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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往事1

说书人_莹纸1

北京,西郊。

距离市区三十公里以外的潭柘寺。

有人云:神京之西有潭柘寺,柘木白果,翠柏苍松皆有其灵,而千佛临凡,倾亿万烦恼,纳无穷喟叹千八百年矣!其大也,慈悲!

此时正值春末,乍暖还寒,山上很静,从山脚通往山顶的石阶上落满了为生新芽枯落的残叶,脚步踏上去,发出极为清脆细微的响声。

沿着石阶往上走,临近山顶,潭柘寺后山,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灰砖院落,位置很隐蔽,坐落在一片青葱翠柏中,往前几步,院门紧闭,门上拴着一对兽首铜环,再往上,是一块几经风雨冲刷,痕迹斑驳的鎏金匾额,深红的漆面,上面用篆书工工整整的写着四个大字。

文旸禅院。

霍皙立在禅院门前,仰头注视着匾额,半晌,才伸手轻轻叩门。

叩响三声,迟迟不见人来,她站定,又敲了三下。

不多时,门终于开了。

先是虚掩着留了道缝,露出一张年轻僧人的脸,僧人年纪不大,约么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灰蓝色僧衣,瞥见外面站着的人,他单手施礼。

“施主,潭柘寺在您往回三里,此处是清修之所,不作香客参观。”

年轻僧人说完,便作势合门。

“师父,我不去潭柘寺。”

僧人合门的手停了。

霍皙依旧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恭敬回礼:“请问慧能大师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她双手合十的时候,露出手腕上一圈檀木手串,僧人迟疑问道:“施主与师父是旧相识?”

这文旸禅院早些年是正了八经的皇家寺庙,在康熙年间给潭柘寺住持止安律师做讲经访友的地方,从不对外开放,也不接受游人参观,来访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贵,能找到这儿来还准确说出慧能大师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怕是这禅院的座上宾。

小师傅开了右侧院门,引门外人进来。

院落不大,跨过门槛,有正在洒扫庭除的僧人,见有外人来,也不抬头,只专心做自己的事,僧人带霍皙穿过大殿,与几位师兄一一行礼,在大殿后面的厢房站定。

“施主稍等,我进去问问师父的意思。”

霍皙点头:“好。”

不过一分钟,僧人便又开了门出来,朝霍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禅房内的陈设一如从前,雕梁红木,青灰的四方门墙,一张硬榻,一张矮桌,两个明黄色的蒲团,矮桌上放置着一把泥壶两个杯盏。

左侧蒲团上,一位身着灰色袈裟的老住持正在打坐,腰背挺直,坐姿端正,五官细细端详之下,有一股子安详宽厚气韵。

听见掩门声,老住持缓缓睁开眼睛,慈祥微笑。

“施主,一别三年,别来无恙。”

“您还记得我?”

老住持一声叹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示意来人落座。“三年前你从我这里走,如今再来,便知你心结未解。”

泥壶里的水开了,两盏茶,老住持拿起其中一杯递过去,霍皙用手去接。

那一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无暇,掌纹分明,是手相中的上品。

霍皙接过茶盏,心思却不在喝茶上,她定定望着老和尚:“三年前您对我说,要想渡己,先要渡人。”

老和尚徐徐道:“可到头才来发现,渡人,难渡己。”

霍皙蓦地抬眼去看老和尚,老和尚超然一笑,平和温厚:“要你行路观山,不过是让你见更多的川流江河,知自己见识浅薄,要你静心识人,不过是让你去更多的感悟人性中的善美与恶,知自己心中对错,你走的路,与你识的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渡化。”

霍皙难以被说服:“可那是一条人命。”

老和尚不疾不徐打断她的话:“这世上最难平息的,便是无心之过。你这样放不下,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束缚。”

霍皙无措,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声音沙哑:“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做……”

“做你自己正在做的,做你自己想去做的。心结了了,孽债自然还了。”

