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二次元小说 > 说书人_莹纸1
本书标签: 二次元  莹纸  说书人 

南北往事7

说书人_莹纸1

后来,霍皙被许怀勐接回了北京,就安置在自己之前住过的总后大院里。

一个当爹的,给闺女在外头置办一套她自己的房子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为什么让她住在这儿,许怀勐有他自己的考虑和安排。

第一,院里和霍皙同龄的孩子多,心地也都不坏,她初来乍到,性子偏偏又是那样,没什么朋友,住在这儿,能认识些人,也好打成一片,时间久了,自然就形成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第二就是,许怀勐忌惮着自己那个无法无天又没下限的儿子,许善宇。他心里一直对自己在外头有个女儿的事情耿耿于怀,何况亲妈又没了,难免不把恨加之在霍皙身上,他怕哪天这孩子脑子一热,趁自己不留神欺负了霍皙。

那时候院里热闹,远没有现在这么冷清,谁家出了什么事儿人传人马上就都能知道,霍皙搬来第一天,就在这不大不小的地方炸开了。

那时候这里女孩子少,来了个漂亮姑娘自是引起一番轰动的,陶蓓蓓欣喜拉着霍皙的手,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姐姐,你多大了?在不在上学?”

“姐姐,你从哪儿来呀?”

“姐姐,我叫陶蓓蓓,是老陶的女儿,我上高一。”

“姐姐,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陶蓓蓓蹲在许怀勐给霍皙安排的老房子里,愁眉苦脸的望着她。那时候陶蓓蓓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她心性单纯,见霍皙不理自己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觉着奇怪。

就蹲在地上那么瞅着霍皙,眼神直勾勾的。

难不成,是个哑巴?

陶蓓蓓凑上去,不说话,开始用手比划,这时候,一直坐在梳妆台前的霍皙忽然开口了。

“我叫霍皙。”

陶蓓蓓吓了一跳。

霍皙终于看着陶蓓蓓有了浅浅笑意,她弯腰,大眼睛瞅着她,生疏问:“叫你蓓蓓好吗?”

蓓蕾,始华也。万物生长,含苞待放,生机勃勃。

陶蓓蓓一阵狂点头,有人理她,她话匣子就开了:“我小名儿叫桃子,家里的几个哥哥都这么叫我,但是小诚哥斯亮哥他们就叫我蓓蓓,说这么叫着亲。”

霍皙听不懂她说的那些人名,她伸手拉她起来:“别在地上,坐在床上。”

那时候霍皙因为长期自我封闭导致不愿意与陌生人交流,一直是她患上忧郁症以来,最让医生和许怀勐头疼的地方。

屋外胡仲带着阿姨在收拾卫生,听见屋里有动静,胡仲高兴,进屋拍了拍蓓蓓的脑袋瓜:“蓓蓓?”

“啥?”

“以后你霍皙姐可就交给你了,白天上学,胡叔不难为你,晚上放了学,周六周日,多跟着你武杨哥小诚哥带着她出去玩玩,吃点好吃的,回来胡叔给你报销。”

陶蓓蓓也不客气,问胡仲:“干啥都给报销?”

胡仲痛快:“吃啥报啥!”

“成!”

陶蓓蓓带霍皙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周二食堂的香酥鸡和红烧猪肘,这菜在食堂往往八一节庆祝的时候才有,很难得,俩姑娘,捧着不锈钢的饭盒,低头吃饭,也不言语,吃着吃着,俩人对视,噗嗤一声,就乐了。

陶蓓蓓打排球,正是长身体发育的时候,饭量很大,吃饭吃的特别香,偏偏霍皙也是个不挑食的肉食动物,纵观食堂,像她俩这么能吃的女孩子,还真少见。

霍皙抿嘴乐,伸手去给陶蓓蓓擦她脸上的酱汁,陶蓓蓓不好意思,用手背抹了一下,也咯咯笑,这一笑,两个姑娘的友谊就此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开始形影不离。

晚上,陶蓓蓓坐在武杨的吉普车头上,被几个男孩围着瞎打听。陶蓓蓓不乐意看他们见着女孩就献殷勤的劲儿,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大家觉着没意思散了,武杨和宁小诚凑上去。

“怎么着了?”

陶蓓蓓想了想:“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说话,每天都得吃药才能睡着。”

宁小诚扯了扯嘴角:“听说有忧郁症,在南边治过一段时间。”

武杨撇嘴:“蓓蓓,知道人为啥会睡不着觉吗?”

“为啥?”

“因为闲的。”

“我呸!”

武杨爬上车头,搂着她耐心跟她胡说八道:“你看啊,忧郁忧郁,就是因为身边没人说话,自己一人儿又太寂寞,容易胡思乱想,这一胡思乱想,就给自己弄抑郁了。”

陶蓓蓓不吭声,觉得有道理。

武杨继续对她谆谆教诲:“她每天一人儿关在屋里,也不上学,可不就是闲的吗,你看看我,看看你小诚哥,哪有时间抑郁?因为我们忙啊!”

“我每天训练,进修,你小诚哥呢,天天忙着算计他兜儿里那几个钱,你呢,白天打球,晚上还得担心数学打了十九分儿的卷子被你妈发现,自身都难保,所以啊,哪还有闲心胡思乱想,这一忙一累,回去沾枕头就能睡着。”

陶蓓蓓眼睛一亮,下了武杨的套:“那我每天晚上带她出来打球吧!她有事儿干,出一身汗,回去就能好好睡觉,就不用吃药啦?”

武杨夸她:“还是我们蓓蓓心眼儿好。”

陶蓓蓓从车上跳下去,兴冲冲就往霍皙家里跑。

陶蓓蓓走了,宁小诚斜眼瞪武杨,武杨发毛:“看我干什么?”

宁小诚呸他:“用绕那些弯子吗?想看人家就直说呗,让蓓蓓给骗出来,真孙子。”

武杨挠挠头:“甭骂我,你就不想看看长什么样儿?”

