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三十三、天无二日

小小公寓中分工明确，各人忙着自己公务，门铃响起，邝露起身去应门，回转时，手上餐盒未启，已闻香气。

周坤逸清出操作台上公文，净了手，揭开盒盖，见得整盘黑松露芝士披萨，忍不住食指大动。但她贪婪，还有要求：“要是有杯汽泡酒就好了。”

泰阿扬眉，启了冰箱门，取出一小瓶香槟。“小酌就好了，不可贪杯。”

常羲自他手上接过，见得瓶身，笑：“这一瓶尚不足一口，哪里尽兴？”

数千年，尚无一日能围坐一起共进一餐。邝露斟出饮料，与众人举杯：“苦中作乐。”

其实，能得团聚，有酒，有佳肴，已经是天堂，何苦来哉？周坤逸一手一块芝士饼，大快朵颐，“呜呜”连声：“哪家厨子做的？我要连吃三日。”

不防常羲问：“我见大家都只叫外卖，不知母后拿手是什么菜式，羲儿可有口福尝母后亲手烹制的佳肴？”

泰阿垂首偷笑，那周坤逸一脸尴尬，但她道：“羲儿最喜欢吃什么？我今晚做给你吃。”

常羲也不客气，直道：“我记得《姜太公传略》中记载，吕尚行军途中，以古方香料卤煮鸡杂犒赏将士，夜行千里抢得先机，大胜敌军，这道‘太公望红焖鸡’因此流传数千年。可是，任后人如何研新，到底不及当年意味。母后熟知百花香料，不知，可得诀窍？”

诸人面面相觑，邝露笑：“不过是凡人穿凿附会，商人托辞......”

周坤逸摇头，只问：“除此之外，可还有？”

“北宋时我曾在汴河畔一家酒肆，尝得一味糖蜜鱼蟹，那菜式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回味至今。”常羲如数家珍：“母后那么喜欢喝酒，必定也喜欢各类酒肴。醉鲜虾、醉蟹、酒烹花蛤、啤酒炖鱼.....”

难是难的，可听着已觉五脏庙中虫儿纷纷活转。待要一口应下，常羲腕上手表滴滴声响起，只见她瞥一眼，反身偎近了，予周坤逸一个拥抱：“母后，今晚见！”

周坤逸道：“我等你。”

众人看着常羲翩然离去，泰阿亦起身：“我去准备食材，回头我来做。”

周坤逸未及开口拒绝，已被邝露拉住，待泰阿离去，邝露道：“你以为公主适才当真是说予你听？”

小妖一怔，明白过来，不禁讪笑。但邝露幽幽，终忍不住叹：“泰阿对你，委实没话说。”

小妖细细咀嚼口中美味，半饷，噎下了，抬眼来看她：“使君待陛下，也是煞费许多苦心的。”

邝露听得她言中别有他意，目光游移：“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使君曾言：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小妖道：“使君贵为三公之首，未知毕生所求，是什么？”

这不是数千年前那委婉达观的妖灵，邝露下不来台，不怒反笑：“天后有话，不妨直言。”

小妖笑嘻嘻，自顾自举杯，看着杯中蒸腾盘旋的汽泡：“使君视羲儿如己出，又与我志同道合，能为使君效劳，是我荣幸。”言及此，她嘴角的笑渐隐，缓声道：“但我素来自在惯了，不爱受人摆布，过往便罢，羲儿蒙紫虚夫人百年生身哺育之恩，只要陛下与羲儿一日善待她，我便不会与她为敌。”

邝露面色微变，为何心急，露出马脚？盖因辗转轮回，紫虚夫人一次次独得娇宠，何德何能，是她不忿。小妖重创皇裔，妒媚侵上，天界皇族仙臣诟病者众，亦因此，叫紫虚夫人一族迅速坐大，有后患之虞。小妖善心计，下界数日，天帝寝食难安，可为紫虚劲敌。此些，皆为后宫权衡。佯作不解，她懵然：“天后所言，臣听不明白。”

