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四十一、妖界子婿

偃人言方落地，崩裂的明珠霎时绽射出如箭光线，令偌大地底深洞如白昼清晰。仅这一瞬，叫来人看清了处身原是高大空旷天凿地雕的溶洞。此处洞中有洞，叠洞相套，洞内流瀑积潭，暗河潜涌，漫天飞舞上下穿梭交织的天蝠展翅掠空飞翔，十数万众层层相互勾挂，悬壁栖息，蔚为壮观。光芒湮灭之际，骇人景象却正幻化。闻鸟雀啁啾，盘绕一盏盏扶桑连枝铜灯展翅，令逐株油芯燃起，火光映照处，愈见幽远广博金碧辉煌宫殿。殿中，文武百官垂首伫立，静候圣音。宝座空置，一侧，端坐一红袍锦衣女子。只见她头戴龙冠，金玉屈成的盘龙花树宝冠六朝而下，掩住她半个面庞，依稀，是小妖。雀儿们去至她身侧，化作一幕红绸，将她自头罩住，俨如待出阁的新妇。

天帝拾阶而上，便也见得那些臣子足尖转向，直起身来看他。每一个，面目宛然，衣冠楚楚。它们似笑非笑，犹怒还嗔。蓦地，行伍中的某个突然咧开嘴龇了牙，现出皮囊下真容，竟是只鬣犬。

“龙族乃世间皎日，妖界久为污泽，秽且卑下，何值陛下涉足？”犬妖嗷呜，嘶声来劝。

“今时的天帝，较先天帝更无情。先天帝尚且善待下界，厚待臣下。可你看，如今六界一日不如一日，灾祸连年，纷争不断，涂炭生灵......”

“臣子以功勋自居，时长日久，树大根深，族人以为皇亲国戚，自然耀武扬威于六界。哪知一朝说贬就贬，果真久恩成仇，因爱生恨是有此一说。”

妖臣众说纷纭，惟他置若罔闻。渐至高阶，可见小妖身后立着一个黑影。那影覆掌小妖肩上，冷冷，看着他近了。

天帝拱手，躬身施了一礼：“师尊妙手，内子绝伦逸群，润玉早该亲身前来谢过师尊。”

“陛下谬赞。”偃人自小妖身侧步出，昂首阔步踏上宝座，数步，闻沉闷的机括沓沓声。偃人形销骨立，面颊清瘦凹陷，反衬得双目炯炯，毛须尽白，别有泰然自若的威严。“妖灵兽者不识礼数，陛下圣驾，未曾远迎，尚望宽宏。陛下，请上坐。”

首席，备着佳肴美酒。天帝展袖落座，略欠身，道：“逸儿归宁有时，润玉自知不应叨扰催促，盖缘思服烈烈，望师尊准允逸儿随润玉归去。”

偃人漠然，探手向前，握住案上一青铜酒樽，指尖拧转，观樽上有首无身瞠目裂嘴衔环耳的兽。世人铸列鼎酒器，以饕餮为镇，兆丰年足食，亦警示莫沉溺享乐。只听他道：“上古之初，天下万国，王者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治，天下归一。为王者，立威信得众心所向，道德礼乐，人心向善。华夏各族平等相待，百里不同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阴阳相胜，夏弦歌冬诗书，秋收冬藏，人人皆可为君子。然则，数千年来，君王推行一统战略，兵戈大兴，天下，成了无不亡之国，无不败之家，民者是无地之奴，灵智退化，阴谋诡诈之术百出，人不为人，甘堕妖魔之道，忠于社稷者，反被诛杀，被陷害，被远逐。吾等迫于无奈，修炼数千年仍未能脱去妖籍晋为人身，惟有画皮以求尊严生机。啊！是了！此番滋味，想必陛下也曾深有体会。上古流放四方的凶神，混沌好行凶慝，梼杌傲狠顽嚣，饕餮侵欲崇侈，此三者徒具兽行，惟穷奇知人言语，善惑人心，独有智慧。尝闻陛下当年吞穷奇以助长功力，虽则穷奇已除，穷奇之慧，应仍在否？此兽逢忠信之人啮而食之，逢佞邪则擒兽而伺之。如现下，陛下为求制衡，放纵亲侄于六界肆意戮杀众尊者。玄鸟元君、冥界十殿阎君与苏离至今死不瞑目，陛下不查证，不缉捕凶手，反任紫虚上神资之以收天下，宽容储君吞没冥界阴兵，使冥界沦为空城。此霸主所为，臣民莫不心寒，六界之内，人人自危。”言及此，偃人指住阶下臣子，朗声道：“也好！吾妖界既已得富强自立，四族数千年屈辱，随本座归来，不日涤净。自此，妖界不再归属天界统辖，更不复与天界攀结。”

