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邪第三

第十一

眼前人和那人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尖尖的下颌，也一样郑重地向他行过礼，偶尔也像他这样，瞪着眼睛和自己闹脾气。

其实常进贵为三军主帅，原本并不会把旁人的相貌都记得清清楚楚，可那人，着实不同。

是兰儿。

常进的独子，常兰。

常兰被常进和夫人当做掌中宝一般宠爱长大，这曾经是整个大梁人尽皆知的事。不过，此般宠溺却没让常兰长成小霸王，他打小便是出了名的听话懂事，乖顺讨喜；稍大一大，又熟读古籍，勤修武艺，成了能文能武的小公子；十三岁便随父征战沙场，无比英勇，军功赫赫。

只可惜，常兰已经不在了，那年不过他才十六岁。

常进深深的看向小昊，或者说，透过小昊的面孔和身姿，看见的是年少的常兰。只不过，若要说说两人不同，自然也是有的，也很多，常兰是少将军、贵公子，性子又好，从不会像眼前这孩子一般，不会满脸恶狠狠的表情；常兰虽腹有计谋，但仍然单纯善良，不像这人，眼中是连常进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情感。

常大将军是武将，性情比那些肠子弯弯绕绕的文人直爽不少，不过可惜，主帅大人也不是莽夫。有城府的人，大多不喜欢这样比他还复杂上许多的人，哪怕对方只是小孩子，也没法觉得有什么可怜爱的。

然而他长得过于像兰儿了，面容像十一二岁的兰儿，神色像是再大一些，被人叫做少将军的兰儿。常兰本是人中龙凤，能像他的人少。失去常兰来六年的心酸苦楚怀念，还有没能说出口的愧疚，潮涨般的涌上常进心头。

小昊垂了垂头，按下眼中锋芒，就着常进的手起身，却不着痕迹的，避开他手上搀扶的力气，稚嫩沙哑的声音恭敬而疏离，打断了常进对亡儿的回忆：“谢常大将军。回大将军的话，在下小昊。”

“就叫小昊？”常进的话里，带了些小昊不愿面对的惊讶，虽然，只是小小的惊讶。

“是，大将军，”小昊仍未抬头，眼底却早已是一片暗淡了，他在军队里一直故意不说名字，逢人最多只说一句“在下”之类的来自称，却没想到突然被常进问到头上来，“小昊没有姓。”

没有正经的大名，甚至连姓都没有。

原先小昊流浪街头，年纪又小，根本不懂这些，只道什么名啦姓啦都是没用的东西，没有又能如何？

后来认识了宣灵，日夜相伴中，小昊不仅知道了曾经那个满口脏话、小偷小摸、随随便便大打出手的自己有多么粗俗，也渐渐知道了，自己，是何等的卑微。

没有姓也没有氏，只有一个无异于阿猫阿狗的名字，这还只是自己梦里常出现的声音。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世家大族承认他，他甚至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小门小户。在那个最看中家族和出身的年代。他不是出身不正、来路不明，而是——根本就没有出身。

粗鄙，卑微。

刚和宣灵一起时，小昊年方十岁，刚刚从妹妹嘴里知道了这些，曾经也无谓的自卑过：竟然是人生中第一次，怕这女孩瞧不起他。自卑的苦楚，甚至是远远胜过跪地求饶曾带给他的痛苦。

不过，好在没有。不仅是因为宣灵性子好，人又善良，也是因为她全家被灭，那时跟他一起四处逃命，唯恐李唐追杀，是不敢提及姓氏的。

朝夕共处，日夜相伴，小昊也渐渐收藏起那个粗鄙无知的幼孩，跟妹妹学了不少曾经他不屑一顾的礼仪，变成一个翩翩少年郎的渴望，两年来在他心中一直如火般热烈。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成功的，但是实际上，也不成功，厮杀在最前线的，草菅人命的恶鬼，会是一个温润的公子吗。

“那，你妹妹呢？”

“小妹宣灵。”在大梁军中，也不必担心宣灵身份招来会杀身之祸，小昊便大大方方的告诉常进。

“你说她是——宣灵？晋商宣文都之女宣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