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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往事2

说书人_莹纸1

在鸿宾楼吃完了饭,三个人一起下楼,站在停车场道别。

    陶蓓蓓问她:“霍皙姐,你现在还回老房子住吗?”

    那个老房子,是她当初来北京时,许怀勐给她安排的住所,就在总后大院的家属楼里,也是当初他住过的地方,一个几十平米的家属楼。

    霍皙点点头:“回。”

    武杨问她:“你怎么走?”

    霍皙指了指在停车场尤为扎眼的破吉普,颇为得意:“新买的宝贝,怎么样?”

    武杨绕着那红色jeep走了一圈,满脸嫌弃:“05年的征程,现在都停产了,发动机还玩儿得转?”

    “当然。”

    “别寒碜人了行吗。”武杨伸手敲了敲落满灰的车顶,一手脏。“怎么说也刚回来,车算半个门面,以后见的人多着呢,开着这破玩意儿满城转悠像什么话。”

    “就是,霍皙姐,要不你开我的。”

    陶蓓蓓把自己车钥匙递过去,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霍皙绕着车走一圈,狐疑的盯着武杨:“哪有你说的那么破?这车跟着我们一起采风拍摄的时候,上过山趟过河,在一起两年,用着有感情了。”

    “两码事儿。”武杨拉开自己的副驾驶,把人往车上拖。“用着有感情了,回头汽车连给你找个地方随便怎么搁着,但是你这样,肯定不成。”

    “这样,我库里正好有个闲着没用的,你先拿着,什么时候买了新车什么时候还。”

    武杨的语气不容置疑。

    霍皙心里泛酸。

    她知道这些朋友都是真心实意的为她好,不舍得她吃苦,霍皙犹豫了一会儿,不再拒绝,随即爽快答应。

    “行。”

    武杨十分满意:“哎,这才是我们二朵儿呢,办事儿就是痛快!”

    上了车,霍皙跟陶蓓蓓招手告别,一起跟着武杨回家。

    武杨的家在三环内一个很高档的私人小区,下了地库,拐了个弯,他停在一辆黑色奔驰g500前头。

    霍皙喜欢车,尤其是大型吉普尤甚,见到不禁惊呼。

    武杨得意洋洋:“劳您霍大小姐赏脸,这车还成?”

    霍皙新奇的绕着左摸摸又看看,眼里冒光,点头如捣蒜:“成成成,太棒了。”

    得,天底下女人都一个样,见着自己喜欢的,就没他们这些送礼的什么事儿了。

    武杨把钥匙扔给她,简单在车里拾掇着,趁她不注意,往手扣里塞了一张通行证:“今年年初弄回来的,蓓蓓开过,她图个新鲜,没两天就给我了,搁着也是搁着,你拿走吧。”

    霍皙不扭捏,她系上安全带,乖乖跟武杨招手:“拜拜。”

    武杨站在车外:“你回来的急,知道的人也不多,等过几天小诚他们都聚齐了,再给你攒个局。”

    霍皙应下,车子启动,油门一轰,拉风的走了。

    开出地库几米,猛地传来一声刺耳急刹。

    武杨吓一跳,赶紧回头去看。

    只见车子稳稳停在地库出口处,然后车窗降下,从里面伸出一张通行证,拿着那张通行证的手在空中跟武杨晃了晃。

    霍皙从车里探出头来,望着武杨,忽然灿烂一笑。

    这一笑,武杨感觉自己心脏都哆嗦了几下。

    因为霍皙已经太久太久没露出过这个表情了。

    长久以来,她一直都是安静的,茫然的,干涸的,甚至不对生活抱任何希望的。好像一辈子,也就这么且活着了,没有大快乐,而大悲伤,又全都被她在在四下无人时沉默藏在了心里。

    霍皙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眼睛眯起来,透着一股子狡黠,但,还有点儿憨。让你一下子就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的真。

    霍皙说:“武杨哥,谢谢你。”

    她拿的那张通行证,是进出大院示意卫/兵放行用的。她知道他是好意,想避免她回家时发生被盘问登记的尴尬。

    这就是霍皙。

    一个心思细腻,知道感恩,可又不善言辞,只能用自己最真诚的一切去回报别人的人。

    …………

    武杨的车比自己那辆破吉普强了不少,晚上十点多,路没想象中那么堵,霍皙一路下了环路,随手放了张cd。

    那是一首很婉转的歌,歌手也是她从来没听说的人,声线空灵娇媚,翻开封面,霍皙了然一笑。还别说,这种叽叽歪歪的调子,这种勾人的声音和长相,果然是武杨的风格。

    夜幕下的北京很美,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应该是要迎来这入春以后的第一场雨,整个城市的天幕是很暗的橙色,空气中流淌着压抑又沉闷的风声。

    等红灯空档,霍皙望着窗外叹气。

    再次回到这个自己生活多年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那感觉怎么说呢,还真是,在车里随便听一首歌都能让人落下泪来。

    绿灯亮。

    霍皙回神,迅速松开刹车滑入茫茫车流。

    一辆宾利欧陆停在灯岗十几米远的地方,变了灯,司机慢悠悠跟着往前走,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盯着前头那辆黑色g500,眼神儿发呆,盯着盯着,那眼神儿一下就又变得活泛起来了。

    程聪兴奋哎了两声,用手去碰副驾驶的人。

    “小诚哥小诚哥!你看前头那个是不是武杨的车?”

    副驾驶坐着的人闻声懒洋洋从手机里抬起头,本来不太上心,结果看了一眼,也来了兴致。

    “还真是。”

    “他今儿怎么把这个开出来了?”

    宁小诚坐直了,偏头朝后排轻声说了一句。“是武杨。”

    后排坐着的人听见以后并未搭腔,窝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嘿!这人!我今天晚上给他打电话约一起吃饭,结果他说有事儿没时间,这可倒好,一人儿跑这溜大街来了!”

