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四十、痴心妄念

邝露临至省经阁门外，已闻娇泣，望进去，原来，是常羲伏在天帝膝上。也不知，今日又有何事令她感伤？天帝抚着她背脊，柔声劝慰：“......若不，父帝便准你随他同去，如何？”

闻得这句，邝露已微微笑起。天之娇女，坐拥天下所有不自知，偏要去追逐虚无缥缈乍然一现的泡沫。只见常羲不可思议仰首，面布红晕：“父帝，您当真......”

“你既不眷恋储君之位，父帝亦不愿你与我一样孤独过这一世。凡心所向，自当素履以往。”天帝笑着，“你母后与我不可得之自由，若你能有，便是我们心愿。”

常羲呜咽，张开双臂环住他腰身，埋首在他胸膛。良久，听得她低低声道：“父帝，母后当真只是随她师父归去，非被谁掳走？”

他只静默。常羲轻轻脱出他怀中，望着他：“母后的师父，是谁？为何要拆散你与母后？”

拆散？天帝笑。只有两情相悦者，方痛恨这二字。他道：“泰阿与你说的？”

常羲摇头：“他从来不提过去，也不说谁人好坏。我问上元使君，是她与我说的。”

天帝眉心一蹙，惟道：“既然泰阿不提，可见并无此事。泰阿与我与你母后有数千年君臣厚谊，你既已决意随他终生，便莫要再生旁骛。你母后之事，与你们无关，只要他愿善待守护你终生，父帝已心满意足。”

“可是，”常羲仍有困惑，“他追随母后数千年，人人只道他......忠诚母后，为何偏在这时要回上清天？父帝，您不觉奇怪吗？上清天有何好？千年不变的幻境，哪里有六界生机盎然？”

天帝哂然而笑：“怎么？俗话说，嫁鸡随鸡。羲儿还未过门，已经嫌弃他了？”

常羲面上一红，娇嗔：“才不是呢！偏偏他什么都不肯细说，一见我寻上门，便问我嫁不嫁。闹得我一头雾水，怪难为情的。”

“那么，过去的，莫要追问。眼下的，方为真。”他轻叹，“你既爱他，他说什么，你信了便是，疑来做甚，何苦自寻烦恼？”

常羲听着，似懂非懂，半饷，笑嘻嘻来问：“若儿臣被他卖了，父帝也如此说么？”

望着眼前娇容，他竟有瞬间恍惚：“世人常言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这样？就算现下明知将来他要害你，你也不会回头，是不是？”

常羲只是甜笑：“父帝说的是。莫说泰阿不会害我，就算他真要我的命，我也绝不犹豫。”

天帝看着她，胸中百感交集。为人者，到底都要经历这一遭。与其懵懂一世，不如尝遍崮中酸甜苦辣，否则，漫漫虚无时空，多无趣。

常羲得了允诺，欢喜来辞。天帝目送轻盈背影远去，天真真好，无忧无虑，至少这一刻，身心中每一处都是欢愉的。可下一刻，殿落深寂，令他敛了笑颜，原本峻拔英伟的双肩沉下来，连头颅都重不可负荷，需用双手承托。邝露悄无声息趋近，自那指缝窥探他面容。近万年了，若是凡人，也不知会否厌烦日日对着一张面孔，可是，唯独她，竟永不觉倦。好了，他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也总有尘埃落定之日。他终究，是她的了。

“陛下！”冰冷的宫殿中尚有如春风煦日的柔情宽慰着他，将一盏琥铂色汤水奉至他面前：“您纵无食欲，可也喝些汤水，身子要紧。”

修长如玉的双掌缓缓垂下，却并未去接那碗。他双眸清冷，沉静凝望向殿中某一处：“邝露，你此次与贪狼星君一同剿灭叛党，居功至伟，未知想本座作何赏赐？”

她只垂首，答：“陛下，臣不过代为传旨，何来功绩？”

天帝拂袖起身，行至一旁：“你追随本座数千年，原也得成大道，飞升上神，却因本座一心执念，累你困在这囚笼。如今，逸儿走了，常羲也定下终身大事......”

屈身匍匐于地，她仍是那句话：“陛下，臣说过，无论您去到哪里，邝露都愿誓死相随！”

哪知，他一转身，望着这具背脊，道：“梦陀经中有一诀，名往生。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因其阴诡莫测，为我所毁。前一世，逸儿误打误撞，与我许下此诺，我二人有共焚一炬盟誓。所以，邝露，与我生同衾死同穴者，六界独此一人。”

玉砖寒凉，令人瑟瑟。他步下阶去，余下她。远远的，闻：“邝露，天下非本座一人值你精忠。今日，本座赐你自由，去你想去之处，莫再回来了。”

宫门一寸寸合拢，幽殿阴森如鬼蜮。伏地者，缓缓直了身子。笑，嘴角无声裂至耳际。指尖，拂落宝座。甘心为臣，不过为了一人。帝者，他人做得，她自然也可胜任。只要，斩除了一切绊脚石......

