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桃核内温暖而安稳,仿佛一个孕育新生的茧。
我——或者说,现在该叫我“芸芸”了——将这个由老桃树精以最后神念赐予的名字,在初生的灵识里反复描摹。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桃木的清香与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之意。
芸芸,如同初春最细微的生机,渺小却坚韧,这正是老桃树对我全部的期盼。
我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那个由柔和绿光勾勒出的、约莫三头身高的小小女孩灵体,在桃核有限的空间内飘浮。
动作依旧生涩,仿佛初学走路的婴孩,每一次意念的转动,才能让这光做的“手脚”笨拙地移动分毫。
这感觉奇异极了,脱离了深扎泥土的束缚,拥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却也失去了那份扎根大地的踏实感。
透过桃核,我将神念更清晰地向外延伸,急切地确认着时空的痕迹。
后山的桃林果然生机勃勃,枝头繁花似锦,空气里充盈着平和充沛的灵气,没有丝毫大劫之后的死寂与哀伤。
远处新弟子的喧哗带着雀跃,而非绝望。是的,我确实回来了,回到了一切悲剧的起点之前。
这股时空变换的伟力,想必也源自老桃树最终的献祭,它燃烧自己,不仅为我重塑灵体,更扭转了光阴。
然而,这重生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窘迫冲淡。我这具灵体实在太脆弱了,像晨曦中最易消散的薄雾,甚至连完全脱离桃核的滋养都无法做到。
桃核是我的庇护所,也是我的囚笼。
我必须尽快吸收力量,稳固灵体,才能真正“走”出去。
我收敛心神,将全部意识沉入灵桃核深处。那里,融合了老桃树本源精华与白子画那滴仙泪的力量,如同温和的泉眼,涓涓流淌。
我引导着这股力量,一遍遍洗刷、巩固着初生的灵体,感受着那莹绿的光芒似乎凝实了一丝丝。
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一阵较往常不同的、带着些许急促与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后山惯有的宁静。我的灵体微微一颤,神念瞬间被吸引过去——是他,白子画。
他依旧是一袭白衣,清冷孤绝。但此刻,他那万年冰封的俊美面容上,眉宇微蹙,似乎正为什么事所扰。
他的步伐虽稳,却比平日快了些许,径直走向他惯常练剑的那片空地,也就是我扎根的这棵老桃树附近。
水月剑并未出鞘。他只是静立片刻,忽然抬手,凌空向着崖边一丛恣意蔓延、略显杂乱的古藤拂去。
一道精纯的仙力掠过,并未伤及古藤根本,却将其过于旁逸斜出的枝条修剪得整齐了几分。他动作流畅,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一下周遭环境,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指尖仙力流转时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
这不像是练剑,更像是一种……心绪不宁下的无意识动作。
是因为花千骨即将到来,长留山将不再平静,以至于连他这样的人物,也提前感受到了一丝命运的涟漪吗?
我心中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怯生生好奇的意念,如同初生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我的灵识。
是一株长在岩石缝里、刚刚诞育了灵智的苔藓精。它还不能完整地表达,只能传递过来模糊的情绪和画面片段: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眼睛很大、看起来有些莽撞又有些可怜的小姑娘影像,以及几位长留弟子低声议论“命格诡异”、“蜀山托付”、“尊上竟同意了”的碎片信息。
是了,花千骨已经上山了。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刚刚经历过初步的考验,即将正式拜入长留,拜入……他的门下。
我的心绪复杂难言。有对已知悲剧的忧虑,有对那姑娘命运的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
我不能再只是一缕躲在桃核里的幽魂,我必须尽快拥有能行走于世间的实体。
哪怕,最初的模样,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不点。
日升月落,我不间断地汲取着力量。灵桃核内的能量一丝丝融入我的灵体,那莹绿的光芒逐渐内敛,形态也越发稳定。
终于,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我感到灵体凝实到了一个临界点。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将全部意念集中于“走出去”这个念头上。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灵体,缓缓地、缓缓地脱离了灵桃核。
没有实体的触感,却有一种奇异的“存在感”。我“站”在了桃树下的泥土上,以一个三头身高、由凝实灵光构成的小小女孩的形象。我低头,能看到自己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小手”和“小脚”。
我尝试着迈出一步,灵体轻飘飘地落在草叶上,没有重量,却真实地移动了位置。
成功了!我真的……化形了!
虽然这形体依旧虚幻,一阵稍大的山风就可能让我身形摇曳,但确确实实,我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可以自由行动了!
喜悦如同初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整个灵识。
我忍不住在这片熟悉的桃林下,笨拙地、摇摇晃晃地小范围飘动起来,像一只刚刚学会振翅的萤火虫。
穿过草叶,拂过落花,从不同的角度看着这片我仰望了百年的天空与山峦。
一切既熟悉又崭新。
这份纯粹的快乐没有持续太久。
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伴着几道剑光落在不远处,是几位负责清扫山径的年轻弟子。
他们显然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咦?那是什么?”一个女弟子惊讶地指着我。
“一个小丫头?怎么从没见过?是哪位仙长带来的灵宠化形了吗?怎么这么小……”
另一个男弟子凑近几步,好奇地打量。
“不像灵宠,气息好奇怪……似精非精,似灵非灵,从未见过。”
为首年纪稍长的弟子面露疑惑,眼神里带着审视,“小东西,你从何处来?为何在我长留后山?”
我僵在原地,心中警铃大作。
我这副模样,这身不属于任何已知种族的气息,在规矩森严、仙气缭绕的长留山,显得如此突兀和……格格不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初生的灵体,还无法模拟人类的语言。
我只能睁着一双同样是灵光凝聚的、显得格外懵懂的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躲到桃树粗壮的根系后面去。
那怯生生、无法言语的模样,似乎更坐实了我的“来历不明”。
几位弟子交换着眼神,疑虑更深了。
就在那年长弟子似乎想上前进一步查探时,一个清冷得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如同碎玉投冰,骤然响起:
“何事喧哗?”
一袭白衣,悄然出现在桃林边缘。白子画去而复返,目光淡淡扫过这边,最终,落在了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我这个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小不点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