宁小诚摸摸鼻子:“……想。”

…………

事实证明,武杨出的主意,还真管用。

陶蓓蓓每天放了学,吃了晚饭,就拉着霍皙去体育场打排球,连着打了一个月,硬是把霍皙教成了业余种子选手,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她愿意主动和人说话,主动和人谈笑,有时候,还能时不时冒出几个冷笑话。

那天她依旧和陶蓓蓓一起在外头练球,打的正热,从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宁小诚,武杨,沈斯亮仨人慢悠悠走过来,武杨指着那道身影献宝似的:“怎么样?漂亮吧?没骗你吧?”

沈斯亮噙着笑,不说话。

武杨招手喊:“二朵儿!蓓蓓!”

俩姑娘回头,然后一起朝这边跑过来,沈斯亮问:“怎么叫二朵儿?小名啊?”

宁小诚答:“大名叫霍皙,这小名听蓓蓓说是她爹给起的,叫着顺口。”

说完,两个姑娘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跟宁小诚和武杨打招呼,霍皙脸上挂着还未散的笑意,弯弯的眼睛,看到沈斯亮时一愣。

武杨给她介绍,一个多月,彼此也都算熟了:“二朵儿,这个是沈斯亮,你得叫一声斯亮哥,比你大,跟咱们一样,也是一起长大的。”

对于这次见面,霍皙,其实是惊喜的。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跟他打招呼,毫不扭捏,清脆叫他:“斯亮哥。”

沈斯亮点头应,俩人一对视,电光火石,虽然都笑着,但是那脸上藏着的,心里藏着的,全都从眼睛里泄露了出来。

……

那时候,他们一群人是真好啊。

他们疼霍皙,跟疼蓓蓓一样,甚至比对蓓蓓还要好。

霍皙第一次来北京,大家吵着带她去逛景点,去故宫,去长城,去北海,沈斯亮说暑假人多,遍地都是游客,没意思。霍皙问,那什么时候去?沈斯亮说冬天吧,冬天我带你去。

他说话算话,十二月份北京,下了大雪,冷的要命。

霍皙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不比南方下雨湿冷,晚上九点半,她从学校后门出来,下了晚自习,沈斯亮开车在路边等她。

他等她的时候从来不坐在车里,就站在外头,裹着军大衣靠在车门上,让她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钻进副驾驶,他把暖风开到最大,又给她绑安全带,霍皙缩在围巾里,鼻尖冻得通红:“斯亮哥,咱们去哪儿啊?”

他发动车,说:“带你去故宫。”

这都几点了?霍皙偷偷看表,不说话,也不问,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向来是相信他的。

沈斯亮这人神出鬼没,不住在大院,有时候能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他,偶尔出现一回,往往又让你惊喜万分。

他带她去了景山公园。

而且不走门,只爬墙。

霍皙踩着他肩膀,攀到墙头上,吓的脸都白了:“斯亮哥,我不敢。”

他站在墙根儿底下,两三步就蹿上去,坏事儿干的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说,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肯定摔不着。

霍皙缩脖子,被人发现怎么办呀?

他说不怕,多少年前我们带着蓓蓓也来过,那时候她比你还小,晚上公园打更的大爷睡得早,大冬天没人巡逻,你快下来。

霍皙怕摔,他把身上厚厚的棉大衣脱下来给她裹着,在下头催,二朵儿,我跟你保证肯定没事儿。

霍皙跳下去,他搂着她,俩人悄无声息的往里走,期间碰上公园里打着手电的保安,他捂着她嘴躲到假山石后头,大气儿不敢出。霍皙觉得刺激又兴奋,用手掐他的腰,你不是说没人吗!!他疼的呲牙咧嘴,用眼睛瞪她,差不多得了啊。

霍皙笑,笑的憨头憨脑,保安听见动静手电照过来,他给她扑倒,压在雪地里,保安走了,霍皙睁着眼睛推他,起来呀。

他嬉皮笑脸的说,你看咱俩,像不像来这儿偷情的?

景山公园里的景山,曾经是北京全城的制高点。他带着她呼哧带喘的爬山顶的亭子,茫茫黑夜,沈斯亮站在寂静山顶,寒风呼啸着从他身后涌来,他说,二朵儿,你往下看。

她脚下,是故宫全景,俯瞰整个城市的中轴线,隔着漫天大雪,灯火辉煌,苍茫一片,无比壮观。

霍皙趴在栏杆上,裹着他的军大衣,眼里被脚下灯火映的璀璨,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是一个女孩中一生最好的时光。

……

不远处有人喊沈斯亮进来,示意他批示的文件可以拿走,他回神,立刻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沈斯亮还想,以后像这样的地方,真得少来。

那些陈年旧情啊,一想起来,太他妈耽误事儿。

陶蓓蓓最近一直住在霍皙家里,每天霍皙出门上班,晚上回来的时候陶蓓蓓就穿着小围裙在家里给她摆好碗筷等她吃饭,吃完了饭她也不多话,一个人去外面蹦跶,天黑了就回来睡觉,画风诡异的连霍皙这么淡定的人都觉得奇怪了。

在陶蓓蓓又一次主动拖地以后,霍皙心慌问她:“你到底要干嘛,真洗心革面打算给我当田螺姑娘啊?”

陶蓓蓓赶也赶不走,朝她嘿嘿一笑:“跟老陶吵架了,来你家避避风头。”

蓓蓓是陶家的独生女,老陶拿这个闺女心疼都不够呢,霍皙知道她胡说八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颇有压力的注视下,陶蓓蓓低下头,终于讷讷招了。

“我谈了个男朋友,怕被老陶发现。”

霍皙挑眉:“谈恋爱啦?”

陶蓓蓓点头,立马兴冲冲从包里拿出手机给霍皙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带着金丝边眼镜,站在交大实验楼前背着手,正朝着镜头微笑。

倒是不难看,气质很静,有点古板,怎么看怎么和陶蓓蓓不搭。

霍皙脑子转的很快,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是上次和武杨吃饭的时候他提起的那个博士?”

陶蓓蓓骄傲点头:“嗯!叫傅腾云,高中的时候就是我学长,在我们学校学控制工程的,霍皙姐,怎么样怎么样?”

“你追的他?”

陶蓓蓓有点心虚:“……你怎么看出来的?武杨跟你说的?”

