负六界生灵福祉，本座需要你坐镇......”

她不要听他说。“本座既握六界大权，越地疫情责无旁贷......”

偃人疾步上前，厉声震喝：“逸儿！”

在她掌心，有粼粼电光透出：“......六界为本座号令，本座旦入城内，未得令者，不得擅闯......”

那只碳纤维手臂迫近了，向她腕上去。“逸儿！听师父一言......”

“......违令者，永堕轮回，削去......”泪，夺眶跌出。她不要他涉险。为紫虚夫人也好，常羲也罢，即使是天下人，都不及他一个重要。震雷滚滚而至，在山头环绕，结界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魔冥妖者，应声倒地，仙者，避之不及，惟神.......眼前人唇瓣逸动，他竟笑了：“好。我听你的。”

什么？须臾的恍惚，咒语一滞，意识也随之消逝。摄入脑海的，是他触额凝眸的笑，盈鼻嗅及的，是他身上淡淡柔和的甘香。指尖，无一刻如此时，死死攥紧他的衣袖。所得所知......惟有，他欺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