霍皙沉默,无声用手去摩挲那盏茶杯,手指沿着杯沿,一圈一圈,眼中有无限心事。

五年前,她初来这里,跟在一人身后,年轻女孩,心中虽无信仰,眼神还是充满了对神佛的敬畏。后来那人撇下她,独自走开,任她在这小小的禅院乱转。

她懵懂转至禅院后山,遇上一位老师父。老师父当她是迷了路的香客,笑意盈盈指点方向,她那时什么也不懂,只记着守规矩别惹祸,便怯生生学着师父行礼,一双手合十,老师父浅浅瞧了一眼,便道:

“姑娘,你这手相,缠思太多,易乱方寸。”

她惊喜之余又多出几分虔诚,想要再询问老和尚一番,对方似看透她心思,依旧笑岑岑。

“眼相心生,怕是无根。”

她彻底对老僧服气,缓缓低下头来。

无爹无娘,辗转十年,可不就是注定无根吗。

“您还看出了什么?”那时候她年少,像个顽劣孩童跟在老和尚身后,只恨不得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点化。

“施主年少,做事三分不满,七分又过,还要三思后行,莫要意气用事,恐害他人性命。”

“您指什么事?”

“父母之恩德,朋友之义气。”

“我无父无母。”

“世上万物,皆有父母恩泽,你如何没有?”

她懊恼不答,两人一路走到禅院大殿,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人脆生生地又问:“那姻缘呢?”

老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木珠子,望着不远处的男子,优哉游哉:“非你所属,奈何强求,来日方长,得失都是天意。”

老和尚渐渐走远,她朝他做鬼脸,还以为是多深的道行,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车轱辘话来回说罢了。

那时春景正盛,年少轻狂。

如今一语成谶,悔不当初。

禅房外响起了钟声,盏茶凉透,霍皙起身告辞。

她起身去开门栓,老和尚的声音又在身后悠悠响起。

“你走,是要与是非地断尘缘,你回,说明你与是非地尘缘未断,该来的,总会来。该放下的,也总要放下。”

霍皙回头,莞尔一笑,神情与当年顽劣少女甚是相似:“师父,当年您说我有些慧根,不如您留我在这山里,跟着一起修行吧。”

老和尚慈祥一笑,起身送她出门。

“进山门易,只因佛门始为俗人开。出山门易,只因佛渡尘世有缘人。”

老和尚抖落抖落身上的袈裟,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走远了:“你虽有慧根,却与我无缘,走吧走吧……”

…………

三月中旬,万物都有回暖迹象。

霍皙从禅院出来,风一吹,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已经初春,她仍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头又厚又密的长发有几缕被吹起来刮在脸上,太阳西斜,她单薄的影子被深金色光芒拉的老长,衬得人越发孤独。

她下了山,站在半山腰,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打火机,背对着风口,给自己点了支烟。

霍皙生的白,透亮的白,也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眶很深,眼睛也大,睫毛浓黑卷翘,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放空,睫毛微颤,盯着一个地方,好似蒙着一层雾气,等你想仔细看个究竟的时候,偏偏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又带着那么股孩子似的清澈。

她安静抽烟,歪着头,手里不自觉地转着打火机,打火机是深棕色的,有些年头了,算是老古董,有不少划痕,烟是上好的苏烟,别名叫软金砂,狠狠抽了一口,两片饱满的唇瓣含住烟嘴儿,浅白色烟雾又淡淡喷出来,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

她想着老和尚对自己说的话,跺了跺发冷的手脚,去摸揣在裤兜里的手机。

拿出来一看,全是未接电话和信息。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弹进旁边垃圾桶,一边回电话一边下山,步子迈的很大,电话也很快就被接通了。

那头是一道很爽脆悦耳的女声:“去哪儿了你?找了你一天。”

“上山,刚下来,手机放了静音。”

听筒里确实隐约有风声,陶蓓蓓开着车,干脆问道:“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想吃什么?要不我先去接你,然后再定?”

“吃什么都行。”下山下的急了,霍皙有点喘,她嘴里呵出一团团白色冷气。“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开车去。”

“屁!”

陶蓓蓓说话习惯一点都没变,哒哒哒跟个机关枪似的。“三年没回来你知道北京变什么样儿了吗你!自己开车来,我怕你都没开进市区就已经跑丢了。”

“实在找不着我用导航,你把地址发给我就行。”

“行吧,那就这么定了。”

刚要挂掉电话,陶蓓蓓在那头忽然又喊了她一声:“霍皙!”