老学究带出来的小学究,一门儿心思扎在学习里,那眼镜有瓶底那么厚。看起来,不太像对感情非常热衷的人。

“他一开始不同意,说我年纪小,和他没共同语言,他一直喜欢和他一个实验室的学姐,后来学姐出国走了,他消沉了好长时间,最近才来找我说试试的。”

“霍皙姐,他说和我在一起特轻松,觉得很开心,对我也很好。”

陶蓓蓓单纯,毫无恋爱经验,她和霍皙说起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带着小姑娘家的娇羞。

霍皙摸摸她的头,心里不是滋味儿:“蓓蓓,真的那么喜欢他?”

陶蓓蓓不说话,半天吭了一声。“嗯。”

霍皙试探着又问:“喜欢他……不是为了别人?”

陶蓓蓓一个激灵,赶紧反驳:“当然不是!虽然是我追的他,但是我们感情很好,他这个人就这样嘛,再说了,当初你不也是主动追的斯亮哥,感情……。”

说完陶蓓蓓自知失言,用手捂住了嘴,神情懊恼,迭声道歉:“对不起霍皙姐,我不是故意的。”

霍皙搂着她的脖子,没放在心上:“没事儿。”

“你说的也没错,本来就是我追的他。”

那时候俩人一见面,天雷勾地火,都是同类,不用言语表达什么,心里的*全都在眼睛里,好得快,爱的烈,可是分开的时候彼此也是真恨。

陶蓓蓓苦着脸,恨自己这张大嘴巴恨的不知如何是好。“霍皙姐……”

“蓓蓓,感情看重的是两情相悦,谁追谁都不要紧。”霍皙坐在沙发里,很认真的跟她说:“只要是他真疼你,喜欢你,开始不重要,结果才最重要。你还小,有些事情还是要听你爸妈的意见,和博士谈一段时间,如果觉得还行,就跟家里大大方方的说,女孩子,这个年纪谈恋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皙总觉得谈恋爱对女孩子来说是一件幸福甜蜜的事情,不该这么偷偷摸摸的藏着,她说的很郑重,也不希望在感情这事上陶蓓蓓受什么委屈。她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这方面没什么过来人的老道经验,能够示人的,唯有一段满目疮痍的过去。

陶蓓蓓不停点头,央求她:“那你就别生我气啦?”

“多大的事儿,还跟你生气。”

陶蓓蓓小孩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马上就眉开眼笑起来,她哼着歌儿去浴室洗澡,裹着帽子,又趴在门口探出脑袋瓜。

“霍皙姐。”

“别看你和斯亮哥分开了,但是我相信,你们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的。”

“而且不光我这么想,小诚哥,武杨哥,他们也都这么想。”

说完陶蓓蓓害羞,砰的一声关门进去了。

霍皙在沙发里静静窝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写稿子。

她是个夜猫子,很多事情白天没思路,到了傍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更沉下心来。

去了书房,霍皙先习惯性看了眼手机。她很少玩这些社交软件,大多数时间也就翻翻新闻八卦打发时间,微博刷新,忽略掉那些快要炸掉的评论,屏幕上显示最近的一条更新是来自尤梦的。

“今天依旧在努力中,希望下周会有好结果,然后希望s先生能够兑现诺言,我得了奖的话,你可一定要好好慰劳我。(傲娇)(傲娇)”

文字下面,还有几张配图。

她正在学校的排练室里排练,逆着光,做了个很高难的一字马,还有她和几个年轻姑娘的自拍,她们对着镜头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俨然是二十出头姑娘最该有的模样。

都说女人在深深迷恋一个男人的时候智商是最高的,总会挖空一切脑筋去了解他身边的人和事,尤梦也不例外,那天她被沈斯亮送回学校以后,心里对霍皙一直有个结,于是她迅速摸到微博找到了陶蓓蓓的关注列表,果不其然,在那里发现了她。

在陶蓓蓓微博近三百个关注人中,霍皙排在最下面的位置。

她们应该认识的非常久,看上去,关系也不错。

霍皙的微博因工作宣传需要,认证是《图行地理》的写实记者,粉丝有三万多人,她很少更新,微博上说的也很少,大多是某个地区的风景照和人像,和一些她对那个地区的介绍见闻,可是留言和点赞数量却很可观,每条几乎都有近千个,尤梦好奇从头翻到尾,发现的大致内容如下。

2012年7月17号,贵州湄潭,天生桥。——“很喜欢你们杂志,加油。”

2012年11月13号,贡嘎,红石滩。——“意外发现你的微博,很神秘,想认识你。”

2013年1月25号,广西侗寨鼓楼,三南寨。——“去广西啦?欢迎来我家做客。”

2013年8月26号,青藏高原,卓乃湖。——“女神,好喜欢你。”

2014年2月4号,新疆伊犁,巩留县,库尔德宁。——“又去这么远的地方?女神我很好奇你家乡在哪?”

2014年5月12号,四川,汶川,重建,新生。——“为同胞默哀。女神加油。”

霍皙的最后一条更新停留在2014年12月31号。

大兴安岭,漠河,极光,即日返程。

这条微博意外出现了一张她的正面照片,照片没有加后期特效,未经任何处理,镜头被拉的很近,在漫天大雪里,她背着高高的登山包,孤独一人坐在车顶,头发被风吹乱,远处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深蓝色暗沉的天幕下,她低头正在写着什么,嘴唇,睫毛上沾染的皆是风雪。

微博的最后,她说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尤梦把那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反复看了十几遍,反之,尤梦翻了翻自己的,一个被高度精修过的写真头像,内容千篇一律的学校或者商场,某天买了新的衣服,隔天买了一双限量版的新鞋,内容虽然繁多丰富,可是总觉着自己矮了对方一截。

不是容貌,而是经历,是纵横几年光阴,尤梦不管怎么追问都无法企及的,别人的过去。

那天夜里她关注了霍皙,又友好的发了私信给她。

霍皙隔天早上看到,出于礼貌,也关注了回去。

于是在互相关注的这段时间里,尤梦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微博频繁提起这位s先生,她觉得似乎这是她与霍皙抗衡的唯一筹码,s先生带她吃了一顿很昂贵的晚餐,s先生的皮鞋,s先生在夜晚送她回学校时车子的尾灯,s先生开车时无意入镜的袖口和手。

于此同时,霍皙也意外收到了很多平日里没有的,陌生恶意的攻击。

对方都是以私信方式发来的消息,例如“丑人多做怪”,“真能卖弄,故作玄虚。”,“没人跟你说你长的很丑吗?贱女人。”种种种种。

这些别有用心的小心机被霍皙看到,淡淡一笑,随手关掉。

晚上十一点,她翻开记事本,开始在灯下提笔眷写稿件,结尾刚画了个句号,手机在此时再次响起。

来电人,严靳。

他总是喜欢在晚上安排工作,而且不喜与人短信,从来都是亲□□代,短短数语,也从不废话闲谈。有时候霍皙曾一度以为,他敬业刻板到每天躺在床上睡觉时,都会猛然想起什么来抄起电话。

“喂?”