    程聪上来那股兴奋劲儿,不禁把车往前盯的死了点:“不行,我得吓唬吓唬他。”

    “悠着点儿,你武杨哥玩车的时候你还上初中呢,别给这二愣子惹毛了,最后自己吃亏。”

    宁小诚笑着说道,重新仰回副驾驶玩儿起了手机。

    “瞧好吧您就!”

    程聪踩了把油门,车嗖的一下蹿到了g500旁边的车道上。

    程聪是南京人,家里是做酒业生意的,标准的富二代,在江苏一带名声很响,后来母家的娘舅有一个来了北京做官,家里一合计,便让程聪跟了过来,一是为了家里生意结交些人脉,二是趁着年轻,想在北京干一番事业。

    三年前娘舅带着他入了京城圈子,无意一次吃饭与武杨他们遇上,程聪这人鬼精,会办事儿,懂眼色,知道什么人该交,怎么交,这世界上可从来不缺有钱人,缺的,就是武杨宁小诚他们这样的人。

    这么样的人呢?贵人。

    那种贵,是矜贵,是骨子里养出来的贵。是傲气,傲慢的傲,也是恃才傲物的傲。和他们这些从小儿就拿钱养起来的俗人不一样。

    他们拿钱当命,当敲门砖,满脑子算计的都是这个,可人家拿钱没概念,不过是寻乐子的途径,大笔大笔流水走出去,要的就是那一会儿的痛快。痛快过了,厌了,烦了,转身就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先是托人辗转介绍,和这圈子里的人打了几次照面留下个好印象,然后趁着一次饭局,程聪当着武杨宁小诚他们的面干了一瓶白酒,然后给几个人叫了声哥。

    他说以后我拿你们当亲哥,有什么事儿知会我一声,要是不嫌我出身低,家里买卖上不得台面,甭管好事儿还是脏事儿,让我跟你们一起担着。

    那时候程聪才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喝酒那叫一个猛,满脸都写着仗义。

    这一瓶酒干下去,武杨不说话了,宁小诚也不挑鱼刺了,一桌子人都往饭桌那端看,看什么,等着正主儿发话啊。

    说是圈子圈子,圈子里,也总得有个主心骨不是。

    等了半天,那人才站起来,端着杯白酒跟程聪的空酒瓶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这一杯酒喝了,大家就知道,那人把这小孩儿认下,八成,是在这孩子身上瞧见自己亲弟弟的影子了。

    就这么,程聪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偶尔献殷勤组织个什么活动让大家放松,也从来不多打听这圈子里的事儿,时间久了,真心换真心,大家伙也拿他当弟弟似的看待。

    黑色g500依旧在路上跑着,程聪脚下加力,在后头按着喇叭十分嚣张的超了上来,同时向左打方向盘,车头紧紧蹭着那辆大吉普飚过去,两辆车车速都不低,要不是霍皙反应快躲了一把,后果不堪设想。

    超车时,那辆欧陆还示威似的拿大灯晃了晃霍皙。

    北京这地界儿,遍地是豪车,欧陆这样的也不足为奇,霍皙心有余悸打量了那车屁股一眼,又看看车牌,估计是哪家喝昏了头的公子在路上示威,刚回来,她不想给自己找事儿,便假装没看见,依旧规规矩矩往家开。

    可是跟她较劲那人可不这么想。

    程聪瞧了眼倒车镜,纳闷嘀咕:“奇怪啊,我都这样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宁小诚散漫道:“你武爷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呗。”

    程聪小孩儿脾气,想了想,又把速度降下来等了一会:“我再试试,没准儿他这是跟我挑衅呢。”

    于是。

    这样超车的戏码足足演了第三次的时候,霍皙终于发飙了。

    她这性子向来都是能忍的,看上去软绵绵没什么攻击力,别人进一步,她就退两步,可一旦给她惹急了,这姑娘连命都能豁出去。

    这条道是辅路,车很少,中间有几百米长的绿化隔离带,霍皙瞄了眼前后倒镜,确认车距安全,先是把速度拉到一百二十迈,见跟那辆小欧陆持平以后,她抿了抿唇,猛地踩刹车往右打了两圈方向盘。

    前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响声。

    黑色憨厚的大吉普距离欧陆仅仅几厘米的位置漂移到了它前头,十分嚣张的把车横在路和绿化带之间。

    小宾利被迫急停,程聪在车里大骂:“我x!!”

    那一套漂移动作行云流水,麻利果断,带着不要命的劲头,一看就是老手,吓得程聪脸都白了。

    宁小诚缓过那几秒的惊心动魄,摸着心口。“小伙子,你武爷这是给你长记性呢。”

    程聪讪讪的,解开安全带下车。

    他走到吉普车前,天黑,车窗又贴着深色车膜,看不见里面的人,程聪笑嘻嘻的一抱拳。

    “哥!我服了!”

    黑色吉普岿然不动。

    “哥……我真服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车依然一动不动。

    宁小诚在副驾驶里看着这一幕,也猜测:“武杨今天心情不好?估计这厮要碰钉子。”

    程聪动手去拉车门,车门是反锁的。

    他这回彻底不乐意了,伸手敲了敲车窗:“差不多得了,到底几个意思啊,怎么还闹着玩儿下死手呢!”

    这回,车窗慢慢降下来。

    露出一张干净清冷的脸,霍皙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程聪,眼神戒备,不露声色。

    程聪脸色一变,惊的话都不会说了。“不不不不是……”

    “怎么了?”

    宁小诚抻着脖子往前凑了凑,大吉普横在路中央,驾驶位置朝外,在车里只能看到程聪茫然又尴尬的脸。

    见到美女,程聪反应向来都是快的,愣了几秒,随即迅速换上一副热络的笑,忙着鞠躬赔罪:“不好意思啊美女,我以为这车是老熟人开的呢,刚才我是跟他闹着玩,没想到认错了弄这么大一误会……”

    程聪小心地看了看霍皙,又问:“……那个,美女?”

    霍皙终于开口,淡淡的:“我姓霍。”

    “霍小姐。”程聪规矩起来,试探地问“你……认识武杨?”

    合着是武杨的熟人。

    “认识,我是他一个朋友。”

    程聪坏笑:“女朋友?”