“哎。”霍皙应了一声,赶紧又把电话贴回耳边:“怎么了?”

沉默了好长时间,听筒里才传来陶蓓蓓瓮声瓮气的动静:“我真想你。”

霍皙鼻子一酸。

妈的,丫可真煽情。

她又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真的,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

说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酸,陶蓓蓓嘿嘿一笑,赶紧挂了电话。

霍皙攥着手机,原地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也加急脚步下了山。

今天这山上确实和往常不一样,有点太静了,静的都吓人。早上来的时候她以为是太早了,游客都没到,没想到走的时候停车场也只有自己一辆破吉普和一辆黑色轿车。

霍皙拉开车门,好奇心作祟,往那车上看了一眼。

轿车没挂牌儿,是一台很老的红旗,现在在街上已经看不到几辆了,车底下站着两个人,穿制式黑大衣,站姿笔直,耳朵里还塞着对讲耳机,时不时往四处张望,对方敏锐察觉到霍皙的眼神,回头扫了她一眼。

这个阵仗,包括那个看她的眼神和姿势,霍皙太熟悉了。

见霍皙目光长长定在这不动,对方警觉,朝这边走来,霍皙怂了,立刻缩回头一溜烟爬上车走了。

中途陶蓓蓓订好饭馆给她发了信息,选在城里老字号的鸿宾楼,还真是像她说的,几年时光,北京已经变得有点让人不认识了。

数不清的环路,悄然而起的摩天大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竖好的城市新地标,正逢晚上下班高峰期,霍皙驾着自己这辆略寒碜的车挤在红绿灯岗,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

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在路上将近绕了两个小时,一进包间,陶蓓蓓就冲她发泄了不满:“你到底怎么来的?为了等你都喝三壶茶水了,中午就没吃,怎么那么墨迹!”

霍皙站在门口朝她作揖道歉:“不好意思,不认路,绕了点远儿。”

陶蓓蓓盯了她几秒,忽然蹿起来给了她一个熊抱,这丫头有一米七三,猛地扑到霍皙身上,霍皙往后踉跄两步,差点栽个跟头。

“霍皙姐,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陶蓓蓓穿着粉色的小外套,高腰裙,衬得胸脯高高的,露出一双大长腿,脸颊微粉,还是原来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眼神晶亮的看着霍皙,霍皙温柔的笑:“我也是。”

陶蓓蓓从她身上跳下来,嫌弃打量霍皙一番,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这都什么天儿了,你怎么还穿着大棉袄?”

霍皙起初不觉得自己穿的多,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身打扮确实有点与人格格不入。她开车走在路上,满大街都是色彩明快的轻薄春装和年轻女孩充满活力的笑容,尤其是和陶蓓蓓一比,更显得自己突兀。

陶蓓蓓这姑娘天生有一股精气神儿,能把自己的热情活泼传递给身边的每个人。

“前一阵子去漠河拍外景,东北将近零下四十度,连待了半个多月,有点冻怕了。”

脱了又厚又重的棉衣,包间明晃晃的灯光一打,这才能看出些霍皙原来的模样。

里头依旧是件薄薄的黑色毛衣,一条低腰牛仔裤,脚上蹬着的是双质地精良的棕色矮靴,她站在灯光下,披散着头发,眉眼生动,肤白高挑,这身打扮给她添了两分利落,又不声不响透出了她骨子里原本就有的那股矜贵劲儿。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陶蓓蓓添了杯茶水,茶是陶蓓蓓偷她爹的,武夷山弄下来的金骏眉,茶汤鲜亮又清透。

霍皙抿了一小口,环顾包间,问:“今天吃饭就咱俩?”

“还有武杨。”陶蓓蓓干脆的答。“他订的地方,结果这孙子来的比咱俩谁都晚。”

话音刚落,外头的停车场就轰隆隆开进来一辆车。

陶蓓蓓一努嘴:“喏,说曹操曹操就到。”

武杨的车是辆黑色悍马,因为工作需要,改装过,引擎声很大,陶蓓蓓瞧着底下那辆威风凛凛的大吉普,翻了个白眼儿。

“摆臭阵势。”

武杨下了车,一进饭店大门,经理就迎了上来,满脸殷勤:“武爷,谢您今儿个赏脸,好长时间没见了,想吃什么,我给您安排。”

武杨长的结实,个子又高,一张脸严肃起来的时候特能唬人:“订的包间人都来了吗?”