浴室水声停了,陶蓓蓓应该已经睡下了,霍皙声音放的很轻。

“这周网站专栏是咱们组做,以前的规矩每人一天准备一篇稿件刊登,周五轮到你了。你好好准备。”

霍皙起身窸窸窣窣掩上阳台的门,问道:“刊登什么内容?稿件多长?”

“随便你,贴近咱们组选题的,民生,医疗,交通,食品安全,字数不限。”

霍皙试图挣扎:“我进组一个月,从来没参加过外出采访的任务,每天除了校对就是打杂,手里也没任何时效题材。”

“我不管,那是你的问题,今天周二,我提前三天通知你,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要是弄砸了,我取消你的见习资格。”

严靳的语气不容置疑,霍皙对他这种不容反驳的工作作风终于发飙,对着窗点了一根烟。

“严靳,你不觉得你……”

话一出口,霍皙自觉失态,和他不过认识短短一个月,要真是红脸争吵未免自己太过无能,她沉默抽烟,严靳察觉到她脱口而出的怒意,忽然笑了两声。

“怎么?对我的态度不满意。”

霍皙抽烟的毛病是一年前在摄制组养成的,摄制组条件艰苦,见惯人情世故,霍皙生性冷僻,又不善发泄自己,许多情绪压在心底,有时候就会躲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抽一支。

她烟瘾不大,只有在极度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才会摸出来。

霍皙还记着自己第一次尝烟,是在广西出了事儿以后。

那对道德沦丧的父子被她打破了头,血有几滴溅在她手上,她被同事带出来安抚,等到凌晨大家终于挨不住睡意打盹的时候,她无声躲在院子后面,脸色苍白,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根。

脸上,脖子上还有被打过的红色淤痕。

那时候她是真怕啊,怕的要命,想像寻常人一样委屈哭诉一场,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躲在山垛子后头,把脸埋在衣服里闷头哭,哭累了,摸出烟来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最后嗓子哑了,腿也麻了,霍皙拍拍裤子站起来,眼睛通红,可是那神情,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霍皙平静注视着窗户里自己的影子,不服输,夹着电话去翻书房里的东西:“知道了,我会准时刊登的。”

“那最好。”

严靳啪的一声扣掉电话。

霍皙这天捅了个大篓子。

而且这个篓子她捅的不声不响,还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脚刚迈进办公室,就感受到阵阵诡异气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着她,脸上情绪各异。

拐角组长办公室里,有很大的争吵声。

霍皙脚步一滞,茫然地问同事:“怎么了?”

快两个月相处,她和组里同事关系还算不错,没有以前初来乍到那股敌意,大家对她也渐渐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丽率先站起来,一反常态的严肃:“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霍皙,网站专栏的事情交给你,是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沈晏丽平常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之前她见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个空降兵估计背景不浅,待她一直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小霍叫着,没想到这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

霍皙一头雾水,看向自己对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镜,跟她低声说道:“你那个关于环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烦了,组长正在挨骂呢。”

“霍皙姐,你这次可能……真惹事儿了。”

霍皙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周五自己在报社网站专栏上写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严靳打电话交代下来的工作。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严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门口:“霍皙,沈晏丽,跟我进来。”

沈晏丽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触霉头的表情,霍皙也跟进去,把门关上。人还没等站定,严靳一把把桌上的电脑扭转进来,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是不是你写的。”

屏幕上是京联报社对外办的新闻网站,最右侧生活组的头条上放着一张巨型烟囱的照片,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滚滚的黑烟,标题是加粗的黑色字体。

——雾霾隐形帮凶,关于金能集团化工排污真相。

他问的口气很不好,霍皙承认,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严重性:“是。”

严靳一口气憋在心里,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有脸说是!!!”

他转而看向沈晏丽:“她稿子之前跟你报备过吗?非报社采访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轻重你也是吗!!!”

沈晏丽跟严靳共事三年,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赶紧撇清自己:“是跟我报备过,但是周五见稿她周四晚上才送过来,她当时给我的就是张环保选题表,连工厂的名字都没提,我问她也不说,当时情况又急,我哪知道问题这么严重。”

身为霍皙直管的副组长,沈晏丽第一时间就撇清了责任关系。

霍皙皱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沈晏丽翻了翻眼皮:“我说错了吗,你给我的资料上就说你要做环保题材,我以为你是要讲最新可应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霍皙不跟她争辩,很理智找到问题关键:“你把选题表拿来。”

沈晏丽心虚,故作镇静:“那天报纸下厂,我加大夜班,带到印刷厂去了,落在那了。”

印刷厂每天下厂印刷的东西数不胜数,遍地都是纸张文件,现在回过头去找,如大海捞针。

霍皙紧紧抿着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她给她送选题表,让她审核,沈晏丽着急下班跟老公过周年纪念日,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就走人了。

“行了!”严靳冷斥一声,深吸口气:“霍皙,现在不是说谁的责任问题,关键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

“我是让你去采访他们的新钢化应用技术,不是让你控诉他们!”他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团是招商办下了大工夫才来的,市值几十个亿,不仅承担着市里几个重要工厂的化钢生产,还有周边村县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说后果,你自己估量。”

经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团在郊区违法排污,简化处理污染物过程,严重影响周边村落生态环境的事实阐述的极尽详实,还有那些照片,张张控诉。