小妖径自道：“栖梧宫中但要何物，月俸多少，不必请示，随时取予。他们母子为陛下至亲，偌大天庭，理当有他二人立足之地。若因些许不便，闹至陛下处，陛下颜面无存，反叫世人取笑。”

非为豁达，为人情世故。邝露颔首：“未知可有节制？”她未说的，只怕他们要的非为区区月俸。

“若有不足，便在我处支出。此些尔尔，不足为他人道。”小妖柔声轻语，笑意盈盈：“财帛若安得人心，倒也不错！但求他们再狂妄些，敢用在别处。”

邝露笑。是。买得来的人心，自然也卖得出去。诸侯争霸，凡积极备战者，莫不以积蓄军需为上，又假以情义、美女魅惑主君，层出不穷的诈欺险恶设陷，君王若不能俱长远目光与惊天力量，如何长存基业？邝露圆滑世故，揣度主子心思，是她本能，暗自思忖，已明白内中奥秘。“属下明白。”

小妖笑，举杯向她致意。

常羲接得破军星君讯息，回转天庭，未入南天门，已见其久候。臣子焦灼，失了临阵对敌的镇定，在阶上团团打转。

常羲迎上去，唤：“星君，何事？”

破军星君一额汗，雪雪徒呼：“殿下可是于冥界吞噬了泰半阴兵？”

常羲扬眉：“是又如何？”

“青鸟使君与白鹭使君奉元君之命随天后镇守下界，如今公主无故吞噬了冥界泰半阴兵，二位使君正于陛下处扰攘。”

天下是她父帝的天下，吞了泰半阴兵便吞了，有何好说？常羲嗤一声：“那一对活宝一个一事无成，一个狼子野心，理他们作甚？”

哪知身后的破军星君驻足，道一句：“公主可知六界也有人曾犯过此罪？”

常羲一怔，回身：“谁？”

破军星君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数千年前，天后初登天界，因修炼阴符经，以追魂摄魄为己疗伤，冥界魂精魄灵不齐，冥尊奏报天界，此案以陛下当庭褫夺天后所有修为，天后自裁告终......”

半饷，常羲僵着，一口气凝在喉间，不得动弹。

这一日于常羲，应是此生至漫长痛苦，更是最沉重打击。一步步踏入凌霄宝殿，众仙臣或惋惜或嗔责或淡然或嬉笑目光落在她身上便也罢了，那端坐宝座上的，一双冷眸方是她不能负荷。

有人笑：“殿下身为储君，未掌兵权却罔顾法纪，擅夺冥界半数阴兵为己所用。自古储君以监国抚军为己任，如今不满约束，觊觎超逾常规的权力，既是藐视皇权，当以谋反大逆罪论处，望陛下依法裁决。”

同一血脉，那兄长竟可深沉阴险至此，而她，天真得可笑。他不过往冥界一站，便引得她自投罗网，还以为如她母后那般，只要夺得兵力既是得胜，岂不知一句“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即可置她死地。

为何不可帅师？如下界动荡，天帝连人界寰宇控股中秘钥尚且交在臣子手中，而非下一任国之储君。正应了那一句“天无二日，士无二主”。天帝尤在，谁敢于集权之内分权？难怪她母后一见天帝归来，即刻退下宝座，隐作凡人，此些，都是明哲之举。而她轻率所为，一步踏错，如今又该如何自保？

在阶前跪下，身后太巳仙人出列来表：“陛下，嘉和公主千年来忠孝恭义，恪尽职守，并无逾界。今日所为，定事出有因，尚望陛下从宽处置。”

臣子们纷纷代为求情，却闻天帝道：“或为旷世明君，或为遗臭万年，嘉和公主身负储君重任，不以身作则，自以为独得世间荣耀即可恣意妄为，如何为六界效法？著，削去储君之位，暂押毗娑牢狱......”

