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四十二、此身何惧

这时，天帝回首，细细打量密覆红绸内默不作声的女子，轻软了声：“逸儿前世，心之所向，惟重归故土，可与族人共渡余生。奈何大错铸成，方不得已与紫虚夫人易魂，以求脱身之法。此些，皆为润玉过错。逸儿为我忧心，为我担责，为夫者竟懵然不知，疏忽之咎致令贻悔千年......”案上，置下一枚金器。“师尊在上，此金钏袖箭原为逸儿所有，一命偿一命，理所应当。润玉今日特来代逸儿告罪，愿代逸儿受此一箭。”

偃人面色骤变，抬手钳指间，那枚金钏瞬息去至他掌心。其中机关，一眼已令他冷笑。但他沉声：“如此甚好。陛下，可有遗言？”

阶下臣子莫不惊心，天帝微笑，垂首：“多谢师尊。润玉惟盼再见逸儿一面，望师尊成全。”

偃人摇首：“陛下须知，她一箭射杀我时，全无半分犹疑。我又岂会留她多活一刻？”

“上元使君已将润玉与逸儿结下往生诀一事道与尊上知。逸儿若已离世，润玉自无为苟活。想来，尊上应非为润玉安危顾虑。”

倏然间，偃人敛了笑意。静默足有半刻，偃人并指一挥，阶下臣子俱不见了，余下幽远静谧的殿落。一转眸，道：“世间值得一贺者，无外久别重逢与失而复得。逸儿为我心头至宝，陛下既知她之心愿乃叶落归根，便万无随陛下回天庭的道理。陛下寿数绵长，人世的欢聚别离应早已看透勘破，不该似吾等仍为得失计较，还请陛下就此归去，从此与逸儿一刀两断，两生安好。倘若陛下今日仍想如当年假托先花神叛逃之名，以此为挟，逐鹿妖界，吾等亦自当力抗到底。”

天帝便抬头去看那洞顶的天蝠大军：“润玉原也未料，现世仍保有如此庞大的翼手目类群。妖界得数千年休养生息，占据魔界泰半疆域，又与冥界交好，三界生灵安泰平和。此些功绩，为逸儿前世与族人努力所得，民心所向。润玉喜闻乐见，岂会有征伐之心？但也如师尊所言，人世无外久别重逢与失而复得。若是物件，一个死物，失了便也作数，不值一提。惟有人，尤是骨肉血亲，情之至爱，方念念难忘，至死不休。”

天帝胸襟气度广博，言辞从来伶俐，却不想，“死物”二字，乃偃人深恨。只见他眉目横竖，沉而怒喝：“陛下说得极是！”并指一挥，叫那红绸自小妖头上坠下，“我这徒儿由来既是死物，无甚了不得。陛下失了，权当作罢便是。”

金冠步摇晶莹辉耀，因红绸被揭，珠玉汀咚乱颤，翠声悦耳，愈发衬得美人娇容璀璨夺目，柔媚生姿。可是，天帝心头一滞，这一眼所见，哪里是个真人？分明是眉目精致几可肖真的白玉瓷俑。偃人精于此道，是小妖已被炼化，抑或......

慢着！偃人袖袍拂去，那阶下，竟有一跌跌撞撞稚童伸长双臂，蹒跚而来。“一日，天地灵心坠在妖界，妖灵蒙昧，以为大祸。我一时兴起，将那心嵌在萤虫之内，藏于冰湖下。后，骗得人帝借阴符经一观，洞悉个中诀窍，方铸就了这个妖灵。”

