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对不起，我爱你

　　一路奔波终于平安到家，身心俱疲的唐堂把眼镜一摘、背包一丢，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倒在床上。小小的合租房里静悄悄的，一起合租的室友们该上课的上课，该上班的上班，一个都不在，其实唐堂本来也该在上班，只是昨晚的遭遇已经叫他无力支撑自己继续工作了。

　　抱着陪伴了自己整个大学时光的布偶兔子发了一会儿呆，稍微歇过乏来的唐堂走进卫生间连上热水器插头，准备烧水洗澡。

　　发黄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唐堂站在镜子前，拧开水龙头掬了两把水，仔仔细细冲干净被干涸的水痕斑驳了的镜面，然后平静地打量起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

　　下巴和脖子上的吻痕竟然这么明显，也不知道这一路回来惹了多少人侧目。摸着这些足以证明他昨晚确实承受过激烈欢爱的证据，唐堂心里五味杂陈，有羞涩，有迷惘，还有一丝的怅然若失，但并没有任何对性的恶心或自我嫌弃。

　　他是没谈过恋爱，在昨晚之前对床笫情事的了解也仅限于文字和室友偶尔分享给他的小电影，不过他知道自己早晚会亲身经历这些，一次两次，乃至无数次，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温情脉脉还是激烈如火，只要情之所至，一切水到渠成就好。

　　没错，他的思想足够开放，对枕边人的性别没有要求，甚至也不大在意上下关系、主动被动，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一点坦诚和感情基础。可是没想到，就连这么一点儿简单的小要求都没人愿意满足他，他怀着憧憬等待的没有来，却意外收获了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甚至没什么印象可以追忆的糟糕一夜情。

　　所以他不嫌弃什么，也不厌恶什么，只是一想起来就又气又怕，气老丁仅仅初次见面就敢用这种龌龊手段诱骗他欺负他，怕老丁食髓知味后从此对他穷追不舍，死缠烂打。而除此之外，他没什么不能释怀的，更不会为了一次的失身于人而寻死觅活。

　　“我是不是太想得开了……”怀疑自己思想堕落、逆来顺受的唐堂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可是想不开又能怎么办啊，一哭二闹三上吊？割腕跳楼吃安眠药？噫……算了吧，节操诚可贵，小命价更高啊。我才二十郎当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自我心理疏导完毕，唐堂试了试水温便开始脱衣服，但是脱完上衣他又发愁了——这衣服怎么办啊？

　　话还要说回今天早上，他从老丁怀里醒来，赫然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失忆又失身，一片惊慌失措中只想快点穿好衣服逃离丁家的龙潭虎穴，可他捡起衣服一看，完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蓝衬衣愣是崩得一个扣子都不剩，上面还沾着一片疑似精斑的东西，一下给他臊得满脸通红，只好从老丁的衣柜里随便抓了两件勉强遮羞，然后蹬上裤子揣好手机，抖抖索索套上鞋袜就仓仓皇皇跑出来了。

　　现在他到家了，有的是自己的衣服换洗，那这两件属于老丁的衣服呢？

　　扔了得了！想到自己那件报废在老丁家的衬衣，唐堂就气不打一处来，把黑西服跟花衬衣团吧团吧，恶狠狠地塞进马桶旁边的垃圾箱里。

　　可是发完脾气之后他又有点后悔，心想：老丁是个大骗子，但衣服是无辜的啊，何况他这两件肯定比我那件贵多了。不行，他没品不等于我也要没品，还是洗洗干净，回头让张总转交给他吧。

　　就这么的，唐堂又把衣服从垃圾桶里拎出来，小心摘掉上面沾的卫生纸，翻开衣标看了看，确定都能机洗之后才放心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倒了两大瓶盖薰衣草味儿的洗衣液，一按开关，让它自个儿洗香香去了。

　　好不容易洗完澡，一身舒爽的唐堂裹着浴巾回到自己卧室，一边吹头发一边从衣柜里挑拣衣服。这件太厚，这件太薄，这件倒是不厚不薄，就是领子太低了……

　　挑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一件压箱底的深绿色休闲打底衫，这件是个高领，虽然还遮不到下巴，但是凑凑合合能遮一下脖子，也算差强人意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掐准了时间，就在唐堂刚穿好衣服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拿起手机一看，张雅珍三个字在屏幕中央亮着，白得刺眼。

