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

梅长苏觉得可能需要找齐衡谈谈了。说不上什么谈话，只是觉得自己需要给他一个解释，对于整件事情始末的一个解释。梅长苏素来敏锐感性，唯恐对他人的情绪照顾不周，并非只对齐衡一人，好似早已经把揣测人心当成了家常便饭。

就算身边有了齐衡也丝毫不例外。

倒与齐衡十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一个是君子思维的端方思想，惯会替他人着想，一个是浮沉多年历经千帆之后，人情世故揣摩的暗自试探。 

房门被吱呀打开。

此时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二人，林平之去准备诊断的医具，林妻上完茶之后，便被他叫了下去，刚巧给两个人留了充足的空间。

“怎么样？”

完全没有因为觉得自己被疏远而有所不自然的神情，反而先关心起了他。齐衡君子温雅，去伪存真，那双眸里透露出来的真真切切的情义，断不会作假。

梅长苏摇摇头。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梅长苏缓步走到齐衡跟前，看着他的眸子，开口询问。

“现在有了。”

“那刚刚没有？”

“不。”只见齐衡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没有这件事，还是只是在回应梅长苏的问题，齐衡又接着道:“刚刚的问题在我问出的问题上相较后者更重要，如果非要选择一个，我会选择后者，所以刚刚没有。现在我得到了答案，所以现在有了。”

他可以按耐住所有的好奇与不解，压下心间细碎的朦胧隔膜，在一方净水里无波无澜，枕着河床细水长流涓涓细流着。不顾溪流奔涌时裹挟的沙粒石子摩擦的碰撞疼痛，不管前方未知颠沛流离的汹涌澎湃，只想与他分享这途中的枝树鸟鸣，白露溪涧，共看世间的江山清风与山间明月，不愿将旁的丑恶和污秽呈现于他。

如果这会让梅长苏想起了曾经不好的事情的话，那他可以不去开口主动相问。

仿佛心有灵犀，梅长苏淡淡道:“这并不会因此让我觉得很痛苦，也不会觉得不开心，怅然是会有的，可是，元若，我知道，这些都过去了。所以你现在要问我吗？”

黯然总是会有的，但如果是可以启齿于眼前之人的话，不如说一种愿意敞开心扉宣之于口的衷情诉说。

齐衡一双明亮的眸子闪出几丝星火，他身子前倾了下，双手手掌撑起自己的脸颊，搁在桌子上，一脸天真模样，学着刚刚林平之的叫法，开口:“问。长苏先生。”

梅长苏看着他，静静等着齐衡的提问。

可齐衡思考了半天，究竟也没想出来从哪里开口，他素来自觉律己，没有像今日这般摆在明里挑破他人隐私的时候，齐衡斟酌半天，都只觉得太过轻浮不堪，轻易不能开口。

梅长苏见到齐衡这般，主动开口:“梅长苏是我的另一别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林殊。”

齐衡“嗯”了一声，点头。

“除了北宋予我的身份之外，我还有其他的身份，在江湖。”

“林殊这个名字是我的本名，其他的都是我的化名。”

“我的身份皇上并不是完全清楚，我来到京城，皇上交代了我别的事情。”

梅长苏停顿了一下，仔细着斟酌开口。

“我前半生有几位至交，但因为种种原因都不在了……我以前还收留了一位孩子，你的眼睛像极了他。”

梅长苏前半生可谓意气风发、耀眼明亮。少年随父出征，征战沙场。烽火连天之下的一川平野中，战马嘶鸣，流矢飒杳，而他神采奕奕骑在战马之上，手握长枪，杀伐决断，成为万千人敬仰的一代赤焰军少帅。

而他的后半生，却只能隐藏在黑暗逼仄的一隅之地里搅弄风云，变成了一位浑身上下布满阴暗冷峻，满腹阴谋诡计的人。

这对于光明磊落、骁勇善战的林家来说是有所不耻的。

他这一生过得泾渭分明前半生后半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横亘于生死别离黑白是非之间，被禁锢在旷日持久的自我口诛笔伐的枷锁里无法自拔。当梅长苏欲总结一生宣之于口倾诉他人听时，竟发现寥寥几句的轻描淡写就足以描述他的一生了。

妄他前半生过得也算肆意潇洒，然而解释的言语哽在喉间打转，百转千回，吞吐不下，无力描述自己匆匆的一生。

他的一生过得苍白短暂，连叙述的描述词里都挤不出一丝生动来。

齐衡忽然就觉得梅长苏身上的情绪低沉了几分。齐衡知道梅长苏从来不用暗自里绞尽脑汁的琢磨打探，也不去臆想和外人对话中字里行间的咬文嚼字。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自在齐衡心中明辨，不消他多加试探，便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梅长苏的情绪。

