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二十八、正邪莫辨

世间震破耳膜的，不一定是雷声。人界中每个深夜，都有无数场所具无休无止惊天动地的乐声，令闻者肾上腺素飙升，失去理智。

泰阿拨开人群穿越舞池，在吧台寻一处坐下，不多时，有人趋近身侧，与他碰杯。“上君如约而至，是在下荣光。”

“使君有何要事，不能在外界言明？”

棠樾环视这座夜场，颇为得意： “上君不觉此处甚好，乃六界唯一仙境？”

泰阿冷嗤：“使君六根尽虚，如何辨得仙境鬼蜮之别？所谓甚好，不过是使君为避天界监察，便于行阴邪之事罢了。”

“我那天帝伯父年迈多疑，数千年来多少英豪冤死在他刀下。也是，一个靠篡位夺权的君王，自然谨小慎微，要防之事太多太多……如你我这般，不知算不算‘结党营私’？”

泰阿望着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冷道：“使君既要拉拢本君，却在这‘仙境’布下天罗地网。未知，这算什么结党？又有何私利好钻营？”

棠樾呵呵笑，一摆手，那些鬼影悉数没去：“六界昭昭，它们不过无处容身，在下悯其悲状，收留于此罢了，上君不可误会。”

泰阿回首仔细打量他：“使君有话，不妨直说。”

棠樾只道：“今日要务，乃多谢上君助在下夺得下界一职。虽则此些不过是上君应为之事，但到底，还是要设宴款谢一番。” 言罢，举杯来邀。

泰阿不置与否：“使君不似牵丝攀藤之人，若无要事，告辞！”

“泰阿，”棠樾搁下酒杯，再抬头时，已敛去惺惺之态，“你我两千年未见，难道连同座共饮亦成难事么？”

泰阿正色：“我与公子道不同，又早有恩怨。如何同坐？”

“你若与常羲修得正果，我便是你兄长。”棠樾笑，“素知我天帝伯父情痴，我复苏归来，听得这妹妹名字时，真是百感交集。泰阿，你一定不知，当年天帝伯父私携我母神下凡游历所住居所，正是‘棠樾居’。”

泰阿心头一凛。棠樾不说，没有人会留意此事，可这堂兄妹的名字拆开了……棠樾见他神色有异，又道：“我母神真身为霜花，父神贵为凤凰，可我却只是一只白鹭。自幼，父神不屑于我，连名字也不曾赠我，往日里只是唤我‘小鹭’。唯独天帝伯父每每现身相见，总会叫我‘棠樾’。久而久之，我在下界行走，所用便是此名。”

无怪乎当年天帝于大婚次日离去，及至为嘉和公主赐名……天帝对那人深情，竟潜藏在小小名讳之中。棠者，嫁接之木；樾者，永得祖荫。常，妇人之裙；羲，顺从人意的羊儿。天帝心思，一览无余。

“常羲若知此事，不知可会怨恨于我。”棠樾太息，“我一个鬼物，储君之位根本不可能得。如今归来，也只盼重拾一日世间温情。泰阿，天界皇族血脉稀薄，若你能为我与常羲桥梁，让我兄妹不受上一代恩怨所累，和睦相亲，可谓大恩。”

泰阿看着他：“公主性虽娇纵，却是重情重义，公子有心，公主自会感应。我到底是外人，不便之处，尚望公子体谅。”

谁不知泰阿心中属意何人。棠樾无奈，也不去勉强他，只道：“是了，听闻花族地陷，死伤惨重。母族罹难，可有我用武之地？”

“花族数万年地处板块交界，虽有历代天帝关顾守卫，到底皆是娇弱之辈。此次妖界齐心合力，尽力弥补而已。”

棠樾状若无意，施施然提及：“我今日前去探视，听花草之辈私语，先尊偃师之墓重现，为天后封印。先尊与天后师徒情深，天后可是打算重新修缮先尊墓穴？”

“偃师离世仓促，当年天后伤痛，特修衣冠冢以作悼念。”泰阿沉静，道：“那墓中陪葬，皆为偃师珍藏俑人与道法，只是大多朽去。偃师妙手，赋死物生灵，也不知那些俑人可得魂魄否。”

