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青萍末

齐衡遣了下人在身后远远地跟着，独自一人走在晚风中，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撒下一片霜雪，显得少年人孤冷孑然，他削薄锋锐的侧脸不自主地紧紧绷着，略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抿住。

距离汴京事变已经过去了小半月，他今晚兴冲冲跑去盛家向盛明兰提亲，却被小桃拒之门外，告知自家小姐已经被顾廷烨上门提了亲。齐衡一向知道，他这六妹妹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婉雅典仪，可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是自己先失信于她，害她平白妄受满东京城大家贵族的嘲笑，无故蒙受污名。

她拒绝他，是理所当然的。

可终究意难平。少年人的心动怦然还未曾真正萌芽，便被东京城里阴暗诡谲的算计生生扼杀，步步紧逼而死。

……死在了那个被高高的城墙重重围住的皇城之中。

他已在这一池名叫盛明兰的春水里流连甚久，沉沦至陷，宁肯溺毙，不愿离开。

齐衡心灰意冷地在暗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他的心中此时百味杂陈、难以言表，其苦、其痛都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封口缄默着。齐衡缓慢向前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抬头望去。

少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对上来人，明显带着一丝惊讶的意味，他恍惚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微微弯腰拱手行礼。

齐衡“苏先生。”

说起这位苏先生，也是同样随着当今皇帝从禹州的荒蛮之地出来的，与顾廷烨并称的传奇人物，早先还在封地时，两人就是勤王的左膀右臂。听说他原是勤王军队的军师，禹州几次至关重要的战役，都是由这位苏先生策划的，往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齐衡早就听说过这位人物，奈何梅长苏深居庭院，自从随着勤王的军队入了京之后，便闭门不出，许久不曾出来走动了。京城诸多贵族大户想要结交这位低调神秘的苏先生，明里暗里地送了许多礼，皆被他一一婉拒。

齐衡第一次见到这位苏先生，还是在皇帝的宴请上。那时他身着一身浅白色长衫，肩上披着毛绒披风，手拿一只长笛，从容不迫地对着宴会上的各位将军臣子侃侃而谈、谈笑风生，当真令齐衡想起那位苏大文豪笔下描写周郎意气风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模样。可惜，这位苏先生的身体似乎不大好，没多一会儿，便向皇帝请辞回府休息了。

荒蛮之地竟出了个这样隽秀的人物。不论相貌、气质都压倒一众人等，连才学都是首屈一指的。本就超然于众人之中了，奈何又是惊才绝艳。

若要用一个植物来描述梅长苏，齐衡觉得一定是竹了。

那竹，必定还是高峰远山上新雪初霁后的青竹，积雪压满腰身，却宁折不弯，若再乍吸上一口，还必定带着清幽的梅香和清新的竹香。

齐衡笃定。

明明是个少年人，怎么老是皱着眉头。

这是梅长苏对齐衡的第一印象。

梅长苏没有乘马车上街，反而只遣了一个小厮跟在自己身边。小厮长得普普通通，乍看并不起眼，然而却有种沉稳平和的气质在里面。他脚步轻快，垂下眼睛端看地面，四平八稳地提着昏暗的灯笼照看前方的路段。

梅长苏停了下来。小厮便恭敬地移到了主人身后的右方位，以便自己随时继续刚刚的动作。

梅长苏“小公爷。”

梅长苏停住，细细打量着齐衡，随后瞥见小厮手上提着的灯笼，眼神闪过一丝了然，随后微微欠身回礼，道:

梅长苏想不到小公爷竟然认识我。

齐衡元若久仰先生大名。只在皇宫宴会上偶然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

梅长苏不敢当，徒有虚名罢了。夜深露重，小公爷在这里做些什么。

齐衡……

梅长苏哦，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如果小公爷不愿意回答就算了——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或许是为了转移齐衡的吸引力，或许他那一双明亮的眸子让梅长苏想起了以前那个总是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那孩子也总拿这样的眼神去看他，梅长苏竟难得主动邀请人去了他的园子。

连梅长苏自己也不知道劝慰齐衡与邀他去府上一游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他的转折实在有些突兀。

齐衡觉得很是意外。

齐衡自然是求之不得。

梅长苏请。

梅长苏的园子一如他的为人一般，清雅别致，古朴典仪。茂林修竹铺开在庭中，延伸一路，小桥流水穿插其中，阁楼水榭一体，假石乱堆错落有致，四面竹树环合，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汴京位居北方，虽说开封城里许多贵族大家的园子也多仿制江南园林而建，但齐衡却觉得这园子另有一番风韵，茂竹翠树虽散落其间，婉约之中却不失苍劲，典雅之中却不减风骨，隐隐有一种横扫千军的气势。

此时冬季未尽，院内竹叶已经变黄萎落，树木也变得光秃秃了。主屋的旁边植了几株梅花，红色的梅花在这冰天雪地里盛开，给这银装素裹的天地平添了一抹颜色，银色的月光与株株红梅交相辉映，一番上好的配色。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齐衡先生这园子，真是别有韵味，自有一种君子的风骨。

梅长苏我不过是念旧。

梅长苏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些不知名的情绪，仿佛有些眷恋、有些哀伤，但随后就化作烟雾四散消失了。

