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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往事6

说书人_莹纸1

胡仲是一个做事相当稳重的人,别看是个武官出身,其实心细着呢。

他知道许怀勐着急想见霍皙,他也知道霍皙的脾气,把人弄上车,也没去别的地方,就让司机绕着大院十几公里后头的一个空军基地绕,那地方有片人工湖,修了一大排柳树长廊,中间还有个湖心亭,人少僻静,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下了车,两人一起往湖边走,胡仲说,这几年你在外面,虽然首长人在北京,可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之前你跟组去四川,那地方发了泥石流,他听说以后在办公室人都慌了,抓着我一遍一遍说,说你在那儿呢,后来找人联系了地方,确定你们走了以后,他又坐在那张小沙发上半天没说话。

霍皙闻言也不做声,闷头听着,她知道,胡仲这是告诉自己亲爹对她的好。

胡仲又说,他这三年见老不少,头发白的快,找勤务员染了,没半个月,新白茬又长出来,后来干脆他也不染了,说就这样吧,兴许哪天在电视上你看见了,心一软,就回来了。你说说,六十岁的人了,难为他想这个办法安慰自己,说话时候提起你那神情,跟个孩子似的。

有一天他晚上吃饭,桌上上了道青笋虾仁,他夹了一口,然后想起你爱吃这个,那顿饭都没吃好。去年过年,大宇回来,爷俩说了两句没谈拢,大宇说了点气话,首长当场就甩了他一耳刮子,他那手劲儿你还不知道,大宇耳膜差点没穿孔。

霍皙终于有丝松动,翘起唇角,问胡仲,他说什么气话了?是不是又发狠要找人把我弄死在外头?

胡仲哈哈一笑,拍拍霍皙肩膀,其实大宇就是痛快痛快嘴,心里过不去这个劲儿,不是冲你,虽然你们哥俩不对付,但是能看出来,他挺疼你。你走以后,他和斯亮大打了一架,把你们常去那家饭馆儿都给砸了,俩人住了半个月的院,伤的都不轻,斯亮肋骨折了一根,惊动的人海了去了。

看着是大宇和斯亮那帮小子找个由头茬架,其实心里都明白,他这是不想看着你挨欺负,为你鸣不平呢!

还有今年年底,首长老毛病犯了给送到医院抢救,推进手术室的时候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谁都没见,就跟我偷偷说,这台手术要是下不来,务必找你回来参加葬礼,就是绑也要给你绑回来。

胡仲讲这些事的时候也没多绘声绘色,可就是那些画面好像都浮在眼前似的。

霍皙低下头,说:“胡叔,您别说了。”

“我去,您找个时间吧。”

要的就是这句话,胡仲心想这块石头终于落地,回手指了指车上,走,走,我送你回去。

下周我着人安排,也不耽误你上班,下班我让司机去接你。

在大院北门停了车,霍皙独自往家走,十点多钟,哪哪都静悄悄的,偶尔夜风吹起一排排的杨树,树叶沙沙作响。

家属楼门前这一带的电路检修,最近没路灯,灰色三层高的小楼楼下,静静蛰伏了一辆黑色奥迪。

它悄无声息的停在小楼对面,安静的几乎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车子擦的很亮,车窗贴了深色镀膜,看不清里面。

霍皙一个人走到单元门前,正要伸手拉门。

忽然。

一道明晃晃的车灯从身后朝她打来!

这车灯打的很嚣张,两侧的氙气,正面改装过的led远光,白花花亮着,像是故意的。

这下,霍皙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黑暗中。

她不怕,也不惊,沉默了几秒,霍皙轻轻回身,眯眼看着车里那人。

沈斯亮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车窗半降,正望着她笑呢!

他笑的痞里痞气,带着孩子似的那么股得意劲儿,像是恶作剧得了逞。

待看清车里的人以后,霍皙慢慢把眼睛睁开,她站的很直,就那么看着他,没恼怒,也没尴尬,静的跟汪水似的。

俩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先挪地方。

炙眼的灯光晃得霍皙眼仁突突直疼,她也不肯眨眼,很快眼底就聚积起一层水雾。

过了一分钟,沈斯亮终于有丝松动。

他关了大灯,熄了火,利索开门下车。车灯灭掉那一瞬间,四下瞬间重归黑暗,只有远处从茂密高大的杨树中透过来的微弱路灯。

偶尔吹过一阵夜风。

沈斯亮倚靠着车门,低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摇开火机。

霍皙站在台阶上,声音清亮地叫他:“沈斯亮。”

沈斯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喜欢叫他沈斯亮,直呼其名,干干脆脆的。

霍皙走下台阶,黑白分明的眼珠儿汪着他:“你的新女朋友可真丑。”

沈斯亮咧嘴笑了一下,不为所动,用手拢着火儿把烟点着了:“我挑女朋友的眼光一直都不怎么样。”

霍皙不依不饶,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俩人互相看了几秒,霍皙一下就委屈了。

她说:“沈斯亮,之前我跟你说我过的好,其实这三年,我过的一点也不好。”

沈斯亮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透过一片淡白色烟雾,霍皙看到了他的眼神,冷漠,厌恶,可是他依然那么笑着。他以前讨厌一个人,碍着面子又懒得发作的时候,就是这个德行。

霍皙才不在乎。

她靠着他车门,非要跟他讲故事:“离开北京的第一年,我跟着组里去拍贵州的天生桥。”

霍皙厚脸皮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天生桥吗?就是生在两座山之间,拱形的,天然腐蚀形成的,特别坚硬,几百年才会有的,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连信号都没有,天气也不好,下着雨,全都是雾,山里很滑,一脚踩下去,全是泥。”

“老赵说要拍全景高空地貌,需要爬到一个一百多米的顶峰,不走修好的山路,是直接从林子里穿出去,组里人少,需要背着的器材很多,每个人都是力工,没人管你到底是男是女,我背着一个三脚架,一台相机,因为走得慢落在了最后头,往上爬的时候我没看到那块鹅卵石,脚底一滑,就滚了下去。”

沈斯亮叼着烟,不作声。

霍皙一闭眼好像就能想起那副画面,泥泞雨天,她穿着冲锋衣,雨靴,身上背着包,胸前斜挎着三脚架,咕咚一声就下去了,速度快到连救命都来不及喊。

三脚架硌在身上,头磕在树干上,滚了几十米远,她拼命挣扎,企图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浑身肮脏泥水。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运气好我会被摔死,运气不好让瀑布冲走,连个全尸都没有。”

