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网

冬日的风总是捎带着凌厉，稍微卷起来就似无形之中凝成的锋利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挤压着门缝贴着屋里的一点温暖靠过去，无情压榨着空间里的温度。

梅长苏静静地坐在案前，眼睛盯着窗外的景色，怔怔走神。这是梅长苏自来到这里养成的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后必坐在案前冥思半晌，他手里握着正飘香的茶杯，心思早就不知道绕到了哪个时空中。

一旁的小厮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日常，熟视无睹地站在旁边，等待着梅长苏冥想完之后招呼旁人上早饭。

梅长苏身体不好，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未曾有半点起色。还在禹州时，赵宗全就为他找了个无数的名医来把脉，每位大夫看完之后都只是一声叹息，摇摇头走了。梅长苏并不觉得惊奇，相反倒是很淡定，似乎早已料到了结果一般，毕竟像蔺晨那样高超的大夫都没能把他治好，更何况这些人。

按照大夫的话说，梅长苏的病属于后天，原先身体的好底子已经被毁个大半，但只要旁人劳心劳神地照顾着，一般也不会出什么大毛病。主要是……他的心结，心病难医，一旦郁结堆积难化，便会从由里向外扩展，到时再来医治，恐已晚矣。

赵全宗知道，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故事，眼里藏满了秘密。像梅长苏这样的人，外人看来为人温和，谦逊有礼，可实则执拗地很，说句不敬的话，想要他开口，简直比自己有朝一日继承了皇位还要困难。

赵全宗不想逼他，他本身也是很感激梅长苏的。毕竟是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轻松化解了他的军队与敌军僵持了三个月的紧张局面，相对于顾廷烨来说，其实他更喜欢梅长苏。

却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如何，而是他不争不抢的淡然态度。

这让赵宗全觉得，梅长苏很安全。对，安全，如今京城的局势对于赵宗全来说，令他安心的便是可以让自己信任的。

君子的风骨在梅长苏身上显露无疑，他坦荡清澈的眸就如同清泉一般干净，望向自己时，不带有丝毫的欲望野心，仿佛是真的诚心被他折服一样，追随于他。甚至还在自己下旨给这次救驾有功的功臣封官进爵、褒奖表扬时，便主动提出自己身体不好，自愿请旨安歇的旨意。

他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

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他知道梅长苏的心思，那人一向不愿沾染上是非，甚至有时赵宗全觉得梅长苏就像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万事万物都淡漠到了极点，不然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清冷遗世，好像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格格不入，他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主动隔阂开来，用疏离有礼的微笑来伪装自己，任谁也走不进梅长苏的内心。

梅长苏定定望着窗外，心思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他昨晚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关于大梁朝的梦，他梦回故国，看到在一片盛世长安中已登基称帝的萧景琰登上瞭望台，俯瞰整个大梁国都，嘴里只是呢喃那一句话:“小殊，我做到了。”  

他做到了，予他一片江山繁华，在自己死后的数年。他的一片赤子诚心，他尽数接收到了。

君子之约，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责任，这份赤诚真心，从来都无关乎风月。

也从来不会改变。

故国于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梅长苏自醒来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深刻地明白，大梁朝早已不复存在。这个朝代对他来说，是全新的、生生不息的一代。它比大梁更加昌盛强大、文明更加历久弥新，它是灼热的、崭新的，犹如新出生的哭啼吵闹的婴儿，蕴含着初晨时刚升起的太阳般的无限活力、以及绵延不绝的动力。

每个朝代都有每个朝代的龌龊与美好，就像大梁朝经过了赤焰军一案，也迎来了盛世江河一样。

梅长苏再清醒不能地意识到，没有谁能改变历史的轨迹，试图阻止历史发生的人，最终只会被历史湮灭、遗忘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大梁朝的覆灭是必然，可这却不是大梁的悲剧，就如同往昔洪荒岁月里大大小小的朝代一样，多少前代历朝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覆灭，但他们却不会被真正的遗忘，前人走过的路、留下的经验、撒下的热血，最终都会留给后世人，储化成为他们宝贵的知识，闪烁的智慧，再由他们的后代们一代一代地接着传承下去。

