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却像一道无形的清泉,瞬间涤荡了后山桃林中略显紧绷的气氛。
几位原本围着我、面带疑色的弟子闻声,立刻收敛了探究的神情,齐齐转身,恭敬地垂首行礼:“尊上!”
白子画并未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了众人的肩头,如同穿过稀疏云雾的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芸芸,一个由微弱灵光凝聚而成、仅有三头身高的小不点,正瑟瑟地躲在老桃树粗壮根系的阴影里。
被他目光触及的刹那,我感觉整个灵体都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连那莹绿的光芒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心中警铃大作,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畏惧。
完了,被他发现了!
我这副非人非精、来历不明的模样,在戒律森严的长留山,会被如何处置?是直接驱散,还是……封印?
巨大的恐慌让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那作为我“躯壳”的灵桃核里,那是老桃树留给我最后的庇护所。
可我刚刚化形,操控灵体本就生涩,此刻心神大乱,那半透明的绿色小身子只是晃了晃,非但没能成功隐匿,反而因为灵光不稳,显得更加虚幻脆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白子画缓步走近。他步履从容,雪白的衣袂拂过地面零落的桃花瓣,未染丝毫尘埃。
他在离我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让他将我看得真切,又不会给我这初生灵体带来过大的压迫感。
他没有立刻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双深邃的眸子,平日里映照着六界风雪,此刻却像两潭幽深的古井,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情绪。没有杀气,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寻常人见到异物时该有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绝对的审视。
仿佛我并非一个活物,而是一件……需要鉴定的物品。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百年。
周围的弟子们大气不敢出,垂手侍立。连山风都识趣地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凝固的寂静。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灵识时,他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眉峰。
那动作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注意到了什么?
是了,一定是我灵体上那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掩盖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百年剑气滋养浸润了我的本源,那滴助我重生的仙泪更是与我彻底融合。
这些痕迹,对于其他修士或许难以察觉,但对于气息本源的主人,对于修为已至化境的白子画而言,恐怕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清晰可辨。
他会不会……想起那日绝情殿上,替他挡下灵力碎片的那棵微不足道的小草?
那个他曾在意识涣散前,以一丝愕然语气问出“是你?”的瞬间?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我强行压下。不,不可能。那时的我,只是一缕即将消散的残魂,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当时身受重创,心神激荡,那一声疑问,或许只是错觉,或者,根本就不是对我而发。
他怎会将眼前这个怪异的小灵体,与那棵早已湮灭的草精联系起来?
就在我心绪纷乱如麻之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清冷,却并非质问,而是一种平铺直叙的确认:
“灵气纯粹,无有戾气。”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旁屏息的弟子们解释,“非妖非魔,乃是草木精魄化生。”
草木精魄化生?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眼中疑惑更甚。长留山草木精灵无数,可何曾见过如此形态的?不依托实体,仅以灵光化形,还是个……奶娃娃模样?
白子画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这一次,似乎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他的视线掠过我那微微颤抖的、光做的小手,掠过我因紧张而蜷缩起的“脚趾”,最后,定格在我那双因为害怕而睁得圆溜溜的、同样由灵光凝聚的眸子上。
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仰着头,怯生生地回望着他。
我想从他眼中读出一些信息,是认可?是怜悯?还是……依旧是无法融化的冰霜?
可我什么也读不出来。
他的眼神太深,太静,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将所有情绪都封存在最底层。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这次是对着为首的弟子,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长留仙山,有教无类。既是山中生灵,得机缘化形,便不必过多惊扰。”
此言一出,不仅弟子们愣住了,连我也呆住了。
不必……惊扰?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接受了我这个“异类”的存在?甚至,隐约透出一丝……默许?
那弟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恭敬应道:“是,尊上。只是……这精灵形态特殊,来历不明,留在后山,是否……”
白子画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天地造化,各有其理。尔等自去巡山,此处无需理会。”
“遵命。”弟子们不敢再多言,虽然满腹疑窦,但还是依言行礼,纷纷御剑离去,只是离开时,仍忍不住回头好奇地瞥了我一眼。
转眼间,纷闹的桃林边,又只剩下我和他。
不,还有那棵沉默的老桃树,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桃花香。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靠近。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那目光不再带有之前的审视意味,却也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安好。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如同来时一般,悄然转身,白衣胜雪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氤氲的山雾与缤纷的落英之后。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远去,我那紧绷到极致的灵体才猛地一松,差点直接溃散开来。
我赶紧飘回桃树根须旁,靠着那粗糙熟悉的树干,汲取着那微薄的土灵之气,慢慢平复激荡的灵识。
他……就这么走了?
没有盘问我的来历,没有探究我为何是这般形态,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或好奇。只是确认了我“无害”,便放任自流。
这符合长留上仙一贯的行事风格,超然物外,不萦于心。
可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我之于他,或许真的就如桃树下的一粒尘,偶尔被目光扫过,却从不值得停留片刻。
但无论如何,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我得到了他亲口的“特赦”,至少,不必再担心被长留弟子当做邪祟驱逐或净化。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具小小的、发光的身体。芸芸……老桃树给我取的名字。我要活下去,要变得更强,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连在他面前维持形体都如此艰难。
我重新飘起,绕着老桃树缓缓飞行,笨拙地适应着这具新生的灵体。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我现在还很弱小,很不显眼,但既然重来一次,既然有了名字,有了形体,哪怕只是微光,也要努力在这片他守护的山川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只是,我那懵懂的灵识深处,一个微小的念头悄然埋下:下一次,若再相遇,我能否不再只是这般狼狈地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