“来了来了。”经理拿着门口的登记牌,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两个美女,全都在楼上呢。”

“别他妈瞎说,那是我妹妹,比亲妹妹都亲。”

经理讪笑着:“是是是。”

“行了。”武杨背着手,不耐烦赶走经理。“甭跟着了,一会儿让你们厨师长上来点菜,告诉门口服务员,没事儿少进来。”

会吃的人都知道,点菜不能光看菜谱上的图,不能听服务员跟在你身后的吹捧,真懂吃的,一般都先和厨师交流,这菜的味道正不正,时令的材料新鲜不新鲜,厨师一张嘴就能知道一二。

武杨是吃这一行当里的祖宗,怎么吃,在哪儿吃,这一套功夫派头足,也十分讲究。

找厨师长点完了菜,签了单,武杨推门进屋。

脚还没迈进去,就挨了一顿骂。

“说好六点见面的是你,选这么个地方的人也是你,瞪大了眼睛瞧瞧您那块手表,几点了?”

陶蓓蓓杏眼怒瞪,小模样忿天忿地的。

武杨哎呦一声赶紧赔罪:“真不能怨我,今天有个劳什子演唱会,路上碰上东直门临检,给耽搁了。”

“就编吧,您那车整个儿一三无产品,拦你?谁敢拦你?你不查别人就不错了。”

霍皙不解:“什么三无产品?”

陶蓓蓓俏生生的哼:“没车检证,没正规号牌,没行驶本呗。仗着卫/戍/区仨字儿敢这么招摇过市的,他是独一份儿。”

扯个谎还被戳破了,武杨讪讪的:“一小姑娘,嘴别那么不饶人,回头找不着婆家。”

武杨坐下来:“今天咱家门口潘大爷最后一天剃头,反正也是路过,干脆凑个热闹,人多,就排了一会儿。”

提起潘大爷,总后大院没有不知道的,早四十年前就是给父亲那一辈理发的,老头儿就住在街对面的平房里,老伴儿开了个杂货铺,白天他就带着剃头的家伙,拎着一把椅子,一块布,到大院门口坐着,大爷剃的是寸头,不会现在发廊里那么多花架子,一剪子下去,头顶削一寸,两侧推平,要的就是个干净利索,每回五块钱,迎来送往,来的全是老顾客。

这一剃,就剃了这么多年。

后来老伴中风走了,潘大爷一个人又干了两年,如今儿子在外地做生意有了起色,给他买了房子,说要把他接过去颐养天年。

今天是潘大爷最后一天营业,大院儿里的人听说以后都来给老爷子送行,一帮平日里呼风唤雨有头有脸的子弟,到了这儿,都规规矩矩点上一支烟,排队等着老爷子剃头。老爷子笑眯眯站在椅子后头,谁的脑型尖,谁的脑型圆,谁的寸头长,谁又喜欢短,他心里门儿清,到最后,一个一个剃完了,谁的钱也没要。

都是穿着开裆裤看着长大的,比自己亲儿子都亲,以前收钱是安身立命,有个规矩,如今要走,只恨不得多看他们几眼,那还舍得收钱。

武杨是最后几个收尾的,临走的时候,老头儿拎着椅子,悠悠叹气,有点遗憾。

你们这伙人常来我这儿剃头的,一共九个孩子,除了不着调的,命薄没了的,今天来了五个,算来算去,到底是缺了一个。

武杨笑着安慰他,斯亮在外地出差呢,没赶回来,他要知道您走,肯定第一个来的就是他。

斯亮那孩子爱干净,每次一寸半,从来不留长,说看着不精神。走喽走喽。

说完,潘大爷摆摆手,步履蹒跚的过了街,身影渐渐消失在繁华的街道中。

陶蓓蓓和武杨住在一个院儿,大门进出,偶尔碰上也会对老头儿甜甜的打声招呼,霍皙以前跟他们一起厮混的时候也知道,因此听武杨说完,谁也没说话。

一时室内安静,正好有服务生敲门上菜,整整十二道,菜盘轻轻搁在桌上,趁着空当,武杨点了支烟,朝霍皙一扬下巴。

“二朵儿,打我进来,你可还没跟我打过招呼呢。”

霍皙恼怒,竖起眉毛:“不许叫我小名儿!”