“所以我做错了是吗。”霍皙盯着严靳的眼睛,反问他:“因为它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它是市里招商来的大集团,对于那些污染,对周围百姓的伤害,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

严靳骤然避开她的眼神,直起身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义感不能拯救苍生,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新闻背后,更是利益操纵。

短短一夜之间,京联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报刊媒体纷纷转载,同金能集团竞争的几家公司见此契机雇买水军发起噱头,抓住污染这个热词挑起轩然大波,被无数网友讨论热议,金能股价一度下跌。

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错综复杂。

霍皙很轴,有点一根筋,她认为对的事情很难被人说服:“严靳,我不是一个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没想拯救苍生,其实别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怕事儿,可是我看见了,就该说出来。不说,心里过不去。”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张,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没的庄稼地里,捧着一块煤炭在啃,脸蛋儿,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着她。

“她才四岁,母亲得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两百块钱,就指着那几亩地活着,我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烧废了的煤块,问她爸爸,庄稼里还能长出菜来吗,她爸爸什么也不说,蹲在墙角一直叹气,严靳,你说,还能吗?”

严靳不再说话了。

霍皙嘲讽笑着,在严靳的注视中站起来,推门出去。她手放到门把手上,半晌又低头道:“写它的时候热血上头,确实没考虑那么多,可是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严靳气的脸色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容易!”

……

事情闹得很大,连一向乐观的主编老杜都犯难了。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叹气,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小霍啊……

“小霍,干这事儿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个原则,坚持认错,死不悔改:“主编,我干都干了。”

“那你干完,后悔不?”

“不后悔。”

“现在也不后悔?”

“不后悔。”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摆摆手:“你快走,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霍皙关门出去,老杜想了一会儿,又给气乐了,从业这么多年,刺头兵没少见,但是出了事儿这么理直气壮软话都不说一句的,真就她一个。

严靳跟他承认错误,率先揽过责任:“主编,稿子之前我是看过的,我求功心切,以为会是个重磅新闻,没想到给报社带来这么大麻烦。”

老杜是个人精,冷哼:“你严靳会犯这样的错误?”

说完,老杜坐下来,开始沉思:“一个上午,咱们集团已经有三位高层给我打过电话了,就不说那些政/府办公室给咱们的施压了,这件事影响很大,听说都已经惊动了环保部门,我看这样吧,这几天小霍先停职,等待后续处理。”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严靳迟疑,斟酌再三,问老杜:“要不让她写一个错误报道的声明,或者致歉信,把影响降到最低?”

老杜摇头:“她那个脾气,能愿意?再说了,干咱们新闻这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报道的本身也是实情,你这么做,太伤人自尊。”

“现在网络有多发达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民众们一旦引发热议,被推到那个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个金能集团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成?”

京联成立这么多年,一直在主流媒体中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位置上,这次被霍皙这件新闻这么一闹,反倒被很多人关注起来,一个上午,报社官方微博多了几十万粉丝。

老杜身为主编,也不得不权衡利弊。关起门来,他和严靳说小话。

“先让她停职,看看情况,如果实在平息不了,让她引咎辞职也算对上头有个交代,如果闹大了,我们干脆来个硬性跟踪报道,破釜沉舟。”

严靳听明白了,这事儿如果碍于种种关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当靶子。

如果被民众和官方重视,掀起了波澜,他们继续报道,名气和荣誉都是报社的功劳。

严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问自己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

今天晚上艳势人来的很多。

乌泱泱一大帮,有些平日里很久没见的都被点了名,老板站在门口,拿着对讲机迎来送往,笑脸相逢。

这地界在八大胡同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早先是个破四合院,地皮还没被炒起来的时候被人相中买下扩建开了私人会所,在原有基础上修了个二层小楼,整体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筑结构,古色古香中又带了那么点洋风格。

说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推开艳势两扇对开的院门,入眼的先是两只釉里红的瓷缸,一汪养着莲花锦鲤,绕过庭院进了正房,屋里挂着旖旎的大红帐子,墙角的唱机放的是老上海时期的唱片,东边的墙上铺着两米长的手工苏绣,南边挂着风流雅仕的名画,一幅一幅,大红的国色牡丹,描金撒银的凤凰,潋滟的美人儿出浴,屏风错综复杂的隔开一个又一个格间,保证了客人绝对的隐/私空间。

你走过去,偏偏又能从那缝隙里望见一二。

一张张罗汉床上,摞着锦缎,堆着丝绸,有人在里面正儿八经的低声谈事,也有人在里头鬓影凌乱,美人娇/喘。

那种欲语还休,那种潋滟无边,人来人往早就见怪不怪,似乎习以为常。

老板给这地方取名叫艳势,要的就是一个艳字。虽然打着高级会所的名号,可是也从来不见对外营业,要的就是讨这些子弟欢心,由着他们性子,怎么高兴怎么来。

二楼拐弯第三个包厢,那是宁小诚他们这伙人的据点。

用小时候的话说,那是老窝,孩子们的背着家长聚众开小会的地方。专门出坏主意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几个常客都没在,就宁小诚一个人。

他坐在电视前,两只手支在沙发椅背上,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里的走势图。

他最近在跟进一支国外的风险证劵,瞅准了涨势一口气往里投了不少钱,想着狠捞一把,这几天一直盯着,就住在这地方没动,眼前正是收线的最好时机。

宁小诚是做风投起家的,但是干风投这一行都知道,赢的多,输的也惨,最初那几年他年轻,刚入行,心态不好,有时候一个晚上能赚几千万,可输的时候也就那几分钟,几次大起大落,人就颓了,每天窝在艳势这个销金窟里醉生梦死。

最后还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门进来,拎起镇着红酒的冰桶顺着他头发往下浇,那冰凉的水惊了宁小诚怀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儿,也清醒了他头脑几分。

他说,小诚,输就输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大街上要饭?