好一个下马威！一桩桩一件件罪名扣下来，天帝眉角轻轻扬起，看着阶下风、水、花、鸟四族尊者分列首席两侧，近前了，长身作揖：“天帝陛下，四族数千年前为天界所弃，与妖族共生扶持。先主无意吾等生死，惟偃师与天后厚待四族，如今偃师有令，吾等自当重回妖界，合力振兴家园。”

臣子离心，自古有之。天帝也未作怒，颔首道：“师尊教诲，润玉自当聆听。如师尊言，逸儿前世于凌霄殿前请战，与魔界一战成名，奋身浴血只为求得妖族尊严。后，她与诸位协力助本座将各界治权逐一收回，令兵权尽握本座之手，以求真正一统，盛世太平之道。本座尚记得她所言，四族各有侧重，互为因果，更与六界生息循环，合作无间。旦有错漏疏断，苍生尽蒙牵连。诸位尊者无论依附于谁，忠诚本座与否，都非要事。只需谨记苍生福祉为上，莫忘善始慎终，恪尽职守。”

天帝温言柔语，那四族尊者却已满面愧色，噤声束手。当年于七政殿中，众人对小妖承下“善始慎终、恪尽职守”八字，言犹在耳，如今折节下交，致令六界分离，怎是臣民应为！

又闻天帝叹：“上古初始，炎黄无为而治，先王之道，以民为本，兼具九德，堪为明政。若为太平盛世，王者无为，下民自治，顺物不争自然无容私。然，六界数千年来，异端纷争不断，内忧外患，无一刻真正风平浪静。师尊挂怀妖界，而润玉为天下所役，自当料敌所变，出奇无穷。尊上为寻一刻制敌良机，恒心世所难见，润玉自愧不如，幸被坚执锐，岁寒可验。”

同样志取天下，有人甘心蛰伏，静待时机，有人如砥柱中流，迎难而上。素知天帝观达真理，慧能生道，偃人高坐殿堂，便也将阶下臣子眉目讯息一览无遗。想六界分裂动乱，朝堂中分秒必争，天下安危尽系于此。妖界之中，暗洞之内藏兵百万，天帝孑然一身前来，云淡风轻，分明未将妖界叛乱放在心上。到此时，偃人终正视这个六界帝王。从来，为臣者永远躬身俯首，哪里有如今日逾越为主稳坐上座的道理？但天帝不以为意甘心屈居阶下，好似，他真是凡尘俗世中一心求回妻子的子婿。殿中烛火光芒幽幽，妖鬼魅影憧憧，光迭光，影照影，忽明忽暗，朦胧惆怅。可任他坐在阴影处，周身却像有灼目的光笼罩着，让人不敢逼视。尤是，言语时的岸然之态，谈笑风声中自眸中射出的寒光，已经照破了然。偃人心中长长太息，世人常言的天下共主真龙天子，自然是眼前这番骨相气色。数千年前，他刻意回避，借机潜心修行，可到头来，龙族气数尚有时日。天下三分？恐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