这就是整个人类的衍生过程，历久弥新，生生不息，死即再生。

也是整个历史的螺旋上升时期。

北宋，这个囊括了荟萃群星、诗词歌赋，诸多成就达成的繁华盛世里，以一种超脱坦然的姿态在历史的进程中循序渐进、逐渐驶上正轨。梅长苏没有伤春悲秋、呻吟感叹的必要，昨日大梁朝于他，不过是明日北宋于之后的新朝，前尘种种，不过化作历史长途中的一缕尘烟随风四散了。无论在当世他们有多卓越、有多风光无限，最终都会随着朝代的更迭陨落、国度的衰亡落败，化为史官笔下的寥寥数言，呈在史书之上供留后人谈资。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已经死过一次再次重生的梅长苏十分平静地隔绝在生死离别之外，站在岁月洪流的一岸，任由江水流去，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似如槁木，生机不再。

他找不到任何生的理由，却也并不想任由自己这样死去。

淮安先生，吃完早饭我们还要上朝觐见皇上

一旁的小厮觉得自家主子再这么沉思下去，饭菜都要凉了，只得小声提醒。

梅长苏开饭吧。

梅长苏将文人的斯文贯彻到底，连吃个饭也是不紧不慢、优雅从容。待吃完了饭，下人将碗碟撤下，身边的小厮端过来一碗黑黑的汤药。苦味浓郁，飘香萦绕，隔着老远梅长苏就闻到了。他皱了皱眉，站了起来，道:

梅长苏这药我回来再喝。

淮安昨儿您也是这么说的。

梅长苏昨天我没上朝。

淮安您昨天的原话是，去园子里赏完雪景再喝。大差不差，意思都是不想喝了。

梅长苏我会喝的，不过这药太苦了，喝起来浪费时间，我现在马上要去面圣了，这可耽误不得。

淮安先生。出行的马车还在准备，您现在喝，还是来得及的

梅长苏不喝。

淮安先生，良药苦口。

梅长苏是药三分毒。

淮安您还是早些喝了吧。

梅长苏……你放这儿吧，我缓缓喝。你先去瞧瞧外面的马车还缺些什么。

小厮一时未动。

梅长苏快去。我说了喝便会喝。

小厮犹豫了片刻，只好将药碗放在案上，退出房门，按照梅长苏的吩咐去查看马车是否准备好。梅长苏透过窗子看到小厮离去的身影，默默来到桌子前，拿起药碗，从容淡定地倒进了一旁的花盆里。

黑色的药汁流淌而下，夹带着热气与苦气，一并灌入土里，十分营养地滋润着盆里的花。

……这熟练的动作似乎表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可并不是梅长苏心灰意冷。

而是药的确太苦了，苦到沁进了心里，满心的苦涩郁结不化，堵在心尖难受地紧，即使后来有蜜饯后来居上、追赶着这份苦意将将覆盖，可却也不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吃下。