宁小诚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

沈斯亮坐在地上,屈起一支腿,笑着看他,他一笑,宁小诚也笑了,沈斯亮说,真要饭,带上武杨,哥们儿拿着咱以前上食堂吃饭用的搪瓷缸子,从东三环走到西四环,边敲边唱,一圈下来,还是条好汉。

宁小诚不禁脑子里想了下那幅画面,一下就想明白了。

像沈斯亮说的,再惨还能惨到哪儿去?钱算个屁,赚的再多,不过是个数字,再怎么着,也抵不上这些兄弟情谊。

从此以后,他把这事儿看淡了,手也稳了,还真靠这个养活了不少生意。现在他玩儿的这些投资,还真就是玩,玩个运气,玩个高兴。

干这行,想的太杂,考虑的也太多,有时候小诚拿不准主意,就让沈斯亮选,两个代码,紧着他挑,他选什么他就跟着买什么。

沈斯亮问:“不怕我给你弄赔了?”

小诚笑:“赔就赔了。”

可沈斯亮从来都没失过手,他和小诚不一样,想的没他那么多,痛快,也狠,捞的就是眼前这一片势,从不思前顾后,往往,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玩儿这个。

有时候小诚开玩笑,要不你干脆转业得了,来我这儿当个顾问,你选的,你挣的,全都是你的,咱俩也是个伴儿。

小诚说这话的时候,沈斯亮穿着拖鞋,正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玩儿石头。

他说,这活儿我不干,你们玩钱的人,心思忒深。他说话的时候笑着,笑容纯净,让小诚一下子就想起来很多年前的沈斯亮。

那时候哥几个都还穿着开裆裤,他一跟他商量什么,他也是现在这样,蹲在家门口,弹玻璃球,一颗小脑袋剃成盖头,眼中狡黠,可有自己的主意了。

宁小诚身后有人叫他:“哥?今儿怎么了,兴致不高啊。”

程聪拽住那人:“别烦他,纽交所这时候刚开盘,他正在兴头上。”

那人颓废靠回去,程聪踢了他一脚,问他:“好不容易带你来一趟开开眼,怎么唉声叹气的,晦气。”

那人说:“还不是网上那档子事儿,现在闹得风言风语,我爸快给我骂死了。”

程聪也知道,有点幸灾乐祸:“活该,谁让把你爹给你购进设备的钱都买车了,我都跟你说了,环保排污这块没小事儿,一点钱也不能省,被人捅出来就是个新闻,现在怎么样?东窗事发了吧。”

那人叼着烟,一脸萎靡。

正是金能集团的大公子。

大公子虽然脸上萎靡,可嘴里发着狠:“早晚我要把捅这事儿的人挖出来,听说是什么报社干的,不是能写吗,回头剁了他的爪子,让他写个够。”

大公子和程聪差不多,老家在陕西,仗着这几年家里做出了名堂,来混北京,金能集团其实还真是个干实事的产业,他老爹有意锻炼他,投了资,把买卖交给儿子打理,奈何这小子不争气,一心只想吃喝玩乐,私下里把他老爹进设备的钱扣进自己腰包,厂子建在郊外,肆意排污放废气,说那些人命不值钱,坚持为这城里的雾霾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程聪其实是看不上他这一套的,办事忒损,其实大公子的身价在这些人里并不高,奈何程聪这人圆滑,谁也不得罪,面上过得去也就算了。

恰逢宁小诚收线,把股票挑了个最高点抛出去,短短几分钟,净赚不少,他收起桌上的烟和手机,拿起外套。

一帮人站起来送他,程聪问他:“哥,你要走?”

这艳势本来是宁小诚他们的地方,程聪就是带了几个兄弟来热闹热闹,顺便来跟宁小诚谈个合作,见他要走,反而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

宁小诚心情不错,他拍拍程聪肩膀:“你们玩,我还有别的事儿,告诉楼下把账记我身上。”

“哥,那我跟你说的那合作……”

“再说。”

见宁小诚要走,大公子赶紧冲到前头给他拉开门,本来自己惹了祸,是想借着认识宁小诚这个机会在自己老子面前讨个好,没想到打自己进来,他就没搭理自己。

“本来想跟您好好聊聊的,您忙,霍皙这天捅了个大篓子。

而且这个篓子她捅的不声不响,还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脚刚迈进办公室,就感受到阵阵诡异气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着她,脸上情绪各异。

拐角组长办公室里,有很大的争吵声。

霍皙脚步一滞,茫然地问同事:“怎么了?”

快两个月相处,她和组里同事关系还算不错,没有以前初来乍到那股敌意,大家对她也渐渐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丽率先站起来,一反常态的严肃:“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霍皙,网站专栏的事情交给你,是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沈晏丽平常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之前她见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个空降兵估计背景不浅,待她一直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小霍叫着,没想到这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

霍皙一头雾水,看向自己对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镜,跟她低声说道:“你那个关于环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烦了,组长正在挨骂呢。”

“霍皙姐,你这次可能……真惹事儿了。”

霍皙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周五自己在报社网站专栏上写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严靳打电话交代下来的工作。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严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门口:“霍皙,沈晏丽,跟我进来。”

沈晏丽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触霉头的表情,霍皙也跟进去,把门关上。人还没等站定,严靳一把把桌上的电脑扭转进来,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是不是你写的。”

屏幕上是京联报社对外办的新闻网站,最右侧生活组的头条上放着一张巨型烟囱的照片,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滚滚的黑烟,标题是加粗的黑色字体。

——雾霾隐形帮凶,关于金能集团化工排污真相。

他问的口气很不好,霍皙承认,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严重性:“是。”

严靳一口气憋在心里,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有脸说是!!!”

他转而看向沈晏丽:“她稿子之前跟你报备过吗?非报社采访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轻重你也是吗!!!”

