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二十七、周而复始

凌霄殿中，臣子泰半更易，政务颠倒黑白，小妖手段迅疾，短短数日，卓有功效。笑，也好，清醒了数千年，便趁此做一回昏君又何妨！

他的妻子方踏入宝殿，金母元君驾下使者即刻贴身紧随，亦步亦趋，附耳研议。小妖素来最恨被人钳制，这一次却意外极听话，听任摆布，也不知憋得辛苦否。

近前了，她屈膝：“陛下归来，臣妾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膝头未曾及地，天帝已探手来扶，柔声道：“本座不在几日，辛苦觅儿了。”锦觅就势起身，未料托在肘上的手环至身后，一怔，人已贴近他怀里。众目睽睽，天帝埋首她肩颈，吻落她耳廓，叹：“觅儿，我好想你。”

世间字词足负十万之众，天之骄子肩承重任，赠予她的，万不该是这几个字，可是，落入她耳中的，独又正是这几个。尤是，紧窒得好似要将她揉入躯体的双臂，更有，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太息......

仓惶间，她振臂去推，自他怀中挣开，下意识瞥一眼阶下，幸那些臣子躬身埋首，状若未见。一臣子在禀，议及下界旱灾，众旱魃魑魅需以童男童女祭祀方肯罢休。略收拾心绪，极低声问：“陛下可查知玄鸟元君死因？”

天帝牵着她落座，将她的手藏到袖袍中：“本座归来，既是尘埃落定。觅儿不必忧心。”

锦觅怎肯放过，又问：“陛下可否告知事情原委？泰阿丧母，凶手若不能缉拿归案，陛下便永远不能洗清嫌疑……”

那仙臣正言明过往处置方案，每一次，莫不力尽求和，息事宁人。天帝回首，审视于她：“觅儿是打算替泰阿复仇，还是在担心本座？”

臣子久未得指示，斗胆抬头张望，锦觅正襟危坐，静待天帝答复臣子。听，他如此道：“三千年前，敖广以此为挟，后来，如何了？”

臣下支吾，天帝已转头，来询：“天后陛下以为呢？”

锦觅喉际干涩，袖中的手想挣脱了，可那修长大手扣的严实，无奈，一抿唇，道：“若要南水北调，倒也不难。但南方自顾不暇，北部沿海更蒙绿潮……”

“陛下，臣以为，当权衡利弊，区区小儿……”

“如此，便从爱卿族中开始，以卿为天下效法。”天帝笑，也不理会那臣子张口结舌，“今日到此为止，退朝。”言罢，牵起锦觅便走。

臣子欲哭无泪，翘首追上几步，企望尊主更易旨意。锦觅足上一滞，令天帝回首：“本座尝闻下界多的是以假乱真的偶人，那些旱魃不过是死而不僵之物，眼耳口鼻难俱，哪里辨得清真伪。它们要多少，你们便制多少……再不识好歹，何愁无计克制？”

若不是天帝归来，天后所下，必是另一番裁断。臣子们只见得阶上者相视微笑，却不知小妖心中实则肝胆俱寒。任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他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宁愿，他如以往，冷眸相对。

“陛下……”臣子尤在求饶，天帝冷道：“还不叩谢天后陛下大恩？”

大恩？交不齐命数，诸神的惩罚更严苛。可要用自己族人子嗣去换，冒灭族之险，又如何做得？众臣如丧考妣，颓然俯地称颂。

回转璇玑宫，邝露、破军星君乃至泰阿与各界尊者已获讯息，在殿内久候。临近了，天帝与一旁静立的泰阿相视一眼，却未伫足，去至首席。

“泰阿，令堂遇害，本座深感遗憾。诸神已有论断，不日会将凶手缉拿交由你处决。”天帝沉声，说下去：“玄鸟元君生前曾与本座提及，她唯一心愿是你与羲儿早日成婚。天族与盘古一脉缔结姻亲，自古有之。本座尚望你怜惜嘉和公主，护她一世安宁。”

殿中寂静，臣子们默然，只待泰阿应下这桩浩荡天恩，便可上前相贺。但见泰阿出列，拱手，躬身，道：“谢陛下圣恩。但我母神突遭不幸，为人子自当恪守孝道，还望陛下允臣守足三年孝期......”