    霍皙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并未在意:“普通朋友。”

    “我刚从外地回来,他把车借我开几天。”

    “哦……”程聪拉长了音,趁着夜色,又细细打量了霍皙一番。

    武杨爱车如命,关系不亲不熟,他肯定不能随便借人,眼前这美女谈吐打扮又都不像那些俗物,于是程聪猜这女的八成来路不浅。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人模狗样的递过去:“我叫程聪,也是武杨的朋友,今天能遇上就是缘分,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打电话。”

    霍皙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接,露出半截小臂和一只秀气修长的手。

    宁小诚隔着挺远,在这车里眯起眼睛:“女的?!”

    一直在后排坐着的人听见小诚这话,终于睁开眼睛,往前头看了看。

    小诚饶有兴致的回头,探究看他:“下去看看?”

    那人不动声色靠了回去,散漫道:“不去。”

    小诚淡淡一笑,知道他是不想凑这个热闹,自己向来也不好这个,于是便也在车里观望。

    霍皙收了名片,朝程聪抱歉一笑:“谢谢,但是我没有名片。”

    “没事儿,来日方长,以后有机会再联系。”程聪笑眯眯摆手,往后退了一步,大度表示自己不介意。

    天要下雨了,程聪催她:“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了,快走吧。”

    霍皙升上车窗,礼貌跟程聪颔首,驱车离开。

    望着黑色吉普的尾灯,程聪站了一会儿,半晌又摇头晃脑的往自己车上走,一脸痛心疾首。

    “暴遣天物啊!!简直是暴遣天物!你说这么漂亮的美女,怎么就让武杨给祸害了?”

    小诚问:“怎么着了?”

    程聪:“我还以为是武杨呢,结果是武杨一朋友,那一露脸,咱简直太露怯了,话都不会说了,你没瞧见,那皮肤,那脸,那身段儿……”

    小诚笑着啐他:“人家车窗降了一半儿你就能看出身材?甭扯瞎话了,是蓓蓓吧。”

    说完,小诚琢磨琢磨觉着不对劲儿。

    程聪认识蓓蓓,要真是她,不会露出刚才那个表情。

    他问他:“你真不认识?”

    程聪信誓旦旦:“真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刚才那漂移你也看见了,蓓蓓哪会这个,武杨厉害啊,不声不响就能找这么号儿人物当朋友,对了,那姑娘姓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程聪一拍方向盘:“对!姓霍!”

    他声音很大,好像车厢里都有回音,这一嗓子下去,车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谁都没有再说话。

    可是程聪却兴奋起来,嚷嚷着要给武杨打电话问个明白。

    小诚不疾不徐地劝:“改天吧,他今天晚上好像有任务,不方便接。”

    说完,小诚手机震动了两下,是信息回复,他看了一眼,又无声无息的按掉。

    程聪那阵儿兴奋劲过去了,才想起来后排的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挠挠头。

    “哥,我这一路上这脑子光想别的了,忘了问了,给你送哪儿去?”

    后排的男人大半个身体处在漆黑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

    “回大院。”

    “不回家?”

    “临走的时候把车扔礼堂后面了。”

    “成嘞。”

    不知为什么,程聪对这人总是带着敬畏,那眼里看他时的尊重,更像是一种小辈对长辈的顺从,那是只有打心眼儿里服气时才会有的神情,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停在了大院几十米处的路边,程聪机灵的下车去后排开门,小诚也跟下来。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总后大院的路灯下,宾利里一前一后下来俩人,使得整晚窝在车里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这才彻底暴露在灯光下。

    先从副驾驶下来的这个,宁小诚,穿着灰色圆领的线衫,一个美国很小众的休闲品牌,一条米色休闲裤,脚上是tods的经典款式。那是一身气质很温和随意的穿着,仔细看他,嘴角还似乎总是向上翘,挂着浅淡笑意的。

    而从后排下来的这个——

    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手工定制的anzi,质地细腻的小牛皮,上头没有任何金属装饰。

    然后是笔直的黑色西裤,洗的干干净净的修身白衬衫,一身蛮普通的装扮,唯独腰间那条皮带特别了些,是部队常服统一配发的07式。

    那是一张清隽斯文的面孔,不动声色的时候,静的就像一潭水,可他一旦动了什么歪心思,那眼里深不可测的精光就乍了出来。

    带着点顽劣,又带着点孩子似的稚气。

    他眉毛很浓,是很英挺的剑眉,思考什么的时候嘴唇会抿的很紧,曾经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一张寡情的脸,冷静,认真,又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

    比如像现在,他懒散的靠在路灯杆子上,眼里盯着大院门口某个空旷的地方,嘴里含着烟,衬衫袖子被他卷了几下窝在手肘位置,很心不在焉。

    他问:“门口剃头那老潘,走了?”

    小诚点头:“走了,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他沉默抽烟,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诚望着他,想了几秒,叫他的名字。

    “斯亮?”

    他偏头看他,眼神平静无波。

    小诚狠下心,终于开口:“今天武杨车里那人应该是……”

    他叼着烟,仰头喷出一口烟雾,平静说出两个字。

    “霍皙。”

    小诚惊愕,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找人盯她?”

    他忽然笑了,笑的有点痞气,有点嚣张,可那笑意是未及眼底的。

    他跟小诚说,你信不信,有个人,她一出现,不用露脸,不用说话,只要在你方圆百里,你看她一眼,就能知道她是谁?