武杨哈哈大笑,等服务员把菜上完,他才定定看着她认真说了句话。

“瘦了。”

霍皙就怕这样,一个一个的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对她的怜悯,带着对过去无限唏嘘。

她打着哈哈,故意左右而言他:“在外头风吹日晒,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能不瘦吗,快点开动,饿了一天,前胸贴后背了都。”

武杨拿起筷子,豪气一挥手:“来!吃饭!”

“今天给你好好补补,吃多吃少全算我的,不行咱兜着走。”

三个人面对面吃着饭,谁也没喝酒,聊的都是些平常八卦,虽然不冷场,但是彼此心里都刻意避讳着一个话题。

席间,霍皙问:“武杨哥,你跟燕子怎么样了,还谈着?”

陶蓓蓓有点幸灾乐祸:“早黄了。”

“啊?”

武杨坦然自若给霍皙布菜,说道:“你走那年,我调到卫/戍区警/卫团,不比之前那个闲差,每天任务多,忙的脚打后脑勺,燕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让家里惯的忒不像话,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查岗,电话不接就作,开始还能将就将就,后来受不了,干脆一拍两散得了。”

燕子叫吕燕,和世界超模吕燕一个名字,是武杨谈了很久的女朋友,北京一高校副校长的女儿,俩人特好,每天黏黏糊糊的,仗着武杨,以前总跟他们混在一起玩。

武杨是标准的子弟脾气,没长性,也傲气,捧着你的时候能把你哄上天,拿你当祖宗,烦你的时候走也走的干脆,从不心软,怎么说都没用。

霍皙见怪不怪:“那你现在单着?”

武杨嬉皮笑脸:“这不是等着你回来吗。”

“滚。”

俩人说话的时候陶蓓蓓一直闷头吃饭,也不吭声,霍皙察觉,在底下踢了她一脚。“你呢?也毕业一年多了,找着工作了吗?有没有男朋友?”

陶蓓蓓脸蛋撑的鼓鼓的,不满瞪着霍皙:“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她装死不说话,又往嘴里塞了块肉。

武杨睨了陶蓓蓓一眼,坏笑:“我们蓓蓓说了,每天工作让人使唤的跟三孙子似的忒没劲,就愿意窝在家里让人养着,你瞧瞧,都胖成什么样儿了,能找着男朋友吗。”武杨伸手给霍皙比划了一下尺寸,很夸张。“你看她那腿,快有我腰粗了。”

陶蓓蓓骂他:“我呸!”

陶蓓蓓其实不胖,身材看上去很高挑匀称,就是四肢非常有力量,虽说不是那种骨感美女,也算得上□□。她打小儿就不爱学习,上初中的时候被老师挖掘身高优势给送到了校排球队打女排,一打就是八年,连大学都是以体育生的身份特招进去的。

武杨痛心疾首:“你看,没文化,还这么粗鲁,怪不得那博士看不上你。”

陶蓓蓓彻底炸了,好歹是个小姑娘,接二连三被打击,脸色涨的通红。

霍皙拍拍她的头安抚她,笑眯眯的。

“蓓蓓一点儿也不胖,是你们这些人没眼光。反正还小,也不着急,等一等,以后总有伯乐识我们这匹小千里马。”

“就是就是。”陶蓓蓓把头靠在霍皙肩膀上撒娇,挑衅似的对武杨抖眉毛。

霍皙还记得自己刚来北京那一年,人生地不熟,没朋友,那时候刚上高一的陶蓓蓓性情开朗,没心眼儿,一见到她,就跟在她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带着她在总后大院里转悠,告诉她卫生所在哪儿,礼堂什么时候有演出,食堂怎么排队,超市几点营业,所以霍皙拿这个小姑娘,真当亲妹妹似的疼。

中途陶蓓蓓去洗手间,包间里只留了霍皙和武杨两个人。

俩人都是人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武杨知道霍皙想问什么,霍皙也知道武杨想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

气氛先是静默了几秒。

武杨叹气:“这几年,在外头过的还成?”