这园子与他从前的园子一模一样。

梅长苏小公爷看个园子怎么就看出风骨了？

齐衡你怎知我看不出。

齐衡先生虽然是文人，却有种不像文人的风骨，宁折不弯。若为武将，定也是个挽大弓、射飞箭、骑骏马的人。先生本是雄鹰，雄鹰矫健，自当飞在天空之中。

梅长苏说不定我前世真是个武将，驰骋疆场，肆意飒爽，统领十万军队，最后却被奸人所害，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老天看我太惨，就把我转世成了一个文人。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真的存在一样。

齐衡又皱了皱眉。他好像不喜欢梅长苏这样，明明只比他长了几岁，为何心总是如枯枝槁木，总说一些伤春悲秋的话。即使明知是他的玩笑话，可他依旧不喜。

齐衡不是先生请我来的么？怎么自己先伤感起来了。

梅长苏失笑。

梅长苏好好好，小公爷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

那语气分明是在哄孩子。

齐衡话说出口，便觉有些失礼。苏先生一向是他敬重的人，今日被邀请至园子本就是意外之喜，怎么却……没由得发了脾气。

齐衡是我失礼是我该向苏先生道歉才是。

齐衡急忙拱手道歉。

两个人倒是先互相拜上了。

两个小厮看得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

梅长苏好了我们这是在拜把子吗？这冰天雪地的，咱们快进屋吧。

他说完这话，两个人都同时笑了。

进了屋子，两人端坐在案前，桌上热腾腾的茶气氤氲缭绕，冲淡了些严冬的料峭。梅长苏似乎有些不适应，在他生活的年代里，还没有桌椅板凳这些概念，会客是席地而坐，如今这么久了，他依旧不大习惯。

茶有余香，醇香绕齿，留于唇齿间。他的母亲平宁郡主可是做茶的一把好手，温茶、泡茶、点茶……样样精通，绝对是上好的手艺，齐衡也因着母亲的熏陶多少染上了一丝茶艺。虽不会做得精艺如平宁郡主，但至少能品出个一二。

齐衡放下手下的茶杯，道了一句

齐衡好茶。

梅长苏小公爷又有什么见解了？

他语气透着笑意，明显就是取笑那人。可分明是第一次见，连隔阂和陌生都不曾有，便径直越过了交流融合的那一层，成为了可以互相插科打诨的友人。

君子之交从来淡如水，世俗的循规蹈矩对二人倒显累赘。有的人不是交往得越久便能无话不说、交谈至深，有些人虽然认识许久，但却不能和你成为一路人，只能成为泛泛之交。而有的人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却令你刻骨铭心，有相见恨晚之感。像齐衡和梅长苏这样的人一见如故，反倒不觉得稀奇。

齐衡见解是没有的，但是想讨一个吃茶的机会。

齐衡见他这么说，也不恼，反倒顺着话语得寸进尺。可他语气很诚恳，像是在说着什么道德大义一样。梅长苏笑着道:

梅长苏公爷说得这么诚恳，我不答应反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该了。

齐衡你答应了？可我只是说说呀。

齐衡的眼睛闪烁着，如逢月光照在雪里反射的光芒。

梅长苏嗯。

齐衡为什么？

梅长苏可能是因为。小公爷太诚恳了吧。我都感动了。

胡说八道。

梅长苏你看。梅花开了。

梅长苏指着窗外的梅花。

齐衡啊，是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梅花开起来这么好看呢……

齐衡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呢喃道。

梅长苏小公爷怎么觉得我这园里什么都好看。

梅长苏哭笑不得。

齐衡那句显然只是无心之话，梅长苏话音落地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却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齐衡可能是先生太好看了吧。让我觉得养出的东西也好看。

那明明是一句不敬的话，偏生被他说得无辜又诚恳，连带着对男子的容貌形容有些不太恰当的描述都被他秘而不宣地一笔带过。仿佛是真的只是一句诚心夸赞之词，让人生不出半分的苛责。

齐衡苏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在夸你。

他反倒越描越黑。

梅长苏……

梅长苏忽然觉得齐衡并不像他表面端得那么温和守礼，刚刚那般笑得活力生动的模样才应该是他本来的面目。

梅长苏觉得有趣。

一盏茶毕，齐衡起身拜别了梅长苏回家。夜色渐晚，回到家时，已经是亥时了。他回的家并不是齐国公府，而是与嘉成县主结婚之后另择的新园。嘉成性情张扬，贵为皇室宗女，刁蛮任性。他被逼婚如此，被迫卷入朝堂之争，本来就与邕王的关系水深火热、剑拔弩张，母亲又是个强势的性子，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争斗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

齐衡怕两个人住在一起会剑走偏锋、说不定哪一天就爆发了争吵。干脆另立了园子，与嘉成搬出去住，他虽是公府独子，但是已经成亲，就算另立新园搬出去住，也是合理的。这一住，便是住到了现在，除了汴京兵变那几日他回到主院陪伴受惊的母亲，之后便又回到了这里。

齐衡踏着月色回到了府上，他竟然觉得心中那点郁结不自觉消散了许多，仿佛三千烦恼都随着那股茶香飘散了去。园子里的下人们看到齐衡回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施礼。齐衡身边的小厮试探着问:

不为今日又不回主院了吗？群主娘娘说这边园子还没修好，不如回去住。

确实，当初这府邸搬进来时有些小地方还不够完善，嘉成便遣了人过来修葺。只是现在房屋快修好了，人却已不在了。

齐衡谁说没修好？

不为这……府里东边的屋子还在修呢。

齐衡不必了。

齐衡像是想到了什么，隔着天边的夜色，向远处那人的府邸望去，道:

齐衡挺好的，住这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