那稚儿生得粉团一般，乌发如云，一双滴溜溜灵眸，一路行来，口中咿呀咕哝，讨要“抱抱”。偃人嘴角，有抑不住的笑。几步间，她好似大了些许，长发挽作髻鬟，露出浑圆广阔的额与如雪面庞，怀抱一只灰兔，轻声卖娇：“师父，觅儿偏要与它睡一起......”话都说不顺畅，神色蒙昧懵懂，却有浑然天成不得言说的乖巧媚态。如是笑着，她已坐在案前，端正捧着一卷文书，朗朗而颂：“......从是观之，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少顷，仰了头来问：“师父，何为骨肉之亲，何为正直之道？”拂袖旋身立起时，已换得一身英姿戎装，只见她白绸蒙眼，挽弓在手，连射三箭，直取偃人眉心。可是，摘下白绸的少女，却泪眼汪汪，扁了唇哭诉：“他们屈枉了我。师父，我并无做错，他们为何要害我？”渐渐地，不再笑，也不见娇嗔，眉目愈发清秀凌厉，会谦卑恭谨施礼，言辞进退有据。直至......一日，她双膝及地，泪落泣求：“师父，您不要生气......”

偃人广袖微拂，殿中再无声息。当年未曾料得的变数，时至今日应仍是他心头剧痛。良久，他道：“陛下得了灵心，平定了乱党，天下动荡不过尔尔。吾等甘做陛下手中利刃，惟此稚儿，灵心一失，即成死物。六界殊色美人多不胜数，陛下唾手可得，何须与此死物纠葛无休？”

正说着，早先那三岁小娃娃拽紧偃人袍袖，挣扎攀上宝座，晃着脚丫，伏在偃人膝头，奶声奶气问：“师父，芳主们为何哭？妖界为何老是下雨？狐儿躲在我怀里，说冷，它们没有吃的，会死......我见山的另一边有光，师父，为何我们不能去？那光，是什么？”

“先天帝太微时，妖界尚有一息残存，四族太平，和睦共处。陛下继任，天魔大战后，四族不再受天界庇护，妖界自此沦为他界肆意践踏掳掠之地。与利益相较，妖灵的性命微不足道，可做他界垫脚石。吾等卑贱，难达天听，所有一切，惟靠自己。”偃人抚着稚儿的背，叹，“六界皆知紫虚夫人为陛下情之所钟，这娇娇儿亦为鄙人心血孵育，若得良缘，岂有束着不放的道理？但数千年历劫归来，逸儿遍体鳞伤，罹疾累累，陛下于心何忍？当年妖魔大战，她本该依计诈死逃回，自此换得新生。吾等苦等所得，却是她甘心束手就缚。陛下，若她只为族人担责，便也罢了。她又何故焚去自身？大婚后，陛下既携了紫虚夫人归来，何不趁此替换了她二人身份，借褫夺了她母族，将她贬回？紫虚夫人取了她肉身，陛下又得她真心，汝二人自此可得永世不离，为何到这一世还来纠缠于她？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等俱为陛下所有。陛下一声令下，臣子何来非议？她原有良人，为陛下横加阻拦，永成陌路。她更可独得天下，成就一番大业，但为陛下，屈为人臣。陛下，情之所至，尽失理智。小小妖灵历经这数千年，渡劫归来，所得仅剩吾等。”

那娃儿跃下宝座，摇头晃脑，笑着击掌，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空灵童音绕梁，无限愁思怅惘的诗句被她唱得悠扬欢愉。只见她行至天帝案前，状似躬身施礼，袍袖拂过案上果盘，盘中已失了一个杏儿。笑嘻嘻地，她拧身就跑，回至偃人身侧，将杏果呈上了，得偃人微笑颔首，掰下一半塞入师尊手中，方盘膝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尝鲜。

“梦陀经中有示，尽忘前尘者，浮梦丹也，忘情绝爱者，陨丹也。”偃人探手，摊了掌心去至娃娃面前，一赭一朱两颗珠子被她攥在手中把玩。“此二者，陛下定不陌生。”小娃娃爬起来，欢笑着，趋近了天帝身侧，将两个小拳头举高了要他猜，听，她娇声在说：“陛下，你一个，我一个，大家都有，不必争。”