霍皙静默几秒:“挺好的。”

挺好的。武杨听着真想拿面镜子给她照照。他想骂她,可是看看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儿,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什么话又都说不出来。

“你太要强。”

强的都让人恨的牙直痒痒。

霍皙避开武杨的话题,开门见山:“武杨哥,我爸他……还行?”

武杨脸色冷峻:“不好说,正月十二晚上送到医院抢救的,现在在京山后头的疗养院里,有两个多月了,身边有勤务员和一大帮医生护士伺候着,情况还算稳定。”

霍皙慢慢低下头:“是什么病?”

“已经动两次手术了,心梗。”

“……”

“你不去看看?”武杨试探问她。

霍皙垂眼:“我怕我去了,他病的更严重。”

那个他,指的是霍皙亲生父亲。

许怀勐。

家务事,不好劝,武杨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好歹也是你爹,知道你俩关系不亲,怎么说也回来了,什么时候想去,告诉我,我让人给你安排。”

霍皙生硬说道:“我回来,不是为了看他。”

武杨笑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别有深意:“那你回来是为了看谁?”

霍皙转头看着窗外,赌气似的,有点恼怒:“回来奔丧。”

她说完,眼睛里好像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虽然一直望着窗外躲闪别人的目光,但是武杨听出来了,那瓮声瓮气的鼻音,是为她爹伤心呐。

霍皙她爹是个官儿,而且还是个大官。

八十年代他爹和领导一起南下视察沿海经济线,霍皙她妈是她爹随行的外文秘书,名字叫霍梦狄,祖上是江苏人,八三年高考,小姑娘考上了北大的文学系,辅修外语,一次上头来人视察,霍梦狄代表系里的女学生站在校门口做迎宾礼仪,南方姑娘,面容姣好,生的通透又漂亮,落落大方思维清晰,还能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外语,一下就被秘书办的主任瞧上了,那时候对外交流,一直缺人才,细细的把她叫过来问了一番,才知道这姑娘会的还真不少,算是个文武全才。

于是干脆跟霍皙他爹许怀勐汇报以后,组织拍板,毕业以后,送了她和一批学生去北二外又学了两年西欧语系的语种,当成人才重点培养。

北二外学成之后,八七年,霍梦狄这才被特招入伍分到秘书办工作,正好归在许怀勐的后勤保障部。

小地方出来的人,对待这份工作甚是勤勤恳恳,许怀勐工作忙,天南地北的出差,霍梦狄跟在外头颠簸常常就是个把月,风吹日晒的,也从来没怨言,日子一长,不仅秘书办的人对她印象不错,连许怀勐也开始注意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比如这姑娘肯钻研,做事认真,第二天要用的材料,哪怕是前一天晚上临时通知,她也得熬夜一字一句的给翻译出来。

比如她细心,很多他机/要秘书想不到的事情,她都记在心里,并且做的无声无息,不邀功,不张扬,事事妥帖。

一次出差,深圳多雨,许怀勐腿上有旧疾,她提前向招待所服务员讨了热水,给他布好了要用的药,起身离开时意外与中途回来拿文件的许怀勐撞了个正着。

许怀勐长的刚毅,很有气场,两人在房间里面对面,小了他十几岁的霍梦狄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只红着脸说了句首长好,就匆匆跑了出去。

望着小姑娘急匆匆的局促背影,许怀勐笑得很宽厚。

晚上他去和老战友叙旧,兴致很高,喝了点酒,司机送他回来,霍梦狄和司机把他吃力扛到房间里,司机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看着首长不省人事,尴尬挠挠头,这……怎么办啊……

霍梦狄也为难,僵持了一会儿,让司机先把车还回接待处,给同来的赵秘书打电话,可电话打到一半儿,许怀勐就难受的跑进了洗手间。

霍梦狄手忙脚乱挂了电话,也跟着跑进去,其实许怀勐酒量不错,只是冷热交替,他不适应南方湿冷天气,感冒加剧,有点反胃罢了。

她拍着他的背,给他递水,语气关切又着急。

“首长?您哪儿不舒服?要不让医务室来人给您看看?”

