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长留山千年不变的秩序里,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这涟漪起初细微,却渐渐扩散,连我这深居后山一隅的小草精,也感受到了那水下渐涌的暗流。
他依旧会来后山练剑,但间隔愈发不定了。
有时三五日不见踪影,有时一日之内来去匆匆,剑风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那份曾经属于这片桃林的、绝对的专注与宁静,似乎正被绝情殿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点点牵走。
仙界的风,终于也将前山的喧嚣与私语,断断续续地吹到了后山。
通过偶尔路过歇脚的灵鸟,或是地下交错根系传来的、其他草木精怪的窃窃议论,我拼凑出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那个叫花千骨的小姑娘,竟是蜀山派的新任掌门?
虽是代理,却也足够惊世骇俗。
她身负异禀,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却也因此招来无数觊觎与祸端。
仙剑大会上的锋芒初露,蜀山清虚道长的托付,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成为六界目光的焦点。
而所有这些传闻的核心,都绕不开白子画。
他破例收徒,他亲自教导,他为她抵挡明枪暗箭。
那些流传的版本里,长留上仙依旧是清冷孤高的,但对他这唯一的徒弟,却展现出了超乎常理的维护与……纵容。
“听说没?那丫头把绝情殿的花圃都给翻了个遍,种了些凡间的野花,尊上竟也由着她!”
一株颇有年岁的灵芝精晃着菌盖,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何止!前日她在课上顶撞了世尊摩严,被罚去扫登仙梯,尊上虽未当面驳斥世尊,可转头就去寻了那丫头,亲自在一旁看着,直到她扫完……”
一丛爱打听的凤尾竹精补充道,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兴奋的窃笑。
桃树老精听得直哼哼:“祸水,真是祸水!长留山万年清静,怕是要毁在这小丫头手里了。尊上他……唉,怕是劫数到了。”
劫数?
我心神一凛。
草木精怪对天地气运的感知最为敏锐。
我虽道行低微,却也隐约感觉到,长留山上空那原本清正祥和的云气,似乎正被一丝若有若无的、纠缠着桃花色与血光的晦暗气息所浸染。
那气息的源头,正指向绝情殿。
而他身上的变化,也愈发明显了。
那次,他罕见地在月夜而来。
没有练剑,只是静立在桃树下,负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
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几乎要触及我的草叶。
他站了许久,久到露水浸湿了他的肩头。
我屏住呼吸,连叶片都不敢稍动。离得这样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挣扎。
那不再是属于无敌于天下的长留上仙的情绪,更像是一个被困在无形枷锁中的……凡人。
他极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要融进月色里。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桃树粗糙的树干,动作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重。
“是对是错……”
他喃喃自语,后面的话语消散在风里,我听不真切。
但那瞬间,我心中那片仰望了他百年的、虔诚而卑微的净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原来,他并非永远屹立云端的冰雪,他也会困惑,也会彷徨。
又过了些时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遍长留——花千骨竟盗取了上古神器流光琴,私放妖神孽徒南无月!
整个长留山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点。
肃杀之气弥漫,连后山的云雾都仿佛凝成了冰。
我感觉到绝情殿方向传来数次剧烈的灵力碰撞,每一次震荡,都让我这微末的灵体瑟瑟发抖。
他终于来了后山,却是带着一身掩饰不住的凛冽寒意。
他依旧练剑,水月剑光华暴涨,剑气纵横,将漫天落英绞得粉碎。
不再是精准的控制,而是近乎发泄般的挥洒。
一招一式,都带着决绝的意味。
最后一剑挥出,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石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他收剑而立,胸口微微起伏。
他闭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冰霜,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痛楚。
我知道,定是花千骨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仙界的法则,长留的门规,像无形的巨网,将他与她牢牢困住。
他护着她,却又不得不亲手将她推向刑罚。
不久后,更具体的消息传来。
花千骨被定了重罪,将受严惩。
而白子画,她的师父,将亲自执行。
行刑那日,长留山静得可怕。
连风都停止了流动,鸟儿噤声,万物肃穆。
我没有“看”到绝情殿上发生的一切,但我能感觉到。
感觉到那冲霄而起的悲怆与决绝,感觉到那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灵力爆发,以及……那一道熟悉到刻入我灵魂的、强大却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如何毫不留情地落下。
紧接着,是另一道更微弱、却更加倔强不屈的灵力的溃散。
然后,便是我永生难忘的那一幕。
恐怖的灵力风暴如同海啸般从绝情殿方向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山石崩裂,树木摧折。后山这片桃林首当其冲,粗壮的桃树被连根拔起,繁花瞬间化为乌有。
一道因极致力量碰撞而迸溅出的、最为凌厉的灵力碎片,如同脱缰的凶兽,撕裂空气,直袭向风暴中心那道刚刚承受了反噬、气息紊乱的白色身影!
他背对着这个方向,似乎并未察觉这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
那一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
百年来的仰望,日夜的祈盼,孤寂中的欢愉,对那抹白色的全部眷恋,汇聚成一股从未有过的、磅礴的力量,冲垮了草木精怪明哲保身的本能。
燃烧吧。
将我百年道行,将我微弱灵识,将我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我奋力舒展草叶,不再是卑微地承接恩泽,而是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道毁灭的光芒。
“嗤——”
轻响过后,是意识迅速的剥离与肢解般的剧痛。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模糊。
最后的光影里,是他猝然转身。那双映照着六界风雪、此刻却带着未散痛楚与一丝空茫的眸子,穿透肆虐的能量乱流,落在了我这棵即将彻底消散的、焦黑的草根上。
风卷着桃树的残骸与灰烬掠过。
我听到他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的疑问,敲碎了我最后的意识: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