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瞬

长留山的后山，时光是凝滞的，又仿佛流淌得极快。

于我而言，百年光阴，不过是桃树又多添了百圈年轮，不过是山涧雾气千百次地聚了又散。我依旧扎根在那棵最老的桃树下，虬龙般的根须是我天然的壁垒与囚笼。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头顶被桃枝切割出的一小片不规则天空，以及周身不过数尺的泥土芬芳。

但我又觉得自己的世界很大。

因为我能感知到整座长留山的呼吸——晨曦如何唤醒第一缕灵气，夜露如何浸润每一片沉睡的草叶，风从哪个方向带来绝情殿隐约的钟声，又在哪个山谷低回成呜咽。

当然，我最精准的计时，来自于他。

白子画。

每当那袭不染尘埃的白衣出现在后山，周遭流动的云雾便会悄然静滞，连最聒噪的虫鸣都会识趣地屏息。

他并非每日都来，但每一次到来，都如同在我凝固的岁月长河里，投下了一颗清脆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足够我回味许久，直至他下一次出现。

他练剑时，万物皆是他的陪衬，却又仿佛皆不入他眼。

水月剑在他手中，不像杀伐之器，倒像是一支笔，以天地为卷，勾勒着玄妙的轨迹。

剑气森寒，却不会伤及周遭一草一木，那份精准到极致的控制力，是独属于长留上仙的慈悲与傲慢。

我贪婪地汲取着他舞剑时逸散的、微乎其微的灵气。

那对我来说，是远超日月精华的滋养。每一缕剑气掠过草叶尖端，都让我灵台一阵清明，原本懵懂的意识会变得格外清晰。

我能“看”到更多——看到他翻飞衣袖上暗绣的流云纹路，看到他如墨长发随动作扬起时划过的弧线，甚至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冰封海面般的眸子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极淡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寂寥。

隔壁的桃树老精活得太久，早已对一切都见怪不怪。它舒展着庞大的树冠，懒洋洋地与我神念交流：“小草儿，又发呆呢？省省心吧，那位的心思，比九重天上的星轨还难测。咱们草木精怪，能得他在此练剑沾染的些许仙气，已是天大的造化，莫要生出妄念。”

妄念？

我轻轻摇曳着草叶。

我有什么资格生出妄念？

我只是一棵草，连离开这片泥土都不能的、最卑微不过的生灵。

我的欢喜，微小如尘，不过是能在每一个他出现的清晨，努力挺直腰杆，多承接一丝他带来的光华；不过是能在他离去后，细细回味那空气中残留的、清冽如雪后初霁的气息。

这便是我百年孤寂里，唯一的、隐秘的欢愉。

直到那一天，长留山惯有的宁静被打破。

他并非独自前来。

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凡人豆蔻年华，眼睛亮得像蓄满了星子，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一丝怯怯的畏惧。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花千骨。

白子画的神情依旧是淡的，但他驻足桃林外，对那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声音不高，却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近乎……耐心的语调。

他甚至抬手，拂开了横斜在她必经之路上的一根桃枝，动作自然而流畅。

花千骨仰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小声地、带着点依赖地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

原来，清冷出尘、俯瞰众生的长留上仙，也会收徒。

小姑娘似乎体质特殊，行走在这灵气充沛的后山，显得有些吃力，额角很快渗出汗珠。白子画步伐未停，却不着痕迹地放缓了些许。

他们并未深入我所在的这片区域，只在靠近山径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花千骨被一丛罕见的荧光菇吸引了注意力，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碰。白子画就静立在一旁，白色的身影在缤纷落英中，仿佛一幅绝美的画。

可我分明感觉到，周遭的灵气流向，发生了一丝极微妙的变化。

原本均匀弥漫的灵气，似乎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那鹅黄色的身影汇聚，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

而她自身，仿佛一个漏斗，吸入灵气，却又留不住多少，有种奇异的、与这仙家福地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桃树老精又在我神识里啧啧两声：“瞧见没？就是个麻烦。天生带煞，却偏有仙缘，古怪，真古怪。长留山往后，怕是难有宁日喽。”

我沉默着。

看着他带着她离去，看着那抹鹅黄色消失在云雾深处。

后山恢复了以往的寂静，甚至比以往更静。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凡尘的、鲜活而脆弱的气息，与他身上的清冷截然不同。

那日之后，他再来后山练剑时，眉宇间那万年不化的冰雪，似乎染上了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烟火气。

有时他会微微走神，剑势出现刹那的凝滞；有时，他会望向绝情殿的方向，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长留山还是那座长留山，后山桃花依旧年年绚烂。

但我这棵卑微小草的百年孤寂里，那唯一的光，似乎也被分走了一缕。

我依旧安静地待在桃树下，从日出到日落。只是偶尔，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会想，那个叫花千骨的小姑娘，此刻在绝情殿上，是否正笑着，闹着，让那座冰冷的宫殿，也沾染上凡尘的温度？

而我，依旧只是一棵草。

一棵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小草精。

我的欢喜与哀愁，都无声无息，深埋于这片他偶尔驻足的土地之下。

风过时，我与其他万千草叶一同俯首，无人能分辨，哪一阵战栗，是因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