“但是我幸运,一块大山石把我给救了,后背撞在上面,留了好长一道疤。”

说起这些侥幸,霍皙难受的直叹气:“后来我们去一个广西的小村子,那地方语言不通,文化落后,村民很不友善,特别凶恶,哪怕我们无数次说就是想拍点照片,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的存在。”

“组里的负责人费了好大劲联系到当地县政/府,同意我们进去,我们借住在农户家里,结果半夜那家农户的男主人趁黑摸到了我房间。“

“和他爸爸一起。”

一阵让人心悸的沉默。

沈斯亮夹着烟的手没动,他和霍皙对视,等着她下文。

霍皙望了他几秒,然后倏地朝他灿烂一笑。

她笑着,可是声音是嘶哑的,眼睛是红的:“他和他爹一个捂住我嘴,一个扯我衣裳,我挣扎,他们就打我,手特黑,就打脑袋,先是扇耳光,后来用脚踹。”

“当时我就想啊,你说我以前跟你们在一起见过那么多脏事儿,这一遭算不算是报应。”

沈斯亮插/在裤兜里的手无声松开,不疾不徐把烟头往车门上碾,一下一下的,他问她:“然后呢?”

他掐烟的动作特别温柔,也很有耐心,很像他这个人,看似寡淡,可往往那股狠劲儿全都在骨子里,等他松了手,你再低头去看,原该在手里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

霍皙不说话了,她垂眼看着地上那个烟头,长久不动。

“还有吗?”

沈斯亮皱起眉,他愣了几秒,然后转过头:“没了。”

霍皙怒了努嘴:“别那么抠,我刚才看见了,还有好多呢。”

沈斯亮不情不愿从裤兜里摸出烟盒,递到她嘴边。霍皙张开唇含住,他又把火儿给她,霍皙接过来,沈斯亮的打火机是银灰色的dupai,摇开时会发出很沉闷的“铿”的一声。

这烟是他这几年常抽的,部队内供,白盒,没商标,但是呛人,味儿烈。

霍皙狠狠抽了一口,心满意足,仰头又说:

“九月份,晚上阴冷,我睡下的时候穿的多,衣裳一层又一层的,他连我毛衣都还没扒下来,就被我用镐头开了瓢,还有他那个丧心病狂的爹,我下手也狠,打的他们直哎呦,组里的同事听见动静一窝蜂来了,把我带到外面安抚,那一期什么也没拍成,后来县政/府为了求我们不刊登这个,给了我五千块钱做补偿。”

“五千块钱呐……想想真讽刺,村子里的人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放在破木桌上,红彤彤一沓,我们走的那天他们全家一起给我跪下,还带着他们四岁的儿子,说是鬼迷了心窍,从来没见过城里的女人,一时起了坏心。”

“钱我没要,老赵劝我,说人也没吃着什么亏,这事儿就算了,稿子也不允许再写了,他说是我们不对,一个地方长久以来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该坚持去打扰人家的生活,他说霍皙,人要懂得在一件事上反思自己的做事方式,我问他,我这顿打就算白挨?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沈斯亮很配合,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摇头。

霍皙咧开嘴:“他说,人要适当学会恶心自己。”

“除了心口呼之欲出的正义感,还有人情背后诸多的无可奈何。”

“从那以后,我就什么都看开了,去年年底,我们拍极光,东北夜里最冷达到零下四十几度,我蹲在雪地里,点着篝火,看着天上那些星星,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最该死的时候没死,老天爷不让我这么死,这辈子我就得这么苟活着,都是命。”

霍皙双眼通红的看着他:“我就该这么受折磨,就该这么还欠小航的债。”

终于提起了两人之间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她央求他,神情无助又茫然,霍皙说:“沈斯亮,这笔账我从来都没忘,但是你先放过自己,也放过我,行吗?”

她这是怕他,跟他求饶。

能放过吗?那可是自己亲弟弟一条人命啊!!!

沈斯亮任霍皙这么求着,对她通红的眼眶无动于衷,他问她:“我放过你小航能回来吗?这笔账你怎么还?”

霍皙语塞。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

她曾经以为,自己和他分开,就是最大的偿还。

沈斯亮上车要走,引擎发动着巨大的响声,霍皙终于戳穿他,用手堵着门不让他走,跟他吼:“你不想原谅我,不爱我,咱俩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你大晚上跑来干什么?沈斯亮,敢做不敢说,你丫就不是个男人!”

“我他妈来换车!”

沈斯亮让她给惹急了,心头火蹭蹭往外拱,他掰霍皙抓在车门上的手,偏偏又不敢用大力气,她那手指头细细白白的,一个不小心能让人给掰折喽。

“你撒开!”

“不撒!”霍皙拧劲儿上来,还伸腿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的结实,沈斯亮大腿都麻了。

他脾气也拱了出来,一脚刹车,霍皙没站稳往前磕绊了一下,撞在门上,沈斯亮从驾驶座上下来,提溜着她衣领子给她塞进车里。

车门大敞,霍皙被反压着按在驾驶座,下巴卡在座椅上。这回换成她嚷嚷了:“你撒开我!”

沈斯亮不紧不慢反折着她一只手,膝盖抵在她屁股上,手一掀,衣裳就往上晾了半截,露出女人细腻白皙的半片后背。

霍皙拼命蹬着腿做无用功,通红着脸:“沈斯亮你王八蛋!!!”

沈斯亮钳着她,十分嚣张:“我就是王八蛋,王八蛋才跟你在一起。”

沈斯亮这人,虽然有原则,但是没下限,这地方人来人往,都知道不能胡来,但是保不齐给他惹急了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霍皙浑身发毛。

她喘着粗气,心脏吓的蹦蹦直跳。

他把衣服一直掀到她脖子,抬手就解了霍皙里头穿的运动背心儿,这下,女人整个背部就呈现在眼底。

沈斯亮用手触着她肩膀后头的肩胛骨,轻轻地摸,那一片肌肤,浑然天成,白皙无暇,一点儿伤痕都没有。

他问她:“丫不是撞石头上了吗,不是留了挺长一道疤吗?疤呢?”