“元君心愿是元君之事，本宫何须他人怜惜呵护？”殿外，有人娇嗔，分明爱恨交织，“父帝，六界乱象丛生，人心思变，哪一桩不比儿臣婚事要紧？”

锦觅循声望去，一眼所见，是常羲大步踏入殿来，俏颜之上难掩青红交错。但晃眼间，瞥得她身后紧随者，方如一记惊雷劈在她额际灵台。几乎出于本能，她抬肘挥臂，想挣脱了钳制，隐匿遁逃。

莫说是她，这殿中众臣都不约而同心神凛栗。谁曾想，两千年前的劫数会重临？历史周而复始，考验世人。

常羲视而不见众人反应，领着那人近前了，笑颜妍丽，与天帝爱娇：“父帝，您看是谁回来了？儿臣等了两千年，终于盼得母神归来！”

锦觅遍体颤栗，任袖中那手与她十指紧扣，密不可分，又如何？她心中酸涩，眼眶烫热，惟望得人群中一双同样悲恸无奈眼眸......

紫虚夫人笑意盈盈，行近前来与天后施礼：“妾身闻棠樾在下界，便随陛下归来。适才见过公主，得知天后重登大宝，特来恭贺！”

好个一家团聚！小妖悲从中来，未及反应，却闻：“棠樾受命诸神，可获重生，除金母元君施恩，天后确是功不可没。”天帝微笑，“夫人，且惜取时日，与棠樾好生团聚。破军星君，送夫人下界去罢。”

紫虚夫人凝滞了笑容，常羲已道：“父帝，母神甫归，羲儿想留母神在天界几日……”

这当中的错综复杂，两千年来，因天后辞世，紫虚夫人飞升，无人敢非议，已成天界皇族秘辛。但今日，主子们或已新生，或眷恋归来，臣子们亲见乱象，面面相觑，恨不能立时隐身遁去，远离是非之地。

“羲儿，夫人为亲生骨肉前来，匆匆数日弥足珍贵，你不得造次。”常羲唇一张，还想言语，已遭凌厉如刀目光，“本座与你母后尚有要事，你既知政务繁重，不可延滞，却要众臣为区区小事久候，又是何故？”

破军星君即时出列，上前来请。常羲自幼娇纵，从未蒙斥，这刻当众失仪，铁青了面色。一转身，见一人正与另一个凝眸，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拔足飞奔而去。

紫虚夫人躬身请辞，随破军星君踏出这座宝殿，身后，天帝与众臣道：“诸位数日来助天后力护六界安定，厥功至伟，待本座与天后议定……”忍不住回头，深重宫闱首席之上，一对璧人比肩并立，应是世所欣羡。她以为，这一次归来，一切再无阻滞。哪知，原来，小妖回来了！她，再一次，重掌了政权，又得到了……原应是她的……一切。

公务繁复与否，数千年如一日。但小妖心不在焉，臣子，亦自有旁骛。他尚在殿中，这二人连君臣之仪也不再顾及，怕真是当他死了。掷下卷宗，天帝道：“本座累了，都退下罢。”

砰然声响好歹拽回流离无踪的游魂，小妖恍惚起身，跟随人群向外而去。外间有炽热的盛阳，比这幽殿胜出千倍万倍！奈何，身后有人扣住她手腕，一道灵光封闭了宫门，阻隔了世间光芒。

“本座在此，觅儿还要去哪？”

转身面对，眼前人固然仙姿玉貌，可数千年了，为什么她还沉溺不得清醒？一次次，她为此奉献所有，难道还未学乖？“陛下不在数日，臣妾革除了众尊上兵权，扶植诸神势力于六界之内，命棠樾执掌下界基建要领……若陛下晚归两日，”小妖笑，“‘新疆界计划’中的核心能源应会逐一启动，真正的末日浩劫。未知陛下对臣妾所施所为，满意否？”