沈晏丽跟严靳共事三年,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赶紧撇清自己:“是跟我报备过,但是周五见稿她周四晚上才送过来,她当时给我的就是张环保选题表,连工厂的名字都没提,我问她也不说,当时情况又急,我哪知道问题这么严重。”

身为霍皙直管的副组长,沈晏丽第一时间就撇清了责任关系。

霍皙皱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沈晏丽翻了翻眼皮:“我说错了吗,你给我的资料上就说你要做环保题材,我以为你是要讲最新可应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霍皙不跟她争辩,很理智找到问题关键:“你把选题表拿来。”

沈晏丽心虚,故作镇静:“那天报纸下厂,我加大夜班,带到印刷厂去了,落在那了。”

印刷厂每天下厂印刷的东西数不胜数,遍地都是纸张文件,现在回过头去找,如大海捞针。

霍皙紧紧抿着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她给她送选题表,让她审核,沈晏丽着急下班跟老公过周年纪念日,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就走人了。

“行了!”严靳冷斥一声,深吸口气:“霍皙,现在不是说谁的责任问题,关键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

“我是让你去采访他们的新钢化应用技术,不是让你控诉他们!”他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团是招商办下了大工夫才来的,市值几十个亿,不仅承担着市里几个重要工厂的化钢生产,还有周边村县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说后果,你自己估量。”

经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团在郊区违法排污,简化处理污染物过程,严重影响周边村落生态环境的事实阐述的极尽详实,还有那些照片,张张控诉。

“所以我做错了是吗。”霍皙盯着严靳的眼睛,反问他:“因为它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它是市里招商来的大集团,对于那些污染,对周围百姓的伤害,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

严靳骤然避开她的眼神,直起身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义感不能拯救苍生,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新闻背后,更是利益操纵。

短短一夜之间,京联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报刊媒体纷纷转载,同金能集团竞争的几家公司见此契机雇买水军发起噱头,抓住污染这个热词挑起轩然大波,被无数网友讨论热议,金能股价一度下跌。

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错综复杂。

霍皙很轴,有点一根筋,她认为对的事情很难被人说服:“严靳,我不是一个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没想拯救苍生,其实别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怕事儿,可是我看见了,就该说出来。不说,心里过不去。”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张,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没的庄稼地里,捧着一块煤炭在啃,脸蛋儿,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着她。

“她才四岁,母亲得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两百块钱,就指着那几亩地活着,我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烧废了的煤块,问她爸爸,庄稼里还能长出菜来吗,她爸爸什么也不说,蹲在墙角一直叹气,严靳,你说,还能吗?”

严靳不再说话了。

霍皙嘲讽笑着,在严靳的注视中站起来,推门出去。她手放到门把手上,半晌又低头道:“写它的时候热血上头,确实没考虑那么多,可是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严靳气的脸色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容易!”

……

事情闹得很大,连一向乐观的主编老杜都犯难了。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叹气,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小霍啊……

“小霍,干这事儿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个原则,坚持认错,死不悔改:“主编,我干都干了。”

“那你干完,后悔不?”

“不后悔。”

“现在也不后悔?”

“不后悔。”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摆摆手:“你快走,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霍皙关门出去,老杜想了一会儿,又给气乐了,从业这么多年,刺头兵没少见,但是出了事儿这么理直气壮软话都不说一句的,真就她一个。

严靳跟他承认错误,率先揽过责任:“主编,稿子之前我是看过的,我求功心切,以为会是个重磅新闻,没想到给报社带来这么大麻烦。”

老杜是个人精,冷哼:“你严靳会犯这样的错误?”

说完,老杜坐下来,开始沉思:“一个上午,咱们集团已经有三位高层给我打过电话了,就不说那些政/府办公室给咱们的施压了,这件事影响很大,听说都已经惊动了环保部门,我看这样吧,这几天小霍先停职,等待后续处理。”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严靳迟疑,斟酌再三,问老杜:“要不让她写一个错误报道的声明,或者致歉信,把影响降到最低?”

老杜摇头:“她那个脾气,能愿意?再说了,干咱们新闻这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报道的本身也是实情,你这么做,太伤人自尊。”

“现在网络有多发达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民众们一旦引发热议,被推到那个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个金能集团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成?”

京联成立这么多年,一直在主流媒体中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位置上,这次被霍皙这件新闻这么一闹,反倒被很多人关注起来,一个上午,报社官方微博多了几十万粉丝。

老杜身为主编,也不得不权衡利弊。关起门来,他和严靳说小话。

“先让她停职,看看情况,如果实在平息不了,让她引咎辞职也算对上头有个交代,如果闹大了,我们干脆来个硬性跟踪报道,破釜沉舟。”

严靳听明白了,这事儿如果碍于种种关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当靶子。

如果被民众和官方重视,掀起了波澜,他们继续报道,名气和荣誉都是报社的功劳。

严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问自己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

今天晚上艳势人来的很多。

乌泱泱一大帮,有些平日里很久没见的都被点了名,老板站在门口,拿着对讲机迎来送往,笑脸相逢。

这地界在八大胡同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早先是个破四合院,地皮还没被炒起来的时候被人相中买下扩建开了私人会所,在原有基础上修了个二层小楼,整体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筑结构,古色古香中又带了那么点洋风格。

说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推开艳势两扇对开的院门,入眼的先是两只釉里红的瓷缸,一汪养着莲花锦鲤,绕过庭院进了正房,屋里挂着旖旎的大红帐子,墙角的唱机放的是老上海时期的唱片,东边的墙上铺着两米长的手工苏绣,南边挂着风流雅仕的名画,一幅一幅,大红的国色牡丹,描金撒银的凤凰,潋滟的美人儿出浴,屏风错综复杂的隔开一个又一个格间,保证了客人绝对的隐/私空间。

你走过去,偏偏又能从那缝隙里望见一二。

一张张罗汉床上,摞着锦缎,堆着丝绸,有人在里面正儿八经的低声谈事,也有人在里头鬓影凌乱,美人娇/喘。

那种欲语还休,那种潋滟无边,人来人往早就见怪不怪,似乎习以为常。

老板给这地方取名叫艳势,要的就是一个艳字。虽然打着高级会所的名号,可是也从来不见对外营业,要的就是讨这些子弟欢心,由着他们性子,怎么高兴怎么来。

二楼拐弯第三个包厢,那是宁小诚他们这伙人的据点。

用小时候的话说,那是老窝,孩子们的背着家长聚众开小会的地方。专门出坏主意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几个常客都没在,就宁小诚一个人。

他坐在电视前,两只手支在沙发椅背上,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里的走势图。

他最近在跟进一支国外的风险证劵,瞅准了涨势一口气往里投了不少钱,想着狠捞一把,这几天一直盯着,就住在这地方没动,眼前正是收线的最好时机。

宁小诚是做风投起家的,但是干风投这一行都知道,赢的多,输的也惨,最初那几年他年轻,刚入行,心态不好,有时候一个晚上能赚几千万,可输的时候也就那几分钟,几次大起大落,人就颓了,每天窝在艳势这个销金窟里醉生梦死。

最后还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门进来,拎起镇着红酒的冰桶顺着他头发往下浇,那冰凉的水惊了宁小诚怀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儿,也清醒了他头脑几分。

他说,小诚,输就输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大街上要饭?