霍皙像戳破了的皮球,泄了气。

她屈/辱的被他压在座椅上,身上半/裸,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她一啜泣,沈斯亮就烦躁,他松开她,给她穿好衣服,把人拎出来。

他就知道,她跟他讲的那些故事,说的那些话,玩儿的都他妈是手段。她是想让他心疼自己,可怜自己。

车子在路边带起一阵风,发着怒气走了,霍皙一个人站在茫茫黑夜里,手里还拿着他的打火机。

他刚才说,霍皙,别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儿,小航是小航,你没脸给他偿命,也别把自己跟他扯上,跟我扯上,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这话的时候,给她按在车门上,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温柔又耐心。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仿佛在安慰他最心爱的姑娘。

沈斯亮很聪明,聪明到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小伎俩。她说的话,同他讲的过去,无非就想讨他一个原谅。

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用了一句话就划分了彼此的楚河汉界。他说,霍皙,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

隔天一早,胡仲就来接霍皙去了京山。

原本是说好晚上的,谁知胡仲打来电话说许怀勐思女心切,等的心急,干脆就安排人来了,霍皙跟报社请了半天的假,收拾好以后两人一起往郊区走。

在车上霍皙不说话,胡仲怕车里气氛沉闷,跟她讲一讲这几年北京形式的变化,又闲聊了几句,干休所的大门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门卫识得胡仲的车,也没检查,直接放行。

车子又七拐八拐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幢白色小楼前。胡仲去给霍皙开车门,像个长辈似的嘱咐她:“你进去吧,我就不跟着了,你们爷俩多聊聊,不着急。”

到了地方,霍皙踌躇不前,胡仲看中她心思,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见你自己亲爹有什么可抹不开的。”

好歹,霍皙以前也是敢跟许怀勐甩脸子拍桌子的,几年没见,反倒胆子倒是没以前大了。

许怀勐正在屋后的荷花池里背手看鱼,隔着老远,望见他的身影,霍皙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仲说的没错,这几年,他见老了不少。

以前的许怀勐脊背永远是挺拔的,神情是严厉的,不像现在,微微佝偻着,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看自己时的神情。

其实许怀勐也是一样。

闺女瘦了,单薄了,一想起这些年她在外头吃的那些苦,当爹的把什么架子都给忘了,就想好好看看她。

他背着手问:“来了?”

霍皙没吭声,许怀勐颇有兴致的看着鱼池笑笑,继续道:“这儿不比南边条件好,水凉,鱼游的都不欢。”

霍皙叫他:“爸。”

许怀勐手一抖,为了这一声爸,他等的可真难呐!

转过身来,许怀勐也不看她,用手比了比院里的椅子,跟霍皙说:“坐下,坐下说。”

他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走路不敢太快,霍皙迟疑了一下,给他拉开椅子。椅子拉开以后她也不坐,就端端正正站在许怀勐面前。

许怀勐摘了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他知道,霍皙这是为自己这三年给他认错呢。

他跟这个闺女相处时间不长,一个当爹的,不比母亲,很多事想问出口都怕不妥,霍皙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许怀勐说话是慎之又慎。

当初小航没了以后她坚持要走,他生气,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后来人真走了,许怀勐心里后悔不迭。

要是她不回来了,父女两个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他给她的记忆就是一记耳光,许怀勐得难受死。

好在,人现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许怀勐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你胡叔说……你回原来那地方去住了?”

“是。”

许怀勐咂咂嘴:“好长时间没住人了,屋里冷不冷?”

“现在天暖了,不冷。”霍皙瞅瞅他爹,二十度的气温,里头穿了一件衬衫,外头还套着毛坎肩呢。

“那……小诚斯亮他们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

许怀勐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要不我让你胡叔再给你找套房子?那地方都是熟人,人多嘴杂的,怕不清净。”

他是护着她,怕她在院里挨欺负,霍皙脾气倔,又不想让许怀勐再为自己操心,便说:“现在住着挺好的,不用麻烦胡叔。”

爷俩都是个闷葫芦,一个问不出口,一个心里明白,都揣着自己的主意。

许怀勐长长叹气:“其实不搬出去也好,你一个人在外头我反倒不放心。要是真想在外头住,也不租,看中了什么地方告诉胡仲,他给你安排。”

恰逢屋里有勤务员出来叫许怀勐用早餐,许怀勐撑着桌子站起来,问霍皙:“早饭吃了吗?”

霍皙还没开口,他紧接着说:“吃过了就再陪我吃一点。”

他心情不错,笑着站起来,难得有了精神:“厨房熬得小米粥很好,你喝喝看,很养胃。”

许怀勐在京山这儿住了有几个月,一直照顾他的勤务员见他带了人来,以为是客,忙去备餐具。

许怀勐温厚一笑:“不用那么讲究,我亲闺女,给她拿副碗筷就行。”

勤务员哦了两声,赶紧去厨房又添了两个小菜。这许怀勐平时住在这儿来探病的都是工作往来,家里人很少见,他前妻听说早些年没了,就留下一个儿子,爷俩关系还不太和睦,偶尔来过几次都要把人气的够呛,冷不丁冒出来个女儿,大家惊奇,一时都偷偷看了霍皙两眼。

父女两个在桌上吃饭,很少交谈,霍皙低着头,一只手把头发拢在耳后,拿着小勺很认真,喝粥就是喝粥,许怀勐喜欢看她吃饭,身子单薄就该多补补,期间他拿筷子给她夹了两片笋,原打算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对上霍皙的视线时又停顿了。

“哦,我忘记了。”许怀勐慢慢放下筷子,歉然一笑:“别把病气儿过给你。”

人老了,有些事情毕竟是讨年轻人嫌的。

见许怀勐想极力讨好自己神色,霍皙无声把碟子往他手边推了推。许怀勐把停在空中那两片笋落下,缓声和蔼道:

“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房子里还缺什么你告诉我,要是想上班就接着去,不想上班就念念书,好好休养一段,前阵子有人跟我介绍说外语学院这些年发展的不错,你妈妈也是那里毕业的,你还想再学,回头我让人送你过去?”