    好像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你心里,你比她,都要熟悉她自己,

    小诚愕然醒悟。

    他说的是。

    在车里,霍皙伸手接程聪名片那一瞬间。

    他和他无声对视,眼神里有着不为一件事却又十分相同的无奈茫然。

    为女人,为爱情,也为自己。

    这是宁小诚。

    一个妥帖细致,温文尔雅,事事于无形的人。

    也是一个对自己茫然,却把别人看的透彻清醒的男人。

    这是沈斯亮。

    一个深沉精明,斯文内敛,事事要张狂的人。

    也是一个和霍皙有着深仇大恨,更是爱霍皙爱到骨血里的男人。

沈斯亮,宁小诚,那是两个曾经在总后大院里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曾是这高墙后面的一方天地里,众多子弟心中的传奇。

那时候公主坟往西一带部队大院很多,海军的,空军的,一师的,其中,以总后这帮孩子最为出名,为此,民间还流传着一句谚语。

玉渊潭,门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

他们打架,无畏,还没院子里杨树苗儿高的时候就敢开汽车连的绿卡车威风凛凛,他们仗义,胆大,热血,重感情,听说兄弟挨欺负,敢在夜黑风高的晚上约上十几个人找院儿外的人茬架,为的就是那份情义,事情闹大也不怕,坚信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他们看起来正直,坦荡,充满男子汉气概,可是他们也坏,心眼儿也多,坑起人来毫不手软,那种坏是骨子里的坏,是满不在乎,不不计后果的那种坏。

他们的光荣事迹被很多人知晓,也在后来被人乐道。

他们极具煽动能力,往往是引发事情的开端,他们在这院儿里发动纷争,引起动荡,事情被挑起来,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偏偏这两个人又置身事外,好像一切与他们无关。

兄弟两个肩并肩站在外头,就那么笑嘻嘻的看着,眼睛里透着狡黠的光。

后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提起小诚和斯亮,同龄的孩子都会极为得意的说,那是我哥,我们一块儿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亲哥。

有人说,这俩孩子,别看平常不声不响,实际上,那骨子里,忒精明。年纪不大,可笼络人心,大势所趋那一套,其实看的比谁都透。

再后来,人家读了高中,上了大学。沈斯亮和宁小诚又成了这不大的地方里,最给爹妈长脸的人。

一个去国外念了mf全额奖学金,一个去了南京读军校。

有外人眼红他们兄弟感情等着看他们笑话,把话说的不阴不阳。

都不是当初的小孩儿了,其实谁跟谁当朋友,心里都有数着呢。这其中那些家族利益,老子的权势关系,都是以后自己生存的必要条件,以前他们横,是仗着一个院儿里住着,抱团儿。

现在分开了,作鸟兽散,人情世故,社会险恶,不定变成什么样儿了,到时候你且看着,这帮人,还敢不敢像当初那么嚣张。

话传到沈斯亮耳朵里,人家也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父辈就留下的交情,到了他们小辈这一代,哪能是说断就断的。

只等四年以后,宁小诚学成回国,自己做起了投资,瞅准了房地产和风险基金,没动家里一分钱,没用他爹任何关系,短短一年,手里就攒下了不少资本。沈斯亮在南京读的是国际关系学院,学的又是重点专业,回来了自然要干老本行。

两人归京,又联络上了这四年一直没彻底断了联系的朋友武杨,三个人,权,钱,势,这下才算是彻底凑齐了。

那关系,怕是比小时候一起玩儿泥巴的时候更甚,丝毫没有生分。

今天是沈斯亮出差回来的日子,本该说好是小诚去接的,结果路上遇见程聪,便让他开着车,一道去了机场,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这么个意外。

小诚最是了解沈斯亮的。

从他看见霍皙回来那一刻起,一言不发那样子,他就知道,他一准儿是憋着什么坏呢。

俩人沿着大院的林荫道走着,慢悠悠的,像是散步。

小诚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她这三年过的不易。”

沈斯亮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她过的不易?”

小诚大他一岁,对他话中明显的挑衅视而不见,反而包容笑了笑:“对,我不知道,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清楚。”

十一点多,除了路灯,哪里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警/卫走过巡逻,碰上他们用手电照了照,沈斯亮不耐烦抬眼看过去,卫兵认出来,迅速收了手电。

小诚跟警/卫打招呼:“车在礼堂,拿了马上就走,给你们添麻烦了。”

带队的排长认识俩人,都是活祖宗,在这院儿里住的时间比他们这些站岗的人都长,赶紧说了句不要紧。

在外头折腾了半个月,车马劳顿,沈斯亮精神确实是有点不太好。他一只手勾着行李箱,脖子往后仰了仰。

这是沈斯亮累极的状态,他一累,就不爱说话。

等那一队警卫走远了,小诚才又开口道:“我估计武杨今天没答应程聪这局应该是去接霍皙了,不是冲你,要不就是蓓蓓没办法了才找的他,你别……”

“我知道。”沈斯亮说。“他本来也不太爱程聪那帮人在一块儿,我没多想。”

“那就行。”

礼堂广场外停了不少车,路灯一照,很亮堂。宁小诚跟他在里头绕了两步,走到沈斯亮车前。

他的车是很低调的款式,黑色的奥迪a8,沈斯亮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扔进去,拎了两瓶矿泉水。

水是车上常年备着的,国外进口来的拓地,价格昂贵,沈斯亮这人对随身用的东西一直有种变态的专一和热衷,也很讲究,牌子从不轻易更换。

沈斯亮拧开瓶盖灌了两口,半晌,才靠在后备箱上低低叫了宁小诚一声。

“小诚。”

“嗯?”

“当初……你们是不是觉着我对她做的挺过的。”

过吗?能不过吗。

一个刚刚大四的姑娘,二十出头,好端端的,硬是被他逼的退学离开了北京,在外风雨漂泊三年,无人敢问生死,如今回来还得胆战心惊,不敢让他知道。

可是要说过分,倒也不过分。

好歹,那是一条人命。

宁小诚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关系再怎么近也是插不进手的。

“就一句。”宁小诚打开他递给自己的那瓶水,也仰头喝了一大口。“这个坎儿,你能过去,皆大欢喜。”

“你过不去,也一个人挺着,别得不偿失。”

他是告诉他,也是威胁他,别乱来。

沈斯亮紧紧盯着他,眼里温度骤降,宁小诚也毫不躲闪的和他对视,气氛忽然变得很冷。

一秒,

两秒,

三秒。

沈斯亮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他点点头,眼神和缓几分:“我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就是真听进去放在心上了。宁小诚也笑,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明天有空儿了,约上武杨,一起吃顿饭,也好长时间没聚了。”

“下周吧,这周有个会,得开几天。”

“什么会?”