　　这个时候来电话，是为了老丁吧？想起张雅珍和老丁的关系，唐堂才舒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在咖啡店打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认对这个老板也有一定的了解，一直觉得他虽然有嗜酒如命的毛病，还有些抠门儿，但本质上不是坏人。

　　只是今天事关他的哥们儿，他会站在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店员这边，还是站在他财厚势强的好哥们儿那边？他会劝我息事宁人，放过老丁吗？

　　扪心自问一遍，唐堂没什么想不开的，也不怕失去这份工作，只是如果顶头上司为了这件事让他闭嘴的话，他会挺寒心的。

　　犹豫半晌，唐堂叹了口气，终究在电话将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按下接听。无论好坏，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哎哟，谢天谢地，糖糖你终于接电话了，我刚才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听见张雅珍急切的语气，唐堂稍感安慰之余顺口开了个玩笑，“以为我已经自杀了？”

　　唐堂这话可把电话那头的张雅珍吓得差点扔了手机。“哎哎哎，别啊！糖糖！别想不开啊！有事儿咱商量着来，别钻牛角尖儿行不行？你还这么年轻……民警同志，这儿有人轻生！”

　　“呃……”怎么回事，还有警察在旁边吗？

　　然后只听电话那头换了个陌生的男中音：“唐先生您好，我是咱们朝阳分局的民警，请您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告诉我们您的地址，我们会……”

　　“那个……”唐堂刚想跟这个接电话的警察解释自己刚才只是跟老板开个玩笑，就听电话那头又是一阵争抢的嘈杂。

　　“唐堂！都是我的错，你别伤害自己啊！唐堂！要是咱俩必须得死一个，那也是我该死，你得好好活着啊！唐堂！”

　　怎么连老丁也在？？？

　　唐堂冷不防被老丁那马景涛附体般的咆哮吓了一哆嗦，默默把手机拿开半米远，顺便掏了一下备受摧残的右耳朵。不过话说回来，老丁那话里话外透着的焦急还是让人心里挺舒坦，挺受用的……

　　唐堂这边一神游，老丁那边半天没听到回音，急得都带了哭腔。“唐堂！你说话啊？唐堂！”

　　好家伙，这人嗓门儿可真大，驴都比不过他吧？感觉手机都被老丁吼得抖了三抖的唐堂又一阵无语，怕他一会儿真喊破了喉咙，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寻死觅活的念头，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丁把电话还给了张雅珍。“张总，到底怎么回事？”

　　“糖糖啊，你真没那个想法吧？”

　　“张总，我真没有，你要是还不信的话，我拿我工资发誓行不行？我要是撒谎我这个月工资不要了，给你当酒钱。”

　　一听小财迷都拿自己工资发誓了，张雅珍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糖糖啊，是这么个事儿，你走了之后，老丁就来局子里投案自首了，他说愿意走法律程序接受处罚，坐牢、赔偿，都没话说。但是人警察同志说了，光有他这什么一面之词还不成，还得你这个受害者兼人证出面指控，然后才能起诉打官司……”

　　听到这儿，唐堂愣住了。他自己还没想好解决办法呢，老丁那边儿先投案自首了？这是什么迷幻的剧情走向？难道他是知道该怎么钻法律的空子……不对，张总刚才说他接受处罚，无论坐牢还是赔偿都没话说，那难道是想以退为进，博取我的同情？

　　“……糖糖？还在不？咋说一半儿又不吭声儿了呢？”

　　“啊，在呢，”唐堂收了收神，“您说，我听着呢。”

　　“哎，情况差不多就这情况，你过来的话我去接你。”张雅珍顿了一下，感觉唐堂那边没有接茬的意思，就又接着说，“没事儿，你怎么想的就放心大胆说，虽然老丁是我多年铁哥们儿，但这是原则上的问题，我没脸袒护他，叫你这么个好孩子受委屈。”

　　张雅珍的话让唐堂心里头说不出的熨帖，之前那些怀疑也都烟消云散。“谢谢张总，我会考虑，现在让老丁接电话吧，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他。”

