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三十七、分身乏术

到这时，被他严密护在身后的“妻子”终得“哇”一声哭出来，揪着他衣襟，悲怆嗔责：“陛下，天后屡施诡计，重创樾儿，又将他掳走，樾儿命悬一线，此去，恐再无生还之期......”

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天帝耳畔轰鸣不绝，怔怔望着眼前妇人。一回首，望向适才偃人他们伫立之处，小妖......由始至终不曾开口求救，她是心甘情愿要随偃人离去。他早该察觉异状，却为何浑然不知？电光火石间的一霎，他拂袖抬臂，指尖幻出法诀。破军星君与邝露即刻现身，一见地宫中境况，都错愕，不敢犹疑，即刻跪下侯旨。“破军星君，传本座密令，将六界逐寸翻覆了，彻查偃人去处。切记，天后在他手中，务必秘密行事。”

“樾儿呢？”紫虚夫人遍体痉挛，惊恐慑住了她，“我儿子怎么办？陛下，我的樾儿......”傲立的人闻声回首，眸子微微轻转，向她瞥去一眼。这记冷眼，叫她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似曾相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呵！大婚当日，旭凤打断他们行礼，当时，他望向旭凤，正是这彻骨寒凉的目光。不作一声，他未言半句，便令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绝望。他不会施以援手。任她以为他对她情深似海，可为所欲为，连那杯毒酒都可不计前嫌，惟有棠樾......“陛下！”紫虚夫人拽紧他双臂，呈了那藤怪在手，哽咽来求：“天后阴险莫测，步步设陷，连如此下作之术都使得，樾儿如何躲得？陛下，救救樾儿，莫叫他......他......”为人母的，一念及骨肉将“死无葬身之地”，这几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惟剩呜呜痛哭。

未敢迟滞，破军星君领命离去。邝露见天帝招手，忙趋近了，去接他推过来的妇人。“送紫虚夫人回栖梧宫，严令看守，不得有......”

天帝言犹未尽，邝露身形方动，已闻尖啸。妇人发了狂，振臂想去攥住他的衣袍，奈何他连须臾也不肯滞留，如云似电，皎洁白光自她指尖流逝。不能相信，他怎会舍下她？但身侧的臣子已扣住她，将她拘起待走。

“放开我！”紫虚夫人叫嚣不断，抬肘挥臂，奋力挣扎，空睁着一双泪眼，呜咽难言，悲啼无休。未想，邝露果真放了手，微微笑，轻声道：“夫人贵为上神，臣自然不能逾礼，夫人爱去哪，便去罢。”

一怔，眼前聪颖无匹的仙女退后一步，盈盈向她施了一礼。“六界动荡，连天后也身遭奇险，夫人手中既握有先天帝残余兵力，自当应对无虞。陛下如今分身乏术，夫人不妨偷取这片刻难得的自由，速速赶去救公子吧。”

紫虚夫人瞠目结舌，无以应对。那偃人是何等手段，昨夜，她早已见识。邝露只是笑着，泰然自得，见她犹疑难决，扬了眉，轻声促道：“夫人，天后为偃人爱徒，偃人必定不舍伤她。公子却不然，他为妖冥两界仇敌，夫人切莫耽搁，误了公子性命！”

是遍体湿透所致，还是顿悟的寒意彻骨？从来，她旦遇困境，自有人奋身相救，每一次，那个人寸步不离，护她万全......到今日，她才真正正视守在他身侧数千年的这个臣子。她好似无声无息，不值一提，受天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也是要到这一刻，任她满脑浆糊，神不附体，好歹终究明白，一张不知何时织好的硕大的网，敞开了，徐徐向她罩下......

六界，忽尔一夜沉寂静谧。风，在云里涌动，水，渗入沙石土中，世间寰宇，上天入地，没有一处角落，是它们不能去。偃人、周坤逸与棠樾却如凭空蒸发了，失了踪迹。六界众尊者各施奇术，一样毫无所获。纵使逼至上清天诸神处，众神也只是笑着摇首，优哉游哉，或化作一鞘青叶随水流去，或闭目塞听，守心悟道。

七政殿中，破军星君呈上人界异端报告，禀道：“该机构成立近百年，一直为人帝秘密服务，因设于魔界，屡有突破。内中主责一女二男：孔夙君68岁、陈琰73岁与郭田松77岁，这三人据闻已勘破时间机缘，可自由穿梭历朝历代，为人帝偷得奇珍异宝，如一卷江山图，到得人帝手中时，墨香尤在。故任近百年人界动荡更迭，惟此机构得以保全至今。但不知为何，几日前，主责人孔夙君与陈琰相继身亡，余下郭田松亦不知所踪。臣于该幢大厦中见得保存完好的元勋尸身，始知他们所为，乃求取起死回生，永生不死之术。”

“下界肆妄，莫怪诸神震怒。”天帝冷笑，“世间多的是贪婪者，纵使刑罚沉重，亦趋之若鹜。如今倒好，连时空中固有之物都要摘取，如此一来，所掀起的变异却是历朝历代不能阻挡。天命变革，旦夕之间。破军星君，令六界戒备，不可不防！”

政务可理智嘱咐，心却忡忡。寰宇之中权欲熏心者比比皆是，却无人能如偃人深沉，甘心蛰伏数千年。世事因果循环，小妖罪犯弑师，偃人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定不会善待她......天帝这般想着，不禁茫然。人界多的是追踪定位设备，仙界，又有何物可寻回小妖？若是前世的小妖，其自幼修炼阴符经，身沾幽魂鬼魅之气，冥界者逐息可及。偏这一世她修为尚浅，十殿冥尊亦已罹难，哪里寻得？但幸好，还有：“命魇兽前来。”

侍者去了又回，却是领了一人踏进来。那人甫迈入殿中，已高呼：“陛下，臣罪该万死，特来自首。”

来者，正是披香殿崔主事。只见他远远膝头一软，跪下了，匍匐膝行近前，哀声来诉：“臣屡有数日未可取得梦珠，亦遍寻魇兽不获......”