“我也不知道,关于国际安全方面的吧,老刘也在受邀之列,得发言。”

沈斯亮从南京毕业以后,一直在总/参外事局的二处工作,老刘是他的直属领导,也算是他们半个长辈。

宁小诚知道他忙,点头应下了。

沈斯亮上了车,隔着车窗,宁小诚叫住他:“我听说你最近往海淀那边跑的挺勤,是上回碰见的那个学生?”

“你听谁说的?”

又将他。

宁小诚不吃他这一套:“别打马虎眼,就说有没有吧。”

沈斯亮倒车,“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甭听人瞎传。”

宁小诚踢了他车屁股一脚,笑骂他:“滚吧!”

沈斯亮一个人开着车,出了大门,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把车停在了大院的街对面。

已是深夜。

街上空旷无人,偶尔有过往的出租车开过,呼啸着带起一阵风。

沈斯亮点了根烟,渐渐望着街对面那一幢幢灰色家属楼出了神。

…………

霍皙这一夜睡得都不安稳。

一闭上眼,梦里那些人和事不停在脑海里回放,折磨的人浑浑噩噩,精疲力尽。

早上六点,她蜷缩着在被窝里醒来,一摸鼻尖,冰凉。已经开春,城里早就停了供暖,又是老房子,常年没人住,一说话,屋里都有回音。

她在被窝里搓了搓脸,想赖床,等了几秒,还是一个猛子坐起来。

今天是去报社报道的日子,不能迟到。

她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但是之前学校组织的招聘会上,霍皙已经提前跟一家报社签了合同。

三年期限,双方见她辍学,想解约,可是又舍不得那笔违约金,思来想去,干脆给她发配到了下属杂志期刊做记者,月薪非常少。

那是个地理杂志的风景摄制组,杂志每季度出一本,因为经费紧张,一次采风往往要拍够一年的素材。霍皙吃苦耐劳,跟着摄制组什么地方都去,一干就是三年,三年期满,本来打算不再续约,恰逢她要回北京,杂志社的领导私下里找她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去总部报社工作。

杂志社的领导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早年从报社退休又返聘的,干新闻这行四十多年,很有眼光,也很严厉,霍皙虽然学历是个硬伤,但是好在工作能力不差,有股子韧劲,老头儿挺喜欢她,便在一次去北京出差的时候跟报社主编提了一嘴。

报社正是缺人的时候,用谁都是用,老头儿在这行里挺有威望,主编当卖他一个人情,就同意了。

虽然是个实习编辑,工资不高,可总算是在北京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霍皙叠好被子起床,路过镜子,她无意瞥了自己一眼,忽然,就惆怅叹了口气。

在外头混了三年,人都混糙了。

以前的霍皙,那是不知道用多少金银细软养出来的,江南的水养人,也养眼,滋润出了她一身好皮肤,后来被亲爹许怀勐接来了北京,北京也养人,惯出了她一身矜贵习气,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

从某种角度上看,霍皙某些生活习惯和一个人特别像,而且受那人长期影响,两个人简直有一种病态的相似。

她不用最贵的,只用自己最喜欢的。

比如她喜欢香,那种很自然的花香,所以从香皂到浴室的香薰,一水儿的红玫瑰,那种香味儿,好像就连那刚从泥土里拔出的一刹那的泥土味儿都能完美还原。犹如清晨刚刚苏醒的慵懒美人,一位身材曼妙有着很好身家背景的无忧无虑的庄园女子伸出那雪白纤细的手温柔的将它摘下,清甜微酸,温柔至极。

她喜欢内衣,拉开衣柜,是一整排质感款式都很极致性/感的ur,真丝的,蕾丝的,镂空的,系带的,黑色的,白色的,深红色的,色彩单一而浓烈,勾勒在身上,衬出曲线,细细包裹着身体最神秘的寸土之地,不声不响,又带着勾魂夺魄的情/色气息。

她买口红,整排的色号,十几支试都不试,她买鞋子,一样的尺码,一样的款式,偏偏要几双换着穿,她买包,买衣服,买无数无数昂贵的东西,她喜欢看到自己每次买过东西之后,许怀勐对她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霍皙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善良人,也做不到那么清高。她恨她的父亲,可又无形中享受他对自己的好。

人们每每提起她,都会说,哦,许家那个从外面接回来的女儿啊。

没人敢说她是私生女,对她的定义,也仅仅限于“外面。”

可霍皙不在乎,那时候她像一朵花,花期正浓,颜色灿烂,美的充满侵略性。

如今的霍皙。

她也依旧用着熟悉的熏香,穿着昂贵的衣裳。

只不过,她没了过去那身锋芒,更多了一份淡然平静。可是细细看去,又不难发现深深掩埋在骨子里的娇矜妩媚。

这似乎是她,又似乎不是。

她收拾停当,拎包下楼,走出单元门,暴露在阳光下,于是便彻底呈现在众人眼中。

有人从食堂回来,路过家属楼门前,惊喜叫她:“霍皙!”

她笑着点头:“哎。”

“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话充满了惊奇,意思分明是在说,你怎么还敢回来?

霍皙按了一下车钥匙,黑色吉普车灯闪烁两下,她开门把包扔进去,脸上依然温柔笑着。

“刚回来。”

那人不再说话,霍皙上了车,几人才又开始叽叽咕咕起来。

“她还有脸回来?不是说当初沈家发飙,人死在外头了吗?今天这冷不丁一见,真吓了我一跳……”

“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们男人可真肤浅,等着吧,这下有好戏看了。沈家那位正主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呵呵,是你们女人嫉妒吧,别忘了,再怎么不善罢甘休,人家也是处过几年有感情在的,要是真想下手,用不着等到现在。”

“呸!什么男女朋友,那是她贱,主动爬到人家床上去的!”