　　见张雅珍又把手机递过来，老丁有些不敢置信，疑惑地看着老友，后者跟他点点头，让他相信就是唐堂要他接的。

　　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跟唐堂说话，而且还是唐堂主动搭理他，老丁感觉自己就跟梦游似的，张了好几下嘴才发出声音。“唐堂？”

　　听出电话那头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有几分紧张，唐堂自己似乎也受到了传染，深呼吸了一下才问：“你……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啊？”老丁一时没听明白，他以为是唐堂想跟他说什么，比如骂他两句，撂个狠话，说法庭上见什么的，却没想到唐堂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而且一点儿都没有生气的意思。“我……我没什么想说的，我想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可是你都不爱听……对不起。”

　　对不起。

　　多简单的三个字的忏悔，唐堂今天从早上听到中午，从丁家别墅听到马路街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是他莫名觉得，这时候隔着电话听见的要比老丁当面说的更动人，也许正是因为彼此看不见吧，他不会感到害怕，才能放心感受这句话里的诚意。

　　“还有吗？”

　　“还有？”老丁扫了一眼全都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众人，多希望有人能在这时候赞助他一句能打动唐堂的情话，可惜没有人理解他的意思，也没有人愿意同情他这个罪有应得之人。他只能低下头，抬手拢在嘴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真的爱你，没骗你。”他今天还没沾过酒，脸却已经红了。

　　众人听见这句话都是一愣，几个民警面面相觑，一边的栾书培和杨晓翔满脸不屑，张雅珍直接夺回手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这咋还告上白了呢？你还嫌糖糖不够讨厌你是咋的？喂，糖糖……喂？”张雅珍喂了几下没反应，这才发现通话已经结束了，“得，人给挂了，你啊你，老丁你少给我们添点儿乱成不成？”

　　老丁没再说什么，只是失望地低下头，任凭张雅珍数落。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匆匆挂断电话的男孩儿正倚在衣柜门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捏着自己空荡荡的发烫的耳垂，目视虚空，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得那么入神。

　　很快，张雅珍的电话又打过来，还没等他说话，唐堂先开口道：“张总，我想跟受理这个案子的警察谈谈。”

　　“啊，行。”

　　接电话的仍然是刚才那个问他地址的男中音。“唐先生您好。”

　　“嗯，那个……我、我想说，你们可能误会了，这事儿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长这么大，唐堂还是头一次鼓起勇气跟警察撒谎，不由紧张得满头冷汗，一颗心也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句话下来一直在嘴瓢的边缘徘徊。为了少露破绽，他干脆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语速，“我昨天陪我们老板朋友喝酒，他喝醉了一时眼花把我当他老婆了，就抱着我睡了一宿，别的什么都没干，所以我不会去告他的，就是这么个事儿，我说完了。”

　　通话结束，一头是唐堂拍着胸脯喘气，一头是满屋子民警和四个老爷们儿相对无语。

　　那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还真就只能这么结束了，现在是受害者兼证人否认一切，不肯出面指控，就算警方仍然觉得事有蹊跷，但是除了教育两句放人回去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老丁心里那种梦游似的不真实感依然围绕着他，但这不是个噩梦，是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人间的虚惊一场。他不知道唐堂为什么对警察撒了谎，只是直觉告诉他，被原谅的曙光或许就在前方了。

　　老友被放了一马，张雅珍心里也由衷感到轻松，即使他知道老丁这回是罪有应得，该判的该罚的，他绝不会帮忙开脱，但如果唐堂愿意原谅他，那也未尝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于是他又给唐堂去了个电话，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唐堂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打开刚送来的奶茶外卖，一吸管戳进去，长鲸饮水般深吸了满满一大口混着红豆和布丁的奶茶咽下肚，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这样吧，要是大家都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今晚八点在店里见个面谈谈，我想来个三堂会审。”

　　挂了电话，张雅珍看着老丁揶揄道：“听见了么，人家要亲自审你。”

　　老丁一直竖着耳朵听他打电话呢，早就听见了唐堂那边说的，所以被打趣了也不害怕，一副眉开眼笑心里美的样子，恐怕面前摆一座金山都不见得能让他这么高兴。“审吧，我乐意让他审，审一辈子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