霍皙沉默几秒,摇头:“不学了,好多年不碰,捡不起来了,现在在报社挺好的。”

“随你,不学就不学罢。”

虽是这么说,许怀勐心里还是一阵惋惜,这孩子像她母亲,蛮有说语言的天赋,要不是当年……自己真真是把她给毁了啊。

父女两个难得见一回,许怀勐对霍皙有愧,自然是把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给她,平常别人来探病送的补品,燕窝,他让勤务装了两大箱,怕霍皙不要,直接让人送到胡仲车上,胡仲在车边抽烟,见人大包小裹的出来,心里直乐。

得,看这架势,八成父女俩谈的不错。

临走前,趁着许怀勐去厨房忙活找东西的功夫,霍皙逮住机会跟照顾他的勤务阿姨说:“阿姨,天热了,过几天您把他入春的薄衣服找出来换上吧,麻烦您了。”

吃过饭许怀勐送霍皙出去,父女俩沿着湖心长廊一起往外走,期间他又斟酌看了这个女儿一番,说年纪,二十五六,老大不小的,长相不错,随霍梦狄,偏偏眉间那抹飒爽英气和自己有几分像,可惜来了北京他没给照顾好,学业学业没念完,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最后还弄得了这样的地步。

如今,人在身边,低眉顺眼的,和之前倒也没什么不同,偏偏原来那股子生气没了。人一旦没了精神,没了魂儿,那可就空了。

许怀勐暗自琢磨这样不行,心里却已经默默为这个闺女打算起来。首先,得给她把工作安顿了,其次,就是给她找个知心的,靠得住的人。

许怀勐走路的时候很慢,有时候需要缓几步喘气,霍皙在许怀勐身边几次想扶他,到了最后关头又犹豫了,几次下来,便走到了胡仲车前。

许怀勐看穿霍皙的心思,站在长廊上,跟她摆摆手:“跟你胡叔回去吧,得空了,就来看看我。”

霍皙背对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跟许怀勐说了今天最长的一句话。

“您要是病好了……还回来吗?”霍皙局促,显然还不太适应这样和许怀勐说话,她眼睛望向别处:“我是说,您不是一直住在这儿对吗?病好了,就回家。”

这地方虽有山有水,可毕竟不是家。霍皙一直觉得,有个亲人,有个念想的地方,才能叫家。

许怀勐明白,她这是拐着弯认他这个父亲,关心自己的病呢!

许怀勐激动,赶紧应了两声:“回,病好了就回。”

霍皙点点头,跟许怀勐说:“我走了。”

胡仲带着霍皙沿着小路渐渐走远了,留下许怀勐一个人站在长廊上,心里感慨万千。

……

沈斯亮的车进去,胡仲的车拐出来,两辆车打了个照面,谁也没停下。

路过时,胡仲的司机心惊踩了下刹车,从后视镜看了眼那奥迪,心想嗬!到底是二处的人,这车开的,叫一个冲!

局里有位老领导犯了哮喘,前一阵子在这边休养,沈斯亮受指示,今天来给他送一份急件。

好巧不巧的,老领导跟许怀勐住着的小楼挨着,他送了文件出来,正好跟往回走的许怀勐打了个照面。

沈斯亮微笑跟他打了声招呼,带着小辈的谦逊:“许叔。”

“哎。”跟沈斯亮有段时间没见了,虽然两家因为小航的事情关系很僵,但是人家孩子尊重你主动问了好,许怀勐也很有长辈的样子,和蔼问道:“今天怎么上这边来了?”

“过来给赵局送份急件。”

“哦。”许怀勐点点头,“老赵的哮喘可是老毛病了,前两天我去看他,这病且养着。”

“这段时间一直忙,没空来看您,听人说您过完年又在协和做了次手术,恢复的怎么样?”

许怀勐一笑,背着手蛮有架子:“没什么大事儿,难为你挂在心上。”

沈斯亮虚扶了许怀勐一把:“我送您回去。”

许怀勐倒是也没谦让,顺着沈斯亮往回走,显然是有话和他说,斯亮这小子聪明,许怀勐也没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刚才霍皙过来看我,才走,跟你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沈斯亮说:“在门口,看见了。”

许怀勐心里一震。

这俩孩子,真一模一样,倒是都不跟他撒谎!

看见就是看见了,不隐瞒,也不耍那些花花肠子,许怀勐扶着他的手,无奈叹气:“斯亮啊,我也不瞒你,霍皙这几年在外头没少受罪,许叔心里对她有愧。”

沈斯亮听着,没接话。

许怀勐接着道:“过去的事儿咱们不提了,我现在病着,你也知道大宇那孩子,虽然是她哥,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关系不亲,指望不上,霍皙脾气又拧,有时候在外头吃了亏也不说,为难你们在外头多帮我照顾着点。”

这才把话说到正题。

沈斯亮明白许怀勐的意思,他怕他们沈家放不下小航当年的事儿,怕自己闺女吃亏,这是在他这儿跟他要个保证呢!

大太阳底下,沈斯亮依旧扶着许怀勐,他先是沉默几秒,而后跟他浅笑着保证:“一定。”

许怀勐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叔可拿这话当真了?”

他们沈家孩子说出来的话,向来都是算数的。沈斯亮极短的点了下头:“您放心。”

“回去……给你爸带个好儿,说我出去了,一定亲自上门去看他。”许怀勐表情郑重,又凝视了沈斯亮一会儿,才挣开他,独自背着手走了。

要说沈家跟许家,原本是关系虽不见得有多亲厚,但是在当年那个明争暗斗的局势里,两家一直是帮衬着的,要不,当初许怀勐也不会同意两个孩子的事儿不是?

临近中午,老领导要做雾化治疗,沈斯亮等着拿他批示,就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儿,他站在湖边,往嘴里送了根烟,正要点火,才发现打火机没在兜里。

左右摸了摸,他低头一笑。

那天晚上,他把打火机给她,再没要回来。

那打火机他用了很多年,还是小航上了大学以后,用自己一场比赛的奖金给他买的。他很爱惜。

沈斯亮把烟放回去,两只手插在裤兜,倒真静心欣赏起这里的景儿来了,京山后头这疗养院是新建的,布局绿化都做的很好,一切仿照着南方园林的风格,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蛮有味道。

看着看着,沈斯亮渐渐敛住了笑。

难怪他觉着这儿眼熟,当初,自己第一眼看见霍皙的时候,就在这么个地方。

2007年,盛夏,时值八月,南方天气是一如既往的闷热潮湿。

彼时沈斯亮刚从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毕业,正值留校读研或者归京工作的选择当口,他和他爹老沈起了分歧,于是老沈一个电话把人从南京急召到了自己当时正在考察的苏州。

那天苏州下了细细密密的小雨,空气很湿,沈钟岐的秘书打伞将沈斯亮接进来。

两人一路沿着疗养院侧门往里走,罗宏民与他熟稔道:“你也别气,他是真着急了,怕你自作主张递了申请表,要不不会直接让人给你从南京接回来。”

沈斯亮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急,可不是急吗,他从南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还是硬座!

罗宏民笑的更深,一副沉稳派头:“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在学校里不知道,南京这几年形式不好,龙盘虎踞,斗的惨呐。”

沈斯亮淡淡的:“不就是萧普宋升了半格吗,还能翻上天?”