天帝眉心微蹙，隐有不祥之兆。沉声，喝：“怎么回事？”

崔主事只一味磕头：“冥妖二界尊者身亡次日，天后曾亲至披香殿，问及魇兽之事。紫虚夫人自此将魇兽留在栖梧宫豢养，臣曾几次三番前去探视魇兽，俱为夫人所拒。前日夫人离去，臣往栖梧宫相询仙侍，也未可知魇兽去向。”

为何藏起魇兽？自是为护短匿愚。天帝胸有怒焰，旧有情谊在这一刻悉数焚燃殆尽：“彻查水镜，务必寻回魇兽。”

正如此说着，邝露入殿来禀：“陛下，紫虚夫人聚结了先天帝残部，自言要向偃师寻仇。臣一人之力难敌，只能归来复旨。”

天帝额际涔涔作痛，但当务之急，是小妖安危：“破军星君，查明陈琰等人死因，他们既入得时空，循迹探出他们去至何处，可有偃人与天后行踪。”

“邝露，命贪狼星君率五千天兵，截回紫虚夫人一众，若有不从者，一律就地诛杀。”

“喏！”

臣子们逐一领命离去，躬身退了出去，余下天帝独处一室。但未允他清静片刻，常羲飞奔而至，匆匆行了礼，扑近来问：“父帝，儿臣听闻母后为人掳走？那是何人？因何......”

是常羲现身，警醒了他：“泰阿呢？”

常羲一怔，张口待答：“他......”她唇瓣微张，有瞬间惊栗，叫她吞下真言：“他在儿臣宫中，儿臣哄他喝了几口小酒，他......他睡下了。”

天帝眸光一敛，冷声道：“羲儿，父帝不怪你护着他，但需知你身负刑责未释，若再犯下欺君重罪，便是你母后在此，也保不得你。”

常羲喏喏，却红了眼眶：“泰阿......好像一早知道此事。适才在儿臣殿中，儿臣缠着他弈棋，他听得侍者私议，分毫未有异状，儿臣还觉奇怪。可一转身，他已经不见了。儿臣......儿臣寻遍各处，一无所获，惟有来求父帝。”

阴郁之气凝滞在胸，这一个个数千年忠于他的，到这一世各怀鬼胎，行迹可疑，片刻全不知所踪......到这时，他才知，他这个所谓夫婿，竟不如一个臣子。她什么都不与他说，旦有危难，在她身边的，永远不是他，正如当下，他连从何查起都不知。而另一个，尽得她心意，在前世，他们携手抗敌，共同进退，早有默契，更有过命之交，只怕这会儿，他一早去至她身边，为她披荆斩棘......毕竟，他们有约。

“羲儿，莫忘了，泰阿体内有你内丹，”他轻声提醒，“世间无人可知他去处，你不然。”

这一夜，望尽苍穹也猜不透天机，直至残月西沉，推开省经阁的门，月色倾泻，令悬在殿中壁上一幅美人图顾盼生姿。当年，误闯禁地的妖灵也是如此潜入殿来，一眼窥见这幅图。信手绘下的眉目，后来不知被施了什么幻术，得获生机，随赏画之人信步，可观得美人似笑非笑，美目生动流转，娇唇欲言又止，尤有笑声绕耳，不可思议。可是，他心知，这一次，再无谁会归来。

一步步，踏上石阶。每一步，小妖当日立在该处与他细诉天下诸事，是何情状，历历在目。她眷恋权柄，倾心公务，觉众生时日短暂，若可多享一刻太平安逸，是她使命。故此，但凡言及布政福祉，小妖双眸必定熠熠生光，面有娇晕。一日，议至难处，得他指点，不过只是些许启示，小妖如获至宝，顾不得阶下臣子仍在，扑至他怀中印下狠狠窒息一吻。呵！那些振臂欢呼与娇笑，好似只是昨日......

案上，置一只极小的匣子。匣下，压着并列两张纸。一眼所及，胸腔内脏腑如一只手攥紧拧结。推开匣子，左边纸上，寥寥几笔，画一只鸟儿振翅，飞出网外。此为契文，乃“离”字。眸光移至右边，这一眼，泪终忍不住跌下。那纸上原为四字：“珍重 勿念”。可是，“勿念”二字，被她一笔浓墨划去，独留边隙。她大约觉得，他定不会念及她，写下的这二字多此一举。

“陛下诛杀无道，你不休我，我自拟休书又如何？”“不知觅儿打算以哪条罪责休了本座？”这两张纸，是无心巧合，抑或正是她无声控诉。视线模糊，天地间一切尽化虚无。所以啊，心死了，自然不会怯于归去认罪受死。小妖素来坦荡，淋漓酣畅，快意恩仇。

匣子，启开了。猩红如血的珠子静卧其内，若它有灵，应也会嘲讽他的潸然泪涌。她什么都不要！所有，关于他的，他所赐予的，她都不要......

拜金母元君赐言，等。也许一瞬，也许无尽。两千年，终让他等得。勿怪他人，所得仅有的这一瞬，不过是上苍怜悯他，赠他微薄的温暖。若昨夜，他看开了，真正放下过往，守着她，不曾为往昔所累脱身离去，自然可换来与小妖的无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