宁小诚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

沈斯亮坐在地上,屈起一支腿,笑着看他,他一笑,宁小诚也笑了,沈斯亮说,真要饭,带上武杨,哥们儿拿着咱以前上食堂吃饭用的搪瓷缸子,从东三环走到西四环,边敲边唱,一圈下来,还是条好汉。

宁小诚不禁脑子里想了下那幅画面,一下就想明白了。

像沈斯亮说的,再惨还能惨到哪儿去?钱算个屁,赚的再多,不过是个数字,再怎么着,也抵不上这些兄弟情谊。

从此以后,他把这事儿看淡了,手也稳了,还真靠这个养活了不少生意。现在他玩儿的这些投资,还真就是玩,玩个运气,玩个高兴。

干这行,想的太杂,考虑的也太多,有时候小诚拿不准主意,就让沈斯亮选,两个代码,紧着他挑,他选什么他就跟着买什么。

沈斯亮问:“不怕我给你弄赔了?”

小诚笑:“赔就赔了。”

可沈斯亮从来都没失过手,他和小诚不一样,想的没他那么多,痛快,也狠,捞的就是眼前这一片势,从不思前顾后,往往,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玩儿这个。

有时候小诚开玩笑,要不你干脆转业得了,来我这儿当个顾问,你选的,你挣的,全都是你的,咱俩也是个伴儿。

小诚说这话的时候,沈斯亮穿着拖鞋,正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玩儿石头。

他说,这活儿我不干,你们玩钱的人,心思忒深。他说话的时候笑着,笑容纯净,让小诚一下子就想起来很多年前的沈斯亮。

那时候哥几个都还穿着开裆裤,他一跟他商量什么,他也是现在这样,蹲在家门口,弹玻璃球,一颗小脑袋剃成盖头,眼中狡黠,可有自己的主意了。

宁小诚身后有人叫他:“哥?今儿怎么了,兴致不高啊。”

程聪拽住那人:“别烦他,纽交所这时候刚开盘,他正在兴头上。”

那人颓废靠回去,程聪踢了他一脚,问他:“好不容易带你来一趟开开眼,怎么唉声叹气的,晦气。”

那人说:“还不是网上那档子事儿,现在闹得风言风语,我爸快给我骂死了。”

程聪也知道,有点幸灾乐祸:“活该,谁让把你爹给你购进设备的钱都买车了,我都跟你说了,环保排污这块没小事儿,一点钱也不能省,被人捅出来就是个新闻,现在怎么样?东窗事发了吧。”

那人叼着烟,一脸萎靡。

正是金能集团的大公子。

大公子虽然脸上萎靡,可嘴里发着狠:“早晚我要把捅这事儿的人挖出来,听说是什么报社干的,不是能写吗,回头剁了他的爪子,让他写个够。”

大公子和程聪差不多,老家在陕西,仗着这几年家里做出了名堂,来混北京,金能集团其实还真是个干实事的产业,他老爹有意锻炼他,投了资,把买卖交给儿子打理,奈何这小子不争气,一心只想吃喝玩乐,私下里把他老爹进设备的钱扣进自己腰包,厂子建在郊外,肆意排污放废气,说那些人命不值钱,坚持为这城里的雾霾贡献自己一份力量。

程聪其实是看不上他这一套的,办事忒损,其实大公子的身价在这些人里并不高,奈何程聪这人圆滑,谁也不得罪,面上过得去也就算了。

恰逢宁小诚收线,把股票挑了个最高点抛出去,短短几分钟,净赚不少,他收起桌上的烟和手机,拿起外套。

一帮人站起来送他,程聪问他:“哥,你要走?”

这艳势本来是宁小诚他们的地方,程聪就是带了几个兄弟来热闹热闹,顺便来跟宁小诚谈个合作,见他要走,反而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

宁小诚心情不错,他拍拍程聪肩膀:“你们玩,我还有别的事儿,告诉楼下把账记我身上。”

“哥,那我跟你说的那合作……”

“再说。”

见宁小诚要走,大公子赶紧冲到前头给他拉开门,本来自己惹了祸,是想借着认识宁小诚这个机会在自己老子面前讨个好,没想到打自己进来,他就没搭理自己。

“本来想跟您好好聊聊的,您忙,那就改天,改天。”

刚才他很程聪聊天,宁小诚多少也听了几句,赚那些不入流的钱,没多大出息。这样的人,管他是谁,宁小诚就三个字,不搭理。

他睨了那位大公子一眼,笑着不痛不痒劝:“别给你爹再惹事儿了,网上传不了几天,就这一阵子,回头上了设备,拿点钱对人家周边百姓有个安置,就算完了。”

大公子嘴上答应,德行谦卑,可是能看出来,那是不甘心不服气呢。

门合上,宁小诚敛了脸上客套的笑。

他惆怅往外走,心中感慨,还真是年代不同了,这帮二十出头的孩子,跟当初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比,心还真黑哎。那就改天,改天。”

刚才他很程聪聊天,宁小诚多少也听了几句,赚那些不入流的钱,没多大出息。这样的人,管他是谁,宁小诚就三个字,不搭理。

他睨了那位大公子一眼,笑着不痛不痒劝:“别给你爹再惹事儿了,网上传不了几天,就这一阵子,回头上了设备,拿点钱对人家周边百姓有个安置,就算完了。”

大公子嘴上答应,德行谦卑,可是能看出来,那是不甘心不服气呢。

门合上,宁小诚敛了脸上客套的笑。

他惆怅往外走,心中感慨,还真是年代不同了,这帮二十出头的孩子,跟当初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比,心还真黑哎。

上一章 南北往事6 说书人_莹纸1最新章节 下一章 南北往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