他那位最得意,最宝贝的小儿子,南京城里的活祖宗,还不是让自己和劳显他们收拾的规规矩矩?

听听,这话多狂。

“不止。”罗宏民谨慎,声音也低了很多:“萧家野心大,别看现在升的快,早晚是要掉下来的,劳家彭家看不顺眼,肯定也要动手拉一把,你跟他们不一样,少蹚这趟浑水,以后要是真想念书,挂职在读也是一样的。”

沈斯亮没再说话,罗宏民是沈钟岐身边的老人儿了,他的意思很大一部分可以代表他。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至一处全玻璃的白色建筑前,罗宏民将他带到长廊里,收了伞。

“你先等等,里头有人汇报文件,等他们出来了再进去。”

沈斯亮一人儿站在长廊底下,兴味索然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景色。

沈钟岐住的这个地方,在著名景点金鸡湖的后身,专门接待国内外政要下榻的地方,跟北京的钓鱼/台差不多,很有苏州园林特色,沈斯亮这回是第一次来江南,以前虽在南京,但那地方在南北交界,气候人情与这都不大一样,细细看去,倒还是这儿更有情调,更有景致。

这院子方圆几里不见什么人,山水庭阁,错落有致,声音潺潺,一大片垂柳被雨淋的停僮葱翠,碧潭中央,还有几只黑天鹅。

沈斯亮弯腰趴在长廊的栏杆上,盯着那几只黑天鹅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就看见了霍皙。

她坐在湖边的亭子里,,蜷着腿,正在捧着一本书看。

她很瘦,穿着白色上衣和浅色长裤,披散着头发,那本书放在膝盖上,最重要的是,她光着脚。

自古人云观女色,先察骨相,再品三分,一分颈,二分足,三分腰。

阅人,他沈斯亮本就是个中高手。

那一截玉颈,细腻纤长,匀净温柔。

那一双裸足,脚踝纤盈,莹润洁白。

沈斯亮忽然就来了兴致。

她看的那本书,是全英版的《百年孤独》。

在这儿,能看见个女孩已经是蛮稀奇,而且这女孩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周身气质快要与这雨势融为一体,淡淡的,清冷的,又旁若无人。这就很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手边放了碟樱桃,上头拂着绿叶,个个红润饱满,她看书间隙会拿起一个,含到唇间,迟迟才咬下去。

大抵是察觉到那道一直落在这边的目光,在又一次翻页时霍皙终于抬起头,和沈斯亮对视。

他眼神平静,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尴尬,甚至是带着隐含笑意的,霍皙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

沈斯亮站在长廊下,外头是无声细雨,他颀长挺拔,身姿像一棵树。

之前从南京来的匆忙,他还穿着军装,浅绿色的军衬,领口往下扣子解开两颗,喉结分明,锁骨撩人,袖口往上卷两圈,露出半截结实小臂,往下是深绿的军裤,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明明是一身勾人气息,可撞上她的眼睛,又是不自知,那一脸无波无澜,神色不惊。

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她是误闯进来的那一个。

霍皙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然后再度低下头去看书,只留给他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

沈斯亮呵笑,脑子一热,想冒雨去那亭子里和她说话,脚步一旋,还没迈出去,身后有人叫他。

罗宏民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斯亮,进来吧。”

想法作罢,他转身进去,像是立刻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临时起意,从不在心上。

关于父子俩在屋里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后,罗宏民再进去的时候,沈钟岐神色平和,跟他道:

“下午没什么事儿,你让司机跟着他出去转转。”

罗宏民去看沈斯亮,他坐在沙发里,没有异议,显然是默许了,罗宏民一笑:“好,我去准备。”

沈斯亮跟着站起来,出去,罗宏民八卦问他:“怎么样?”

沈斯亮手插着裤兜,就悠悠说了两个字:“二处。”

罗宏民了然,叹气安慰他:“你和小航总得有一个是顺着他心意的,你顶上去,小航就少遭罪了。”

他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了小航。别说沈钟岐了,依着沈斯亮的秉性,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答应。

谁都知道,他沈斯亮志不在北京,更不在总/参,他厌烦办公大楼里的人情世故,厌烦那些数不清的文件电话,相比一个儒将,他更愿意做个武官。本想着在南京读完研究生,直接申请去兰州,去甘肃,那地方一望无际,广阔无垠,步战车,坦克,火炮,战友情真,漫天硝烟,才是个归宿。

可到底还是妥协了。

像罗宏民说的,他顶上去了,小航就能少遭罪。他的性子比自己还无拘无束。

出了那幢白色小楼,沈斯亮无意往身后那长廊看了一眼,早就没人了。他问罗宏民:“这院里还住着别人?”

“你问谁?”

沈斯亮一努下巴:“唔,刚那亭子里坐了个姑娘。”

罗宏民迅速就反应过来:“哦,许怀勐的女儿。”

沈斯亮没想到,也吃了一惊:“外头的?”

罗宏民是沈钟岐的秘书,最忌讳谈他人私事,以免让人抓到把柄给沈钟岐造成麻烦,对沈斯亮也是浅言几句,点到为止。

“母亲没了,得了抑郁症,许安排每天来这边做心理治疗,有几天了。”

难怪瞧着那么静,倒是个有病的,可惜了。

沈斯亮点点头,低头笑的蛮讽刺。

许怀勐和沈钟岐一直关系不错,奈何他那个儿子和沈斯亮这帮孩子不对付,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打,后来长大都搬出去了,在外头碰上也没少给对方下绊子。

就许家儿子那操行,这小姑娘想认祖归宗?且着呢。

下午罗宏民带沈斯亮去了留园,安排好又急匆匆回去了,只带了司机在外头等他。

江南江南,山水温软之地,哪哪的景色都差不多,沈斯亮在这留园里路恰杭过可亭,观西楼探花房,没多一会儿就腻了,连张照片也懒得拍一张。

他从西门走出来,让司机找个有特色的地方俩人去吃饭,一大早从南京折腾过来,还真饿了。

司机正琢磨着去哪儿,沈斯亮眼神一亮,转身就进了街对面的面馆儿。

他又看见她了。

说来也是巧,霍皙被许怀勐自作主张停了学业以后,每天都去那金鸡湖后头做心理治疗,许怀勐心疼她,下午准她去医院看看年迈的姥爷。反正也是要走了的,能多陪陪就多陪陪罢。

从医院出来,她一人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饿了,正好走到这附近,便找了家面馆进去吃。

这南方的面和北方不大一样,分什么冷做热做,是加鸭腿还是加煎蛋,沈斯亮听不懂老板娘说的又快又短的方言,刚要没了耐心,站在他前头的少女轻轻转过身来,朝他清晰说道。

“她问你要热面还是冷面,放不放葱花,有没有忌口。”

那一嘴清脆流利的普通话,毫不拖泥带水!他原以为,她该是个地方气息浓厚的丫头。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背着小小的双肩包,一个人找了角落坐着等,像从来都没见过他似的。

沈斯亮瞧着她背影一乐,跟老板娘说道,她要什么我要什么。

这家面馆儿还挺火,四方桌上到处都坐满了人,沈斯亮晃晃悠悠坐在女孩对面,跟她商量:“拼个桌?”