天帝笑着，指尖覆落她面颊： “觅儿杀伐决断，本座素无异议。”

是！任她这边厢搅弄风云，反正他在那一头自有情衷，何劳忧心？恨，源源不断，从骨髓汹涌翻腾。适逢那指就在唇边，一呲牙张口咬住。可是，未曾施力，泪竟先跌了下来。有何不舍？她恨不得将他撕碎了，逐啖吞落腹中。偏偏，还生怕他受一丝痛楚！

“本座还未恭贺天后重返天界，重掌摄政大权。”唇，落在她眼睑颊边。多可悲，只是肌肤之亲，一言半语，她竟骨节尽酥。“只是，当年种种，羲儿并不知情，待本座慢慢与她详明。觅儿，你是本座唯一妻子，六界当之无愧天后，本座许与你的，永世不改。”

她要这些何用？今日，她才知自己毕生所求，不过尔尔。“陛下可知，世间生灵皆有生身父母，唯独我，是天地孕化，真正的孑然一人？”这并无什么可悲。她双目圆睁，泪水却不能自抑，汩汩如泉眼。“我自生身为人，便不曾享过一日父母怜爱，连唯一一次为人母机会也因自己任性妄为而失去。当年种种，是我咎由自取，遗祸陛下与羲儿，怪不得他人。羲儿所得，是紫虚夫人馈赠，难道陛下要因我而褫夺她二人的母女亲情么？我自己不可得，又怎能令羲儿失去？”

那些泪水在他指间流淌，川流不息。自他初见小妖，已知族人情谊是她心中最重。今日常羲所为，只怕较当年更伤更痛，非帝王宝座或区区权柄可以弥补。“觅儿，来日方长，不仅羲儿，你我自会有更多子嗣。届时，只怕你会嫌孩子们聒噪，抑或，恨不得不曾生育过他们。”

从来，他与她之间只有政务可言。但这刻，他言语轻佻，惹她破涕为笑。有可能吗？她怔怔与他凝望，那双眸子温柔清澈，如一汪碧潭。“觅儿，骨肉自然难以切割，但子女到底如华花郎，会随风而去，另觅根基。惟有夫妻，方是永世不离，你我生同衾……”言未毕，唇上已密覆一掌，小妖怒嗔：“不许再说了！”

天帝笑着去握住那手，怎料：“臣自知自己只是下界小妖，配不上天界帝君。”一怔，这妖灵分明不允商议，早有决定，“我爱陛下，身不由己，但若有来世，我更盼得自由。”

爱？那是他愧对她的。可是，她不在乎，不计较。从来，小妖清醒自持，理智得可怕，却又心甘情愿，绝无怨言。“下界浩劫，陛下蒙召上清天，六界不能一日无主，故，臣暂代君职。陛下归来，七日之期一届，臣自会请辞离去，将六界交还陛下。此后，你我再无拖欠，各得自在。”

当年，来不及和他说明的诀别，今日，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诉与他知。不悔初见，拼尽所有修得的缘分，单靠她一人怎能长久？若他有心，不必她多言，自会回护于她。但若无意，任她较另一个再好，也是无济于事，她又何须自缚？

“所以，这些时日，”扣在她腕上的手如铁钳紧，“你和泰阿有了共识，待浩劫之后，你们便会携手离去？”

那胸腔之内的心因这句剧烈炽痛，小妖仰起高傲下颌。两千年！两千年……又如何？绵长时日并不能让他爱上她。

叹，无意再辩：“陛下，保重。”

浓浓黑雾裹挟着凛栗电光如丝似束索住她手腕，眼前双眸有她从未见过的阴谲森冷：“听着，觅儿！末日浩劫不会过去……”似雪白衣为阴雾所覆，殿中分明门户禁闭，可雷声与蒸腾云气自外流动而至，如蛇乍现的光芒从穹顶劈落，环绕身侧。“六界每一日，都将面临新的灾难：洪涝，杀戮，血疫，辐射，一切天灾人祸，恒河沙数……生灵深陷魔障，不得逃离枷锁。破除此誓之法，惟天后锦觅永登帝座，六界方可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