“陛下，”诸位太傅奔近了跪地哭号：“殿下过错，是臣等未尽职责，望陛下收回成命，由臣等代过。”

堂堂六界未来之主，何曾如此屈辱？常羲直起背脊，张口便想一力担下。但身侧玄衣男子只望着她微笑，由始至终不曾言语。两千年来，太傅们授予她那些为君之道，所有权谋斗争在这一刻全部活转。朝野之间的明争暗算，要经历过，才能切身体会。为君者，从来立于盛阳之下，哪里看得到阴影？这位兄长为何能一计将她击倒？因她莽撞自大，目中无人。

“不错！殿下年幼，太保太傅未予善导，徒居尊位而未尽其责，当为大罪！”太巳仙人斜跨一步，挡在常羲身前：“陛下，嘉和公主屡有政绩，更为君嗣，望陛下宽宥，吾等愿代殿下受过……”

如何熬过这一日？众臣匍匐叩求，以命相抵，方换回她尊位。但毗娑牢狱逃不得。想她堂堂六界独一无二娇躯，竟也有这样时日。

破军星君尚在一旁责令仙娥守卫如何置换狱中物件容她安身，望着这为粼粼电光密覆的囚笼，但愿，这会是她一生最低谷！

“星君，你命他们照常即可。”在榻沿坐下，“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退出，常羲卸下腕上手表，翻出表盘内一张图片，怔怔凝望。指尖悬在按键上，良久，叹，到底仍将表扣回腕上去。

狱门被人推开，一人背光而立，常羲循声望去，拔身站起，张嘴要唤，可定睛再看，却是极相似的另一个。“夫人！”

紫虚夫人趋近了，展臂将她拥住：“羲儿，今日之事母神都听说了……”

“我无事。”她轻声抚慰，“夫人莫放心上。”

“樾儿回来与我说时，我尚且不信。羲儿，你太胡闹了！”紫虚夫人太息，“幸只是数日牢狱之灾，日后不可再如此了！”

常羲笑：“夫人归来数日，羲儿未能尽孝膝前，反叫您担惊受怕，实在罪过。”

紫虚夫人亦笑：“为人母者，这些惊吓只怕要担足一生一世。也只有为人母，才知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实则不然。”

常羲凝望着眼前人，她本就绝色天然，占尽风流，兼之爱笑，眉目灵动生光，宛若芳菲。可此刻，她这个女儿为何会觉神湛骨寒？“夫人之意……”

“事实上，若羲儿一早嫁得如意郎君，今日之事又怎会发生？”紫虚夫人抚着常羲的肩，柔声道：“母神当年年少懵懂，一步错，步步错，贻误一世。羲儿需以母神为戒，莫令自己徒留遗憾。”

常羲不语，紫虚夫人只道她乖巧，聆听训诫：“母神知你属意帝夋，但他心术不正，屡有负评，非为可托付终身之人。再者，他戴孝在身，数年之内势难许你名份。母神曾在斗姆元君座下识得玄明真净元尊之子金真九皇大帝摩利支，若羲儿嫁与他为妻，得夫婿庇佑，必可躲过生关死劫，保一世安泰无虞。”

常羲极小心地吸入一口气，听她说下去：“稍后，待我去与陛下商议此事。羲儿，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我们始终需有一处依靠，方可长久，你说可是？”

紫虚夫人予她之衢，应是当下最妥善得当之法。但常羲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夫人为羲儿费心，但长幼有序，夫人怎好忘了兄长尚且无伴，叫羲儿犯下僭越之礼？”

紫虚夫人一怔，讪讪道：“樾儿孤身惯了，他志不在此，旁人也拿他莫可奈何。”

常羲亦叹：“说起来，倒是奇了。兄长与父帝不仅形容相似，竟连脾性也如出一辙。若非我母后归来，我还以为父帝不近女色......”

紫虚夫人面色僵滞，眼前少女娇俏可人，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百年孕育抚养，叫她深信常羲为她与天帝所出。但这当下，常羲看似轻描淡写的无心之语，犹如利刃直刺脏腑。躯体内的揪心痛楚，不知是为棠樾，还是为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