棠樾颔首：“天后灵动慧美，先尊功不可没，更难得一身精湛修为，世所难见。泰阿，若她非我伯父所有，耗尽一生，我必将她留在身侧。”

泰阿面色骤沉，拔身离座：“公子，烦请谨记身份，不可妄语！”

棠樾哪里在意，笑道：“泰阿，你这样拘谨，不得痛快，不累吗？”

这一句，好似戳中泰阿伤处，一拱手，转身即走。身后棠樾尚在扬声：“泰阿，何须急着走，留多一阵，我有厚礼赠你！”

人潮涌动的舞池如恣意滋生的蔓网，萤绿的安全出口眼看就在咫尺，一具柔若无骨的娇躯突然跌入泰阿怀中，黑暗中，贴覆了他的唇……也许，只是意外的冲撞，泰阿着力去推，可唇间舌上乃至半个面颊已无知觉。几乎出于本能，后背骨骼极速变异，一对如云羽翼广幅大展，两股澎湃浩瀚力道直将身侧一切障碍隔阻掀翻，转身昂首时，幽深地宫内环侍周遭的，已尽成黑色铠甲。

一束聚光灯打在他头上，舞池上数只屏幕尽是泰阿变身时摄录下的回放，多不胜数的高度集束激光红点定在他胸口印堂，地牢中环绕着棠樾的笑声：“泰阿，你备下重兵至此，怎能如此轻易离去？”

“棠樾，此处虽避得过天界监察，却难逃本尊掌控。”泰阿身旁影迹闪动，十殿冥尊已将他严密护住。屏幕爆出雪花，枪声乍响，闻狼嚎虎啸，晃着九尾的苏离贴身不离，殷殷关切：“幸只是曼陀罗，服下解药，半个时辰就好了。”

日光灯亮起，将这座夜场照得通明，无一处阴影。一人立在舞池中央，却是同样背负双翅英姿威武的泰阿。众人震愕，见对方执剑在手，振翅斩来：“棠樾，放了他们......”

什么？苏离与冥尊面面相觑，可，被他们环护中伏的泰阿一对羽翼如箭盛绽，没入众人胸腹，又以迅雷之势离去。十余枚内丹，瞬间为他吞噬，任锋刃斩落他头颅，砍去他一半身躯，奈何，那些蜡块会自行流动，复又重聚。这一次，棠樾立在该处，笑看泰阿震声咆哮，双目盈满血丝。“泰阿，你不是我对手！”踢开脚边奄奄一息的狐妖，他道：“前世种种，我自会一件件向你索回。这不过只是开始，且看顾好你的‘珍宝’。说不定下一......”

电光火石间，一猩红箭镞向泰阿袭去，若非他周身为金光笼罩，灭灵箭应已透身而过。棠樾见常羲现身，面色已变，哪里敢多言半句，立时飞身遁去。

泰阿还待去追，有人扣住他手臂，暗喝：“快走！”

是，隐蔽的角落，有更多潜伏兵力，他们原先警戒的，已悉数被屠。寰宇之内，六界之中，何来不知名势力？

苏州城中最负盛名的园林私宅，当属平江古城中的世外桃源。独具三面环水正面沿湖的独墅，黎明时分，可见烟波浩渺的湖畔，有渔舟摇曳。院中景致四季不同，一步一景，淙淙水巷、郁郁林木，可谓繁复精细，叹为观止。

常羲推开窗牖，揽入一片绿意。泰阿立在她身后，沉声：“公主可知背后是谁？”

天下，除了棠樾，谁最想杀泰阿？更出动了灭灵箭。她没有证据，不敢臆测。“听闻我这兄长当年与卿天联姻，是为得到她灭灵之血。”

泰阿扬眉：“冥妖众尊身亡，公主为何不让臣上报天界？”

转身去看这人，她亦面色阴沉：“你明知棠樾诡计多端，为何还要以身涉险？众尊上罹难，你也脱不得干系，上得天界，你以为我父帝会如何置办你？今夜之事，待臣子们去禀，他们在棠樾地界殒命，便全推到棠樾一人处，还能让他逃得去？”

正因知棠樾难以对付，若不能诱渊来战，如何胜之？而要拔除棠樾背后的，每一步，自然所负代价惨重。但这些，何须说予外人知。“公主若无其他嘱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泰阿......”她欲言又止，到底，叹，踌躇着，她面颊飞红，轻声道：“世间能挡灭灵箭的，惟......”