空心石函中最核心，最小的方匣，正是妖界。匣子翻转时，充盈核心的灵气会得氤氲蒸腾，如波澜涟漪，缓缓向外扩散。余者五界，皆由此内核获得滋养，汲取生机。

那些木魅山鬼，野鼠城狐，受他界所戮，死于乱箭之下。但脱躯壳，它们又潜入地底，去寻巢穴慰藉，再次重生。因那地底，亦另有一只六套石函，生灵反复，不息荣枯。

六界，如神者设下的棋局。从一开始，无人弈棋，而棋子自有轨迹。石函，如六界的心脏，自发地，不断收缩与扩张。每搏动一次，便是一次循环，每一次，又再向前推进一步。

妖界境内风嗥雨啸，身披斗篷者穿过密林，避入峡谷，坐上暗河边上泊着的扁舟，随河流潜行。辗转，至地下河尽头，攀岩寻迹，抵及洞穴深处。还未站稳，闻：“贵人踏贱地，上神何故违约？”

来者拂去风帽，自掌中托出一枚径寸明珠。珠子现世，如月光辉映，皎皎如昼。可是，任她环视四周，何来人影？“先生数日无踪，君主遣小神前来相询。”

“鄙人与君主有诺，不劳上神烦忧。上神，请回。”

来人将明珠呈至一方石案，笑：“先生早知先魔尊内丹所在，为何迟迟不动手？令徒，现今又在何处？”

通明的洞穴有一角被暗影噬去，那声道：“先魔尊内丹上神唾手可得，鄙人以为，上神欲取之以求功绩，故，不敢与上神相争。至于门下之事，乃吾等私务，鄙人自有定夺。”

那人冷笑：“泰阿已有警觉，若容他携魔丹入了上清天，君主筹谋万年之基业，自此毁于一旦。先生蛰伏数千年，一事无成，如今顺利重生，莫不是自此耽于私务，忘了君主重托？”

影子，一步步趋近。在她面前现出真容。这是位面容清隽风姿卓雅的师者，但他阴冷，眉目不动半分声色。“在下与诸人有数千年恩怨，尚且等得。上神为何却急了？”

邝露眸光一沉，拧转了脸。

偃人却牢牢盯着她，忽尔，极微极轻笑了：“上神入得这洞中，自然见得沉积成笋，水滴石穿之象。人心，到底是肉做的，比不得这些无知无觉的木石之辈。如今，一切障碍俱除，上神大可安枕无忧，还有何求？”

世人也许都可安枕无忧。唯独她，永无安枕之日。

“或者，上神今日来，是为了此物。”被明珠辉映得如霜似雪的案上，正置一枚猩红袖箭。“上神的随侯珠，鄙人收下了。礼尚往来，望笑纳！”

“小神以为，先生要的，非一个徒儿，乃这六界。”她只是笑，“天下到手了，一切便也都有了。”

珠子，自案上去至偃人掌心，灼目光芒映出一张刀斧铸就的凌厉轮廓。“上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故忌惮一个一无可取百无一是的妖灵？”

从来温柔婉丽的眸子乍现刹那狠谲，但她轻叹：“先生与我都知道那不是一无可取百无一是的妖灵。否则，先生不会向君主求取裁决。天地数万万年孕育‘圣胎’不易，毁了确是可惜。但它不死，往生诀不可运转，君主所示之天下三分，你我俱不可得。”

“若上神数千年前依计行事，天下一早可得三分。”将明珠奉至邝露面前，偃人道：“上神前世将我这小小徒儿当做杀人的刀，今世又接连嫁祸，欲除之而后快。往生诀宿主近在上神眼前，上神还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先生不应如此记仇。”推开他的手，邝露道：“这柄‘刀’，拜先生所赠，不用岂不枉费先生良苦用心？原本，大家各有所得，就很好。怪，只能怪先生心慈，明知令徒早有异心，仍不加规劝。痴心妄念的结果，可不正是害人害己？若先生乖乖遵从约定，三界，尚有尊驾一席之地。否则，共分天下？未免可笑！”

偃人低垂了头，轻轻一笑：“上神只道小妖痴心妄念，殊不知，若无鄙人蛰伏这数千年，小妖如何登上极巅？而上神的这数千年，纵使权倾朝野，可到底，是个臣子。上神，与其在此恫吓鄙人，不妨，取了大权再说。如何？”

明珠“卟”一声坠地，应声崩裂。待偃人抬头，洞中何来人迹？连那案上，亦都空无一物。笑，足尖去触那骨碌碌的珠子，看着它滚入角落，长抒一口气，道：“来者是客，请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