“劝你这话在咱们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别再往内院儿传了,没看见她开的是武杨的车吗,回头让小诚那帮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她爹虽然病着,可人毕竟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成成成,知道了知道了……”

车子渐渐开远,仿佛那些腌臜闲话还在耳边,霍皙满不在乎的笑,直奔着报社而去。

她这人,心大,用那人的话说,叫没心肝,忒自私。只要你们别得罪我,我自己活的也还挺好,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京联报社成立到现在,正好是第二十个年头,相比于国内那些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报社虽然矮了一头,但是经过近几年努力,也日渐成为城里相对主流的政经媒体,考试应聘的流程甚是严格。

霍皙算是半个空降兵,一出现在报社门口,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诡异气息。

为了今天上岗,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个大方干净的好印象,她还真好好收拾了下自己,一件剪裁大方的白衬衫,外头搭了件灰蓝色的套头毛坎肩儿,同色的牛仔裤,外加一双高跟鞋。

高三那年学校组织体检,霍皙身高那一栏写着169.9,后来大学时期也组织过几次体测,可每年,霍皙期盼的那0.1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她脚上那双鞋足有五公分,一个一米七四的高挑身高,站在办公室门外,很难不引起别人注意。

霍皙礼貌回应众人目光,有点拘谨:“大家好。”

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像是管事儿的,微笑地朝她点点头:“你好,有什么事吗?”

霍皙递过自己的档案和杂志社的推荐信,说明情况:“我是来报到的,见习记者,霍皙。”

听闻这话,底下坐着的人迅速交换起了目光。

早就听说最近组里要来个新人,是附属刊那边执意要送过来的,原以为是社里哪个领导家的关系,没想到,是个美女。

管事儿那人接过档案,赶紧客套笑了笑:“小霍啊,早就接到通知了,快进来。”说完,还很主动的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叫沈晏丽,是咱们生活组的副组长,你叫我沈姐就行。”

语毕,沈晏丽迅速打量了霍皙一番。

脚上那双鞋是,经典款,应该有些年头了,外头那毛衫是lli,包儿……看不出品牌,但看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女人见女人,难免要较量,见到霍皙,沈晏丽心里摸不准她是什么来路,但还是决定先拉近关系。

“咱们组长在主编办公室谈事儿呢,来,我带你进去。”

报社主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姓杜,头发稀薄,满面红光,长相很喜庆,见到霍皙也没多问别的,瞧瞧她,又瞧瞧她这些年在杂志社写的样稿,中肯点点头。

“不错,不错,赵老师推荐过来的人我信得过,咱们社又多了个青年军,以后好好干。”

说完,主编把霍皙写过的几篇样稿递给办公桌对面的男人:“也是你手底下的人了,底子不错,好好给我带着。”

霍皙站在办公室中间,那把椅子正背对着她。

男人接过来翻了翻,半晌才嗯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她点点头:“严靳,你的组长。”

他带着眼镜,穿灰色衬衫,很正式的工作装,这是顶头上司,霍皙狗腿的朝他鞠了一躬:“组长好。”

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主编笑眯眯的一摆手:“走,咱们杂志社今天有喜事,一会儿全都去402开会,小霍你也跟着。”

说话间,主编起身往办公室外走,霍皙站在门口,下意识为主编拉开门,严靳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年纪不大,心思不在工作上,倒是个会溜须拍马的。

会议室分两圈,主编坐在为首的位置,里面一圈是副主编,各组的组长,副组长,最外圈是霍皙这样的见习生,主编人很随和,大家见面,他也不是很严肃,相对于主编这样的称呼,他更喜欢大家叫他老杜。

老杜先是介绍了一下霍皙这个新人,然后总结了一下上个星期的工作和重点跟进新闻,能看出大家都很专业,会议全程,基本听不到闲话,每人手里的笔就没停过,会开到了最后,老杜清了清嗓子,显然是有大事要说。

“有件事我不说你们可能也都知道了,这事对咱们社是个大好事,也是个露脸的机会。”

霍皙坐在门边,垂着眼皮听,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老杜咳嗽两声,双手搭在双下巴上,那是他宣布什么消息时的经典动作,他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然后满意见到大家期待又紧张的表情之后,才故作严肃道:

“后天在大会堂要召开一个关于国际形势安全的论坛,规模很大,参会的部门和政/要也非常多,都是大人物,总办这次给咱们社下了三个名额,允许参加记者问和后期跟踪报道。”

说完,会议室静止三秒,才听到老杜高昂激动的声音:“同志们,可喜可贺啊!!!”

会议室响起一片热烈而兴奋的掌声。

掌声来的太突然,霍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笔跟着拍了两下。掌声渐弱,老杜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了。

接着说道:“一共就三个名额,竞争激烈,我也很挠头。”

“摄像组的都是大老爷们,挑个壮实的,谁都一样,剩下那两个可是门面,得有经验,还得有工作能力,大家举荐举荐?”

老杜是个比较民主的人,从来不搞内定那一套,很多事情都是放在明面上大家摊开来讲的,谁行谁不行,工作多年的同事,心里肯定有个人选。

时政组组长毕桐是这行的老人儿,今年四十六,工作经验足,人也很稳当,这种场合,不求能问出多么尖锐犀利的问题,但求本分无过,这是京联报社头一次参加这样大排场的论坛,自然小心又谨慎。

摄像有了,负责主场的记者也有了,剩下的是个门面。

什么门面?

能代表报社形象,有良好的表达能力,年纪轻又漂亮的,就是门面。这个门面男女都行,不用你多会办事儿,只要安安静静跟在组长身后,帮着拿个包,跟着记记事就行。

一个形象好的人,带出去,如果被人记住,其蹿红程度远比一份老老实实的稿子来的要快。

霍皙初来乍到,没有发言权,坐在角落听结果。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社里年轻人很多,不乏名校毕业,学历好气质佳的人才,一时辩论的,自荐的,谁跟谁关系好帮着说话的,或者平日里有过节阴阳怪气儿下绊子的,气氛很是激烈,到了最后,选出了严靳和一个总编助理。

老杜看了一眼,斟酌了一会儿,沉吟道:“严靳嘛,也算是老油条了,一个男子汉,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大家了然,老杜这是偏向着自己的助手呢!