女孩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儿看的沈斯亮讪讪的,不是戒备,是压根就没拿他当回事儿,也没听他说什么。

一碗清汤寡水的汤面,细细的,沈斯亮挑起来看看,一筷子也没动,反之,他却看着她把那一小碗面吃完了。

期间他跟她没话找话:“你叫什么?”

她不搭理他。

“多大了?”

她还是不说话。

沈斯亮觉着自己碰了个钉子,有点没意思,终于闷头开始吃饭。

没吃两口,女孩放下筷子,定定盯着他,眼珠转了转。

沈斯亮从碗里抬起头:“看我干什么?”

她怀里抱着双肩包,包敞着,脸一下就红了。

沈斯亮乐了:“没带钱啊?”

女孩更局促,脸跟烧着了似的。

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之前都是姥爷给塞零花,母亲走了以后自己一直在许怀勐那边,吃喝都有人负责,如今姥爷住院,无暇顾及,她今天出门用了点车费,一摸兜,这才发现连碗面钱都不够了。

那个年代的学生还不流行用手机,她连个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沈斯亮本来想等她求自己,可这姑娘是个闷葫芦,脸越来越红,就是张不开嘴跟他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他看着都难受。最后,沈斯亮一摆头:“你走吧。”

她迟疑不动,抿着嘴,小心翼翼:“怎么还你钱?”

他大口吃面,不再看她:“算我请你。”

她背着包站起来,临走的时候被他叫住:“哎,你到底叫什么啊?”

“霍皙。”说完,她回了回头,还弯腰给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沈斯亮看了一眼对面她吃完的空碗,跟老板娘招手,痛快喊道:“结账!”

……

晚上回了疗养院,躺在房间,也不知怎么,沈斯亮就是静不下心来。

白天那一眼不惊艳,但是深刻。深刻到一闭上眼,全是那道身影。

沈斯亮睡不着,起来去沈钟岐的房间。他敲门进去:“爸,您睡了吗?”

沈钟岐正在桌前看报纸,见沈斯亮进来有些惊讶:“有事儿?”

沈斯亮去茶水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沈钟岐手边:“也没什么事儿,过来跟您闲聊两句。”

这可难得。

沈斯亮一向寡言,这个儿子年幼丧母,心思很沉,虽是在自己身边长大,但二十几年来父子俩交心的时候甚少,沈钟岐待他也是一半严厉一半宽和,很多事情不敢多问。

见他肯主动过来,沈钟岐放下手中的报纸,宽厚笑笑:“行啊,咱爷俩聊天的时候可少,难得你有心情。”

沈斯亮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两只手撑在扶手上,倒真像话家常似的:“中午我在亭子里见着一女孩儿,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

“我听罗宏民说,是许家的孩子?”

沈钟岐哦了一声,叹气道:“是老许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他摘了花镜:“那孩子一直养在南边,孩子她妈妈早年是他身边的一个随行翻译,后来调走了也没什么动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传来消息说人死了,老许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沈斯亮问:“亲生的?”

“老许那么谨慎的人,不是亲生的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风险过来接呦。”

像他们这种家庭,这个身份,忽如其来在外冒出个女儿,自然有人提前做了验证的。

沈斯亮说:“下午我去留园,在外头吃饭,小丫头也在,一个人蛮可怜。”

沈钟岐惋惜道:“母亲没了,听说还得了忧郁症,我在这园子里见过两回,挺好的姑娘,就是不大爱说话。”

沈斯亮略沉吟:“那打算接到北京去?”

“不知道喽。”

沈斯亮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沈钟岐喝了水,服了日常的保健药,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过来问我这个?”

他审视着这个儿子,眼神意味深长。

沈斯亮嗨了一声,不太在意:“这不是跟您闲聊吗,我随便问问。”

沈钟岐不再接话,看了看儿子身上的衣裳。沈斯亮这届毕业生赶上了部队07年的大换装,陆军常服统一换成了松枝绿,衬衫也很漂亮。穿在他身上,蛮精神。

沈钟岐绽开和蔼的笑:“小航过几天也回来了,你们哥俩这回都在我身边,我挺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慈祥微笑,能看出来心情不错。

小航大名叫沈斯航,沈斯亮的亲弟弟,比斯亮小六岁,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是高龄产妇,留下这个孩子就去世了,都说长兄如父,沈钟岐这么多年也从未再娶,可以说沈斯亮待这个弟弟,比谁都要上心,哥俩感情也一直不错。

小航聪明,上学比同龄孩子早一年,高中念的是英国寄宿学校,这回学期满了说想家想的厉害,于是沈钟岐做主就让人把这个小儿子接了回来。

“回来不许带着他跟小诚那帮孩子瞎胡闹,让他安安心心考个好学校。”

沈斯亮应下。沈钟岐又道:“今天白天我跟你说的事你上上心,也认真准备准备,回京了就去参加考试,这个位置很难得,跟三部那边也有不少工作往来,情报不好干,务必谨慎。”

“成。”沈斯亮随手将床头的记事内页叠成个飞机,朝他爹扔过去,咧嘴一笑。“您休息吧,我回去了。”

   2007年,盛夏,时值八月,南方天气是一如既往的闷热潮湿。

    彼时沈斯亮刚从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毕业,正值留校读研或者归京工作的选择当口,他和他爹老沈起了分歧,于是老沈一个电话把人从南京急召到了自己当时正在考察的苏州。

    那天苏州下了细细密密的小雨,空气很湿,沈钟岐的秘书打伞将沈斯亮接进来。

    两人一路沿着疗养院侧门往里走,罗宏民与他熟稔道:“你也别气,他是真着急了,怕你自作主张递了申请表,要不不会直接让人给你从南京接回来。”

    沈斯亮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急,可不是急吗,他从南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还是硬座!