再多的甜都压不住这份苦涩。

倒完药之后，梅长苏从容不迫地随着小厮上了马车，马车上被垫得软和舒适，几个靠垫塞在了要坐的地方，还贴心地拿了两个暖炉。

马车行驶地四平八稳，一直到皇宫门前。

梅长苏下车，小厮贴心地扶着他。皇宫内幽深狭长的走道之前是一堵敞开的大门，皇门大开，无由端刮来一阵冷风。

冷风见人，裹挟着春雾般的潮湿浓郁团聚至此。

未进宫门，已显端倪。这皇宫的风当真比别的地方阴冷许多。

梅长苏别开小厮的搀扶，独自走进了皇宫。皇宫浩荡辉煌，排排建筑俨然而矗，齐臻臻碧瓦朱甍，郁巍巍画梁雕栋，堆叠积集，盘根散落在此。

盘根错节的不仅仅是这些华美的建筑，还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

他们以此为盘踞，早在先皇还在世时，便扎根缠绕于土壤之中，如同地下千丝万缕的条条树根，久植深扎，生出千条万条虬枝。

欲将古树倾覆。

而梅长苏要做的就是在汴京城的天罗地网之中再布下一处暗网。枯木尚可逢春，死灰得且复燃，何况春风得意的太后党羽，而梅长苏便是这重重密网之下的最后一道。

所谓捧杀，先示弱继而绝地反击，往往一击致命。

武将出身的赵全宗深谙此理。

赵宗全长苏你来了。

赵宗全坐在御书房里，两杯热茶已经奉上，一杯放在赵宗全那边，一杯递给了对面。

这样的殊荣，并不是绝无仅有。

梅长苏是。

可梅长苏接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接过友人递来的茶。末了，竟还评头论足一番。

梅长苏好茶。

赵宗全长苏还和以前一样。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梅长苏谢陛下还记着。

赵宗全朕知道你身体不好，赶紧坐下吧。

梅长苏多谢陛下费心。

赵宗全长苏一向聪慧，估计也知道今日朕找你来做什么了吧？

梅长苏想必是为了太后的事情。

赵宗全是啊。早先先帝崩时，太后垂帘听政，于危机之际力挽狂澜，稳住朝政，这些事情朕不会忘，朕是感激她的。可是如今她抓住先皇旧政不放，一心推行旧政，现叛军已除，局势稳定，太后却不愿意放手了。

赵宗全朕乃先皇宗亲，长年身居禹州，不受待见。朕虽已登基，在汴京城却没有稳固的根基，推行新政也是困难重重。

梅长苏皇上说得我明白了。只是皇上想怎么做？

赵宗全我要你的网破掉一块。与顾廷烨布的网一齐收网，此事只能快，不能慢。只能在暗处，不可露面。长苏，我知晓你的本领，你能做得到。

他要借梅长苏江湖势力的手将这一盘根错节的毒瘤尽数拔出。

长苏明白了。

赵宗全朕予你两道一道密令，令汴京城大小官员听听凭你差遣。你此前的请旨朕也允了，让你在府邸中休养生息，并且允你在各地可以四处游玩散心，朕给你最大的自由与宽限，剩下的便看你了。长苏，此役的关键性无需我多言。

梅长苏长苏知道。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宗全对了。上次朕问你要什么赏赐。你还没告诉朕，这次交于你这么大的重任，想要什么一并说了吧。

梅长苏皇上，您可真会打算，两次并成一次恩赐，真会给户部省钱。

赵宗全听完这话惊奇地看着梅长苏，似乎不可思议这话是从梅长苏嘴里说出来的。

赵宗全你现在怎么回事，怎么跟顾廷烨那个泼皮无赖一个样了。

梅长苏顾家二郎骁勇善战，我自是比不上。

赵宗全“行了行了，你俩就别互相吹捧了，你们二人在禹州时就这样，现在在汴京了还是这样。能不能改改这毛病。

赵宗全你这话跟我讲没用。你得到顾廷烨面前亲自跟他说，行了行了。说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梅长苏嗯，既然如此。不如陛下赏给我个园子吧。

赵宗全就这？

梅长苏对，就这些。陛下如果还要赏不如等到事件结束之后。

赵宗全那行吧。朕正好也要选个合适的园子给顾廷烨那泼猴，既然你提了，就让你先选吧。

梅长苏多谢陛下。

赵宗全好了。这没什么事了，你就先回去吧。这一大早找你来估计你也没睡好，赶紧回去休息吧。对了——少跟顾廷烨那无赖学，差点被他带坏。

梅长苏遵命

赵宗全退下吧。

梅长苏离开了御书房，缓缓走回了皇宫大门。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小厮立马跑上来，将貂裘披风拥在他的肩上，扶着他走向马车里。

梅长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汴京皇城，目光像是溯洄到从前的大梁国都，与眼前一派金碧辉煌的城都重合，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的眼眶中。

梅长苏轻轻阖上双眼，复又睁开，道:

梅长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