“别说了。”

他开口制止，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还夹带几丝不甘、生气、无力等情绪，种种复杂情绪忽然冒出他的心间，齐衡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脸上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平和，语气却忍不住变了调。

可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心疼梅长苏前半生一人颠沛流离的无所归处，亦或许是他平静到近乎冷淡的自我剖析，齐衡觉得梅长苏不应该是这样的语气，至少不应是一丝波动都没有。

齐衡又觉得，梅长苏足智多谋，怎么也会伶俜一人，形影相吊，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一个如山间清风的人，应当得到最好的对待的。

“怎么又突然不想听了？”

齐衡一时沉默。

“不急。反正以后也有机会。”梅长苏看出了齐衡情绪不稳。

房间里一时寂静，门又被吱呀打开，林平之算准了时间，探探脑袋走了进来，分明就是故意掐着点进来的，却一脸正经道:“两位谈完话了吧？”

“嗯。”

“长苏先生，我现在要给您把脉了。”林平之转身又对齐衡道:“小公爷，这里多有不便，烦请您去外室稍等一会儿。”

“我就在这儿。”

林平之怔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这……待会我会施针于苏先生，场面您可能不太能接受。”

“算了，他想待在这，便待在这里吧。”梅长苏出口打断道。

林平之闻言点了点头，两位当事人都没意见，他作为一个大夫，早见惯了生死血腥，亲人痛哭流涕的场面，不觉得有什么，反正也早已给他们打了预防针，至于不听，那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再说嘛，扎个针又没有多血腥。林平之天真的想到。

林平之示意让梅长苏躺下，齐衡走近，眼疾手快地扶着梅长苏来到专门配置的病床上将他轻轻放下，末了，还乖巧地替梅长苏盖上了被子。

林平之摆好针灸，消完毒之后转身看见这样的场景一愣。“小公爷……我等会要替苏先生施针的，你这样盖着被子我怎么弄啊……”

齐衡:“……”

梅长苏躺在床上，憋笑憋得肩有些微微抖。

齐衡脸红着瞪他。“苏先生怕冷，我先替他盖上。”

“是是是，我怕冷。多谢元若了。”

分明就是揶揄。

齐衡赌气般地扭过头故意不看梅长苏，只炯炯有神地专注地盯着林平之手上摆弄着的银针。齐衡的眼神向来比别人瞩目几分，粘合在林平之身上的视线随着他的起落也一刻不停地在转动，只把林平之看得浑身不自在，全身僵硬。

有这么一动不动眼巴巴看着大夫给病人治病的吗？林平之心里苦但不说。

林平之将针铺开，掀开被子。手指捏针，动作娴熟，齐衡觉得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充满着光辉，好像之前那个平平无奇的人不是他一样。林平之正襟危坐，将银针分别细致地插入梅长苏的头顶、手臂、皮肤之处。

他认真地诊断着，分别调动头顶的百会、背部的肺俞，以及血海穴，银针轻轻转动。梅长苏以轻不可闻的动作轻轻蹙起了眉。

齐衡看得几乎眉头都要皱到了一起。

他想得远比梅长苏所认为的要远要长。生命当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人世艰难困苦，漫长艰辛，独身一人在世间几乎算是被推搡拉扯着迅速成长，摸爬滚打，不管不顾地跌跌撞撞奔头乱闯，辛酸处落泪时哪样都挺能过来。然而有时又单薄无力得可怜，不经意显露出的示弱无力处处彰显着生命的脆弱易逝，只岌岌可危地搭建在危如累卵的建筑之上，经不得风霜刀剑的消磨，稍有风吹草动，便摇摇欲坠，倾然轰踏。

生命既坚强又脆弱，而死亡像一朵染上忘川颜色的花，永享无涯的凋零，齐衡端看着，无由端感受到一股隐匿在一方无波静水之下的岌岌可危的气息，死亡假象的恐惧威胁犹如空中极易挥发的尘末，一经风吹，便迅速蔓延扩展开来。

往往身临其境入局者不察，旁观的人却探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明明接受治疗的人不是齐衡，却是他先慌了神。

生命脆弱不堪，仿佛一针出错，便满盘皆输。

“元若？”梅长苏疑问地道。他此时已经完成施针，穴道上的银针也悉数抽出，他看着不发一语的齐衡，想要抬手来碰碰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酸软无力。

齐衡静默着，忽然走上前去，一把搂住梅长苏的后背，轻柔不敢用力，衣袖的布料摩擦在他的脖间，来回逡巡，温热的温度隔着衣物迟缓传来。他听到齐衡有些发颤的语调:

“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