    罗宏民笑的更深,一副沉稳派头:“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在学校里不知道,南京这几年形式不好,龙盘虎踞,斗的惨呐。”

    沈斯亮淡淡的:“不就是萧普宋升了半格吗,还能翻上天?”

    他那位最得意,最宝贝的小儿子,南京城里的活祖宗,还不是让自己和劳显他们收拾的规规矩矩?

    听听,这话多狂。

    “不止。”罗宏民谨慎,声音也低了很多:“萧家野心大,别看现在升的快,早晚是要掉下来的,劳家彭家看不顺眼,肯定也要动手拉一把,你跟他们不一样,少蹚这趟浑水,以后要是真想念书,挂职在读也是一样的。”

    沈斯亮没再说话,罗宏民是沈钟岐身边的老人儿了,他的意思很大一部分可以代表他。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至一处全玻璃的白色建筑前,罗宏民将他带到长廊里,收了伞。

    “你先等等,里头有人汇报文件,等他们出来了再进去。”

    沈斯亮一人儿站在长廊底下,兴味索然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景色。

    沈钟岐住的这个地方,在著名景点金鸡湖的后身,专门接待国内外政要下榻的地方,跟北京的钓鱼/台差不多,很有苏州园林特色,沈斯亮这回是第一次来江南,以前虽在南京,但那地方在南北交界,气候人情与这都不大一样,细细看去,倒还是这儿更有情调,更有景致。

    这院子方圆几里不见什么人,山水庭阁,错落有致,声音潺潺,一大片垂柳被雨淋的停僮葱翠,碧潭中央,还有几只黑天鹅。

    沈斯亮弯腰趴在长廊的栏杆上,盯着那几只黑天鹅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就看见了霍皙。

    她坐在湖边的亭子里,,蜷着腿,正在捧着一本书看。

    她很瘦,穿着白色上衣和浅色长裤,披散着头发,那本书放在膝盖上,最重要的是,她光着脚。

    自古人云观女色,先察骨相,再品三分,一分颈,二分足,三分腰。

    阅人,他沈斯亮本就是个中高手。

    那一截玉颈,细腻纤长,匀净温柔。

    那一双裸足,脚踝纤盈,莹润洁白。

    沈斯亮忽然就来了兴致。

    她看的那本书,是全英版的《百年孤独》。

    在这儿,能看见个女孩已经是蛮稀奇,而且这女孩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周身气质快要与这雨势融为一体,淡淡的,清冷的,又旁若无人。这就很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手边放了碟樱桃,上头拂着绿叶,个个红润饱满,她看书间隙会拿起一个,含到唇间,迟迟才咬下去。

    大抵是察觉到那道一直落在这边的目光,在又一次翻页时霍皙终于抬起头,和沈斯亮对视。

    他眼神平静,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尴尬,甚至是带着隐含笑意的,霍皙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刻。

    沈斯亮站在长廊下,外头是无声细雨,他颀长挺拔,身姿像一棵树。

    之前从南京来的匆忙,他还穿着军装,浅绿色的军衬,领口往下扣子解开两颗,喉结分明,锁骨撩人,袖口往上卷两圈,露出半截结实小臂,往下是深绿的军裤,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明明是一身勾人气息,可撞上她的眼睛,又是不自知,那一脸无波无澜,神色不惊。

    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她是误闯进来的那一个。

    霍皙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然后再度低下头去看书,只留给他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

    沈斯亮呵笑,脑子一热,想冒雨去那亭子里和她说话,脚步一旋,还没迈出去,身后有人叫他。

    罗宏民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他:“斯亮,进来吧。”

    想法作罢,他转身进去,像是立刻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临时起意,从不在心上。

    关于父子俩在屋里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后,罗宏民再进去的时候,沈钟岐神色平和,跟他道:

    “下午没什么事儿,你让司机跟着他出去转转。”

    罗宏民去看沈斯亮,他坐在沙发里,没有异议,显然是默许了,罗宏民一笑:“好,我去准备。”

    沈斯亮跟着站起来,出去,罗宏民八卦问他:“怎么样?”

    沈斯亮手插着裤兜,就悠悠说了两个字:“二处。”

    罗宏民了然,叹气安慰他:“你和小航总得有一个是顺着他心意的,你顶上去,小航就少遭罪了。”

    他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了小航。别说沈钟岐了,依着沈斯亮的秉性,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答应。

    谁都知道,他沈斯亮志不在北京,更不在总/参,他厌烦办公大楼里的人情世故,厌烦那些数不清的文件电话,相比一个儒将,他更愿意做个武官。本想着在南京读完研究生,直接申请去兰州,去甘肃,那地方一望无际,广阔无垠,步战车,坦克,火炮,战友情真,漫天硝烟,才是个归宿。

    可到底还是妥协了。

    像罗宏民说的,他顶上去了,小航就能少遭罪。他的性子比自己还无拘无束。

    出了那幢白色小楼,沈斯亮无意往身后那长廊看了一眼,早就没人了。他问罗宏民:“这院里还住着别人?”

    “你问谁?”

    沈斯亮一努下巴:“唔,刚那亭子里坐了个姑娘。”

    罗宏民迅速就反应过来:“哦,许怀勐的女儿。”

    沈斯亮没想到,也吃了一惊:“外头的?”

    罗宏民是沈钟岐的秘书,最忌讳谈他人私事,以免让人抓到把柄给沈钟岐造成麻烦,对沈斯亮也是浅言几句,点到为止。

    “母亲没了,得了抑郁症,许安排每天来这边做心理治疗,有几天了。”

    难怪瞧着那么静,倒是个有病的,可惜了。

    沈斯亮点点头,低头笑的蛮讽刺。

    许怀勐和沈钟岐一直关系不错,奈何他那个儿子和沈斯亮这帮孩子不对付,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打,后来长大都搬出去了,在外头碰上也没少给对方下绊子。