灭灵箭只是死物，驾驭它的人才真正可怕。泰阿道：“你知他们不会放过我，公主好意，恕泰阿不能领受。”

任这园中景致华美，他一眼都不曾留恋。常羲缓步去至窗前，目送一个峻拔背影渐行渐远。飞翘的屋檐缀着一枚盛阳，六月初的苏州清晨，本应是世间最好，可是，她遍体寒凉，不能力抵。

奔赴天庭，凌霄殿里，臣子们确正向天帝天后禀报下界这一桩大事。数千年，谁能一夜斩尽冥妖二界十余位尊上？分明是向六界宣战。而青鸟使君被破军星君带至，静候问审。

常羲踏入殿去，一步步，仰首前行。这一路，她只凝望首席男子。她的父帝沉静如水，正冷声道：“青鸟使君，棠樾现在何处？”

“回陛下，昨日紫虚夫人自上清天归来，白鹭使君与夫人母子历经生离死别，两千年未见，故镇夜在家中小聚，诉说离别之情。至于今晨，白鹭使君为何全无踪迹，臣遍寻不获，不知其去向。”

“众尊上于棠樾下界居所被杀，室中所有摄像，因何尽毁？这一夜，青鸟使君又在何处？”

“陛下，臣与白鹭使君同住，昨夜他母子叙话，臣不便叨扰，故去了人界戏院打发对付了一晚，那院中自有记录，陛下可使人查阅。众位尊上如何被人诛杀，那些影象记录被何人所毁，恕臣一无所知。”

常羲落座一侧，邝露即时近身附耳：“殿下昨夜去了何处？下界动乱，臣与陛下忧心整宿，不得安枕。”

这世间怜她爱她的，除了至亲骨肉，便是这位阿姨。常羲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我没事。”眼却望向上席，若在往日，天帝身旁那位一早会有决断，可是今日，她如木制玩偶，充耳不闻一切政事。惟一双圆睁猩红的眼，不能遮掩心事。她那么聪明，能否洞悉诡异之处？

天帝道：“棠樾与青鸟使君同为金母元君驾下，青鸟使君虽诸事不明，却要受责任牵连，这些时日，你且暂留天庭，由披香殿督察代办。余者，破军星君，追查棠樾去处，责人封锁现场，细查所有......”

常羲拽住邝露袖袍，与她低语：“使君，我去看过该处，见得一枚灭灵箭。你说，是哪位上神藏有灭灵箭？”

她声线极低，却偏要令那女子听得。果然，凝定的眼睫有一瞬扇动，但，仅这些微几不可见的动静，叫天帝拧首，投来冷眸。常羲心惊，下意识噤声，别转了视线。哪知，这一回头，竟见得身侧臣子正与她父帝四目相对，那眼中神色分明含蓄深远，耐人寻味。昨夜之事，如深流中的潮水，内中潜藏的，到底有多深多复杂......

“帝夋司掌四方部洲，冥妖两界尊上罹难，帝夋现在何处？”天后锦觅扬声。

阶下有仙臣出列，禀道：“回天后陛下，帝夋昨夜同魔尊往北俱芦洲治理绿潮，此为帝夋下界所司。臣已命部下传讯帝夋，少时，帝夋应可归来复命。”

天衣无缝，一个个俱有不在场证据。锦觅转头，与天帝道：“陛下，冥妖众位尊上是臣妾多年故友，臣妾想亲自下......”

“破军星君自会彻查此事，六界政务繁重，天后不可分神。”天帝漠然。可他才如此说，锦觅已径自起身，向阶下去。天帝探手欲拦，更未料她身躯一软，整个人便由高阶上直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