如霜似雪堆砌的容颜，一双晶光乌圆眸子映着他的眉目。稚子无知，不明愁绪。那些过去，她在殿前铿锵豪语，攀着他的肩肆意非礼，在魔界化萤杀敌，于人前为一只药匣震怒，启了袖箭却迟迟不愿射杀......还有，忆及湖畔初相逢，雨中伞下恣意的笑，情人在怀时跌落毡上无声的水，舌尖的糖果滋味尤在，不能言明的泪与刻意抹去的字......若是她，可愿尽忘前尘，忘情绝爱，从头来过？胸腔内隐隐痛，那颗心一早不在，怎么可能还有知觉。小小拳头近在眼前，忍不住将她的手裹在掌中，触感绵软可爱，融去了他所有坚韧。见他择了一个，她一张嘴，一口吞下另一枚。待要回身，见他坐着未动，仰首催促：“噫，你怎还不吃？”

笑，摊开了掌心，是如残血猩红的丸子。“逸儿久在下界行走，无论如何不肯随我回天界。一日，呈上一纸。”他轻声说着，偃人面色却已渐变。“金母元君借人界科研所得，谓研制百病不侵之病原微生物制剂，以予世人长生福祉，不知......棠樾服食的，可正是此丹？”

眼前幻象倏然消弭，足下，暗流潜涌，洞窟森森。什么宫殿，什么宝座，不过是万年化成的岩礁，稚儿与瓷俑坠入河中，瞬息逝去。天帝起身，环顾这座牢笼，叹：“元君司天之灾厉及五残，六界大灾将至。逸儿阴奉阳违，以棠樾警示于润玉，方遭重责。幸她为师尊心血所成，聪慧仁德兼并，承蒙师尊深爱，暂避于此。师尊爱其之心，世间无人比拟。但数日前，黄岐仙官曾为逸儿请脉，言及逸儿病体沉疴，时日无多。我二人原有生死之约，润玉不愿违誓，还望师尊容我与逸儿可得最后厮守。”

破碎的明珠幽光中，岩上俯一人。偃人指着此人道：“小儿居心歹毒，习性难改，得此恶果，咎由自取。陛下，若你肯手刃此子，替众尊者一洗血仇，要见逸儿，又有何难？”

洞中水声湍急，隐隐，听那伏地者微不可闻的唤：“周坤逸......你是死是活？你应我一声......”

事实上，这一个，也只是个将死之人。可心中忧虑的，竟非自己安危。天帝一步步近前，伫足他处，便也观得他身上伤势。三昧真火，妖灵尚且避之不及，又如何施得？这一眼，叫他心中长叹。害人累己，怨不得人。俯身在他身侧，轻推他肩膀：“樾儿。”

此时的棠樾，已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勉力睁眼，所见，叫他大笑。可是，泪水却跌出来。“伯父......为何仍是你？我父神、母亲，又在何处？”

天帝覆掌在他肩头，将灵力注入他处。“当年，你因何失了肉身，落得今日下场？”

雄厚力量在他体内流窜，十一位尊者的内丹，都不及天帝一人。当年！当年......支起身，他嘿嘿笑，嘶声低语：“伯父，你可知元君为何要杀我？”

答非所问。天帝面色渐冷，棠樾却攥住天帝袖袍，嗤笑来道：“人界正思逆转时空之法，而我，已潜入其中来去数次。一次，令元君从未得阴符经，世间再无永生之法；一次，叫我母不曾出世，六界便从此无棠樾此人；一次，是那小妖......”他蓦然狂咳，血浆自口中汹涌，“我既得此身，当年的血灵子之恩，可替我母悉数归还予你，自此永无拖欠。下一次，你我......再见，定是军前杀戮，至死方休......”

偃人闻得，逼近前震喝：“逆子，世人皆有定数，命途生变，后世即掀浩劫，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棠樾一挥臂，已自天帝手中挣出，足下湿滑，整个人仰跌，直坠入瀑流中去。洞中，尤闻他狂笑：“无妨！无妨！一波一澜，离得越远，波及更广......”

掌心空乏，天帝心中骇然。时空之内，若只失些许物件，尚还罢了。若历史脱出轨道，莫说朝代更迭，生灵倾覆，现世所有，亦将消失......一抬头，与偃人四目相投，不约而同地，两人脱口：“逸儿！”

灵光，点点辉映洞穴。石阶尽头，洞窟怪石嶙峋，蛙鸣蝉嘶，好不热闹。可是，周坤逸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