严靳无所谓摊手:“当然,为报社争荣誉,谁都一样。”

老杜的助手是个刚结婚两年的女人,三十出头,新闻研究生毕业,平时在社里人缘还算不错,闻言心里喜悦,正要站起来感谢大家,老杜慢悠悠又把名单推了出去,不紧不慢扔出个炸弹。

“让霍皙去吧。”

“新人,需要这样的机会锻炼锻炼。”

啪嗒一声,霍皙手里的笔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弯腰去捡,再抬头时,全会议室的人都往她坐着的角落里看。

那些眼神如芒刺在背,霍皙慢吞吞站起来,抓了抓头发:“主编,我才刚来,很多事情还不懂……”

老杜不赞同:“就是不懂才要学嘛!”

底下有人不愿意了,冷冰冰的甩出话:“主编,您这也太不公平了吧,选宋姐,大家心服口服,选严靳,我们也没无话可说,但是小霍才来一天,人都没认全呢就安排这么大活儿,您也不怕把事儿搞砸了。”

副主编见情况不好,赶紧打圆场:“老杜,虽说是赵老推荐来的人,能力肯定不错,但是小霍毕竟是个新人,学历啊经验啊也是个考虑因素,恐怕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啊。”

“这年头……还真是靠脸吃饭啊。”

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一帮人低低笑起来。

霍皙尴尬站在会议室尽头,那感觉,就像是一下被人剥/光了衣服羞辱。

老杜不接话,反而笑眯眯的问霍皙:“小霍,赵老说你会三门外语,是真的吗?”

霍皙点头,很坦诚:“不精,但是能日常交流。”

副主编迅速问道:“有什么学位或者考试证明吗?”

霍皙犹豫了下,摇头:“英语考过雅思,其他的……没有。”

“这就行了嘛!”老杜不拍手,依旧笑眯眯的。“国际会议国际会议,要的就是多语言复合型人才,在座的你们最高也就是个英语六级水平吧?”

在场的倒是没人说话了。

老杜打定主意要让霍皙去,起身离开,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头严靳你好好给小霍说说注意事项,毕竟是你们组的人,出去了,你们也跟着有光。”

一群人稀稀拉拉的站起来走了,路过门边的霍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憧擦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感慨,有嘲讽,有不屑。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霍皙始终昂着头,挺直脊背,不发一言,看上去骄傲又坦荡。

等人都走差不多了,门咣当一声合上,霍皙才重重叹了口气,皱起小脸儿。

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在职场上游刃有余,太会平衡人际关系的人。向来,她都是沉默的,妥协的,虽不反驳,可也有自己的做事原则。

什么劳什子会议,她压根就不想去。去,自己算是彻底得罪了同事,可是不去,又等于驳了主编的面子。

霍皙发愁,摸摸裤兜,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决定洗心革面,把烟扔在家里了,觉出场合不对,她呸了自己一声,又蔫蔫拉门出去了。

回到自己座位上,格子间自然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屁股还没坐热,严靳从办公室出来,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桌子。

“跟我进来。”

  严靳一脸严肃的敲了敲她的桌子,说:“跟我进来”

    霍皙起身拿了本子沉默跟进去。

    两人在办公室诡异对视,霍皙以为他要像那些同事一样对她讥讽一番,没想到他却问她。

    “老杜说的是真的吗?”

    霍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下,十分茫然地望着他:“什么是真的?”

    严靳有点不耐烦:“三门外语!”

    霍皙连着哦了两声,实诚的点点头:“是真的。”

    “哪三门?”

    “英语,法语,俄语”

    严靳将信将疑的眯起眼:“你上过语言学校?还是在大学修的二外?”

    “我看过你档案,在传大你可是连大四都没念完就辍学了。”

    其言之意就是,我知道你老底儿,你可别蒙我。

    霍皙抿了抿唇:“英语是从记事儿起就学的,考过雅思,不过有几年不接触了,法语和俄语是六七岁的时候学的,学了十年,没上过什么正经学校,也没参加过考试,勉强能跟人交流。”

    严靳很快抓住了问题中心:“谁教你的?”

    霍皙沉默几秒,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妈妈。”

    “外语老师?”

    “不是。”霍皙停顿了一下:“她是一名翻译,很出色的外文翻译。”

    严靳点点头,目光不断审视着霍皙:“你母亲很棒。”

    霍皙毫不犹豫:“当然。”

    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霍皙记得那时候自己刚上小学,霍梦狄在一个晚上拿出两本外文书,温声问她喜不喜欢,霍皙翻了两页,里面有很多卡通图画,但是文字却看不懂,妈妈柔声给她念了一小段,那是一种很绕舌,听起来很温和的语言,她问自己想不想学,霍皙懵懂点头,妈妈眼里很欣慰,摸着她的头说,那以后每周妈妈教你学这个好吗?等你长大,你就能像妈妈一样了。

    霍皙问妈妈,能像妈妈一样做什么?霍梦狄很温柔的看着她,眼神坚定。

    她说能像妈妈一样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霍皙问,那能让小朋友们再也不叫我野孩子吗?霍梦狄鼻子一酸,含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霍皙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自食其力,什么叫贡献,她只是觉得答应妈妈学这个,能在她脸上看到她很久很久不曾露出的开心笑脸。

    她想让妈妈开心。

    得到答案,严靳不再多问,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霍皙坐下,很公事公办。

    “后天就要开会了,我不知道老杜为什么选你,你怎么来的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背景也跟我没关系,但你是我的人,从这走出去,代表的就是咱们组的形象。”

    严靳说“你是我的人”时面无表情,很严肃,很有男人味儿。

    霍皙翘起唇角,嗯了一声,眼中促狭。

    严靳摸了摸后脑勺,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咳嗽了一声:“到了会场以后少说话,跟在毕桐身边,不要离开她半步,对任何人都要有礼貌,咱们报社的胸卡一刻也不允许取下来。”

    说完这几句,严靳在办公室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在台账上飞快写着什么:“你要带一个电脑包,不要搂在怀里,这样既不正式也不安全,回头摔在地上,我可不想你出洋相。”

    霍皙点头。

    严靳诧异:“你不拿笔记下来?随身的记事本呢?”