    就许家儿子那操行,这小姑娘想认祖归宗?且着呢。

    下午罗宏民带沈斯亮去了留园,安排好又急匆匆回去了,只带了司机在外头等他。

    江南江南,山水温软之地,哪哪的景色都差不多,沈斯亮在这留园里路恰杭过可亭,观西楼探花房,没多一会儿就腻了,连张照片也懒得拍一张。

    他从西门走出来,让司机找个有特色的地方俩人去吃饭,一大早从南京折腾过来,还真饿了。

    司机正琢磨着去哪儿,沈斯亮眼神一亮,转身就进了街对面的面馆儿。

    他又看见她了。

    说来也是巧,霍皙被许怀勐自作主张停了学业以后,每天都去那金鸡湖后头做心理治疗,许怀勐心疼她,下午准她去医院看看年迈的姥爷。反正也是要走了的,能多陪陪就多陪陪罢。

    从医院出来,她一人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饿了,正好走到这附近,便找了家面馆进去吃。

    这南方的面和北方不大一样,分什么冷做热做,是加鸭腿还是加煎蛋,沈斯亮听不懂老板娘说的又快又短的方言,刚要没了耐心,站在他前头的少女轻轻转过身来,朝他清晰说道。

    “她问你要热面还是冷面,放不放葱花,有没有忌口。”

    那一嘴清脆流利的普通话,毫不拖泥带水!他原以为,她该是个地方气息浓厚的丫头。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背着小小的双肩包,一个人找了角落坐着等,像从来都没见过他似的。

    沈斯亮瞧着她背影一乐,跟老板娘说道,她要什么我要什么。

    这家面馆儿还挺火,四方桌上到处都坐满了人,沈斯亮晃晃悠悠坐在女孩对面,跟她商量:“拼个桌?”

    女孩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儿看的沈斯亮讪讪的,不是戒备,是压根就没拿他当回事儿,也没听他说什么。

    一碗清汤寡水的汤面,细细的,沈斯亮挑起来看看,一筷子也没动,反之,他却看着她把那一小碗面吃完了。

    期间他跟她没话找话:“你叫什么?”

    她不搭理他。

    “多大了?”

    她还是不说话。

    沈斯亮觉着自己碰了个钉子,有点没意思,终于闷头开始吃饭。

    没吃两口,女孩放下筷子,定定盯着他,眼珠转了转。

    沈斯亮从碗里抬起头:“看我干什么?”

    她怀里抱着双肩包,包敞着,脸一下就红了。

    沈斯亮乐了:“没带钱啊?”

    女孩更局促,脸跟烧着了似的。

    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之前都是姥爷给塞零花,母亲走了以后自己一直在许怀勐那边,吃喝都有人负责,如今姥爷住院,无暇顾及,她今天出门用了点车费,一摸兜,这才发现连碗面钱都不够了。

    那个年代的学生还不流行用手机,她连个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沈斯亮本来想等她求自己,可这姑娘是个闷葫芦,脸越来越红,就是张不开嘴跟他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他看着都难受。最后,沈斯亮一摆头:“你走吧。”

    她迟疑不动,抿着嘴,小心翼翼:“怎么还你钱?”

    他大口吃面,不再看她:“算我请你。”

    她背着包站起来,临走的时候被他叫住:“哎,你到底叫什么啊?”

    “霍皙。”说完,她回了回头,还弯腰给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沈斯亮看了一眼对面她吃完的空碗,跟老板娘招手,痛快喊道:“结账!”

    ……

    晚上回了疗养院,躺在房间,也不知怎么,沈斯亮就是静不下心来。

    白天那一眼不惊艳,但是深刻。深刻到一闭上眼,全是那道身影。

    沈斯亮睡不着,起来去沈钟岐的房间。他敲门进去:“爸,您睡了吗?”

    沈钟岐正在桌前看报纸,见沈斯亮进来有些惊讶:“有事儿?”

    沈斯亮去茶水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沈钟岐手边:“也没什么事儿,过来跟您闲聊两句。”

    这可难得。

    沈斯亮一向寡言,这个儿子年幼丧母,心思很沉,虽是在自己身边长大,但二十几年来父子俩交心的时候甚少,沈钟岐待他也是一半严厉一半宽和,很多事情不敢多问。

    见他肯主动过来,沈钟岐放下手中的报纸,宽厚笑笑:“行啊,咱爷俩聊天的时候可少,难得你有心情。”

    沈斯亮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两只手撑在扶手上,倒真像话家常似的:“中午我在亭子里见着一女孩儿,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

    “我听罗宏民说,是许家的孩子?”

    沈钟岐哦了一声,叹气道:“是老许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他摘了花镜:“那孩子一直养在南边,孩子她妈妈早年是他身边的一个随行翻译,后来调走了也没什么动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传来消息说人死了,老许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沈斯亮问:“亲生的?”

    “老许那么谨慎的人,不是亲生的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风险过来接呦。”

    像他们这种家庭,这个身份,忽如其来在外冒出个女儿,自然有人提前做了验证的。

    沈斯亮说:“下午我去留园,在外头吃饭,小丫头也在,一个人蛮可怜。”

    沈钟岐惋惜道:“母亲没了,听说还得了忧郁症,我在这园子里见过两回,挺好的姑娘,就是不大爱说话。”

    沈斯亮略沉吟:“那打算接到北京去?”

    “不知道喽。”

    沈斯亮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沈钟岐喝了水,服了日常的保健药,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过来问我这个?”

    他审视着这个儿子,眼神意味深长。

    沈斯亮嗨了一声,不太在意:“这不是跟您闲聊吗,我随便问问。”

    沈钟岐不再接话,看了看儿子身上的衣裳。沈斯亮这届毕业生赶上了部队07年的大换装,陆军常服统一换成了松枝绿,衬衫也很漂亮。穿在他身上,蛮精神。

    沈钟岐绽开和蔼的笑:“小航过几天也回来了,你们哥俩这回都在我身边,我挺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慈祥微笑,能看出来心情不错。

    小航大名叫沈斯航,沈斯亮的亲弟弟,比斯亮小六岁,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是高龄产妇,留下这个孩子就去世了,都说长兄如父,沈钟岐这么多年也从未再娶,可以说沈斯亮待这个弟弟,比谁都要上心,哥俩感情也一直不错。

    小航聪明,上学比同龄孩子早一年,高中念的是英国寄宿学校,这回学期满了说想家想的厉害,于是沈钟岐做主就让人把这个小儿子接了回来。

    “回来不许带着他跟小诚那帮孩子瞎胡闹,让他安安心心考个好学校。”

    沈斯亮应下。沈钟岐又道:“今天白天我跟你说的事你上上心,也认真准备准备,回京了就去参加考试,这个位置很难得,跟三部那边也有不少工作往来,情报不好干,务必谨慎。”

    “成。”沈斯亮随手将床头的记事内页叠成个飞机,朝他爹扔过去,咧嘴一笑。“您休息吧,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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