    霍皙淡然,似乎没放在心上:“你说吧,我能记住。”

    严靳皱起眉,盯了她一会儿,继而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前入场,带着邀请函,那天大会堂门前一定戒备森严,你们通常会在外面先排队进行安检,安检非常严格,你不要带任何尖锐物品或者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会从东门进去,东门是正门,也是……”

    “也是所有人进去的入口,这次开会会在三楼大厅,走一楼上去左转,在记者入口处等待,然后按照顺序站好,我一定要在毕桐组长的后面,站姿端正,不乱放东西,不要给前后左右的同行带来什么麻烦,会议全程保持安静。”

    霍皙盯着严靳,干巴巴的把这些一口气说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组长。”

    严靳一时哑口无言。

    他掐灭烟,瞪了霍皙一会儿,忽然笑了。

    “好像是有点啰嗦了。”

    “没什么事儿了,你出去吧。”

    ………………

    到了开会那天,报社一大早就有车来接,严靳前天晚上就给霍皙发过短信,要她衣着正式,于是今天一起出行的三个人都穿了西装。

    上了车,负责摄像的小王坐在前面,霍皙和毕桐在后排,三个人各怀心事,路上话很少。而且毕桐本身也有点偏心,对霍皙这个后来的没什么感情,也很冷淡,只是和气交代她跟着自己,别乱走。

    到了会场,提前三个小时就需要排队。摄像需要和毕桐先期拍摄一些素材,霍皙穿着高跟鞋,提着毕桐的外套和电脑,傻乎乎的跟在他们身后,一折腾,等入场的时候,霍皙感觉自己脚都要折了。

    他们站在会场被分成两侧站在一楼大厅,忽然远处传来鸣笛声,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摩托闪着警笛开道,那是参会人员陆续抵达了会场。

    场面十分壮观。

    现场快门闪光灯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轿车,依维柯中巴,大巴,乌泱泱的往一个方向涌,他们繁杂而有序的停在属于自己的车位上,然后有人维持秩序,警戒现场,等待各位入场。

    霍皙跟着一堆记者挤在前面,脑后拍照的镜头快要戳到她的脸,可她一动不动。

    隔着人来人往,和众多面孔,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开着很公式化的黑色轿车,从驾驶座下来,穿着正规的衬衫,似乎车里很热,他衬衫的领口是开着的,他从椅背上捞起一件黑色西装,穿好,又绕到车子另一侧打开车门,去接后排坐着的人。

    后从车上下来的这个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穿军装,军/衔很高,他从那人手里接过公文包,无声跟在身后。

    然后两人上台阶,快步进入会场。

    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是脊背挺拔的,安静的,不容易被任何事情所撼动的,他跟在后面,前面走着的人偶尔稍停一下脚步回头像他询问什么,他听到以后,会迅速走上前去,低声回答。

    那一副不卑不亢泰然自若的神态!

    霍皙一直怔怔盯着,直到身后被毕桐推了一把,不满斥她:“看什么呢!走了!”

    霍皙这才回神,拎着电脑悻悻跟了进去。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主会场大门也被关闭,记者席被安排在最后面的位置,紧挨着摄像和录音,不少新闻媒体都在进行网络直播,毕桐也在迅速的记着内容准备问题,霍皙坐在倒数第二排,她认真听会,紧紧盯着台上的而发言人,听着听着,眼珠儿忽地一转,就开始望着前排的某个位置发了呆。

    她目光贪婪,像极了老师严肃课堂上无意走神儿望着窗外的小孩。

    那人依旧笔直的坐着,在霍皙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后脑勺,头发长短还和多年前一样,黑漆漆的,整齐干净的新头茬儿,再往下,是西装里隐藏的一圈白色领边,大概是坐累了,偶尔他会交叠双腿,低一会儿头。

    他低头的时候应该是在记东西,或者掩人耳目的用手机打游戏。

    霍皙觉得自己很羞耻,像个偷窥人家的变态,她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会场的麦克通过环绕音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拍拍脸,开始专心记录会议纪要。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

    离场时,刘卫江跟几个同样穿军装的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都是些老战友,身处其位各谋其职,平常见面的机会甚少,如今碰上,自然聊上几句,下了楼,刘卫江回头看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和蔼问道。

    “跟了一上午,累坏了吧。”

    沈斯亮微微一笑:“还行。”

    刘卫江笑骂:“你打小儿就是猴性子,坐不住,带你来就是为了磨磨你这个脾气,回头可得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交给我,别敷衍了事。”

    沈斯亮略一点头:“明白。”

    身后有不认识沈斯亮的人问刘卫江:“换秘书了?”

    “老沈的儿子,来局里好几年了,以前一直跟在三部那边,不常露面儿。”

    三部这个单位密保级别很高,大家心里明显有数,他们恍然哦了一声,再看向沈斯亮的眼神里都带着点赞赏考量。

    一行人从大厅步出会场,外面嘈杂一片。

    沈斯亮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的往下扫了扫。

    每到这个时候,会场外面的停车场,遮阳地,树荫下,石墩旁,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里头不允许外来人员休息,所以这些上午参会的媒体就需要趁着这个时间整理稿子,吃饭,午休,传文件,抓紧一切能利用的时间。

    有时间来不及的,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就歇了。

    看上去,倒是挺不容易。

    刘卫江问:“中午我和你秦叔他们一起吃个便饭,不喝酒,都是老战友,一起去?”

    沈斯亮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一眼会场外面嘈杂的景象,笑的乖张,蛮谦逊:“不了,吃完我去接您,中午还有点别的事儿。”

    刘卫江很了解他,见他这么笑,就知道有事儿:“你小子又给我憋着什么坏呢?”

    沈斯亮摸了摸后脑勺。

    他不说,刘卫江就不问了,反正也对,今天来的人这么多,负责警戒的,同一个单位参会的,以前的同学,战友,难免有他认识的,他们这些孩子爱闹,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儿。

    刘卫江关上车门,批了他的假:“不爱去就不去吧,下午可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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