许怀勐洗了把脸,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去看她。

霍梦狄因为着急,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乌黑清亮,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长发编成了辫子盘在脑后,神情里,还真带了几分与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许怀勐摆摆手,“不用,你去拿一件干净衣服,准备一杯热水,就回去罢。”

说完,便靠在窗旁的沙发上阖眼小憩。

不多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许怀勐睁眼:“怎么还不走?”

霍梦狄端着一杯蜂蜜水,臂弯搭着一件还湿着的米色军衬,咬着嘴唇,快哭了。

“您那件换洗的衣服让服务员下午给洗了……还没干呢……”

许怀勐失笑:“没关系。”

他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另外衣服换,一边系扣子一边看她,眼神探究:“你好像很怕我?”

她跟了他一年多,工作能力不错,待人接物也很是得体大方,唯独和他在一起独处时,总是战战兢兢的。

霍梦狄低头,老实的承认。“是。”

喝了酒,许怀勐神色不似往常工作严厉,倒是像个平常长辈。

“倒是说说看,怕我什么?”

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许怀勐想起来了,之前有件公事,因为秘书办的人和对方沟通时出了差错,他当时发了好大的火,随手就将旁边人桌上的茶杯给摔了。那滚烫的茶水一半洒在地上,一半浇在那人的手上。

后来他才知道,那杯是第一天刚来报到的外文秘书的,门还没进,就遇上他发脾气,听说小姑娘吓的脸都白了,手上烫了三个水泡也没敢吭声。

“上回那事儿不是冲你,公事上半分都不能出差错,那天是我态度不好,急了些,没想到让你遇上,今天给你道歉了。”

他目光意有所指的落在她手背上:“真对不起了。”

霍梦狄赶紧摇头:“不要紧的,首长。”

这丫头,倒是个实心眼儿。

衬衫上的扣子有一粒缠在了扣眼的线上,怎么也扣不进去,因为在领口,许怀勐看不到,弄了一会儿,朝她说道:

“小同志,要是不记仇了,能给帮个忙吗?”

霍梦狄顺着他眼神望去,顿悟,匆匆去拿桌上的小剪子,许怀勐仰着头,她站在他下巴往下一点儿的地方,神情认真的剪着扣眼。

她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馨香,很年轻的味道,在招待所昏黄的壁灯下,脸颊微粉,很纯净。

许怀勐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一种冲动,一种心悸。

“首长,好了。”

霍梦狄收好剪刀,叫了他一声。不知怎么,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味道,一半是敬畏,一半是纯真。

那是专属于年轻女孩才有的,不世故,不圆滑,纯净,朴实。

两人目光相对,长久未动。

许怀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窗外是滂沱大雨,雨声淅沥,敲在窗台上,脑子一热,借着酒劲儿,一低头,就攥住了霍梦狄的嘴唇。

那是他人生中,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年轻身体的颤抖,她在耳边小声的抽泣,她无助时寻求他怀抱的眼神,包括第二天天明时她无声无息穿衣服跑出去的细瘦身影。

都是许怀勐深深刻在脑子里,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那一年,他四十二岁,她二十四岁。

他家里有一位结婚十年但已经貌合神离的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终于,霍梦狄还是走了。

走的匆忙,又无声无息。

人们都传她那一次在深圳出差认识了什么了不起的富商,着急去给人家做阔太太,要不,怎么连这么好的工作都不要了?

转业报告打上去,许怀勐不批,趁着傍晚去找她,她宿舍大门紧闭,他说什么都没反应。他承诺,我会娶你,你给我时间。

叫了半晌,门后才出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她一哭,许怀勐就知道,完了,她这是非走不可。

霍梦狄走的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场春雨,送她去火车站的绿吉普在视线中渐渐开远,像是带走了一段谁也不知道的往事。

许怀勐知道她是不想打扰他的家庭,不想毁了他的前途,他心痛如割,也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份歉疚,但是他不知道,霍梦狄走的时候,还带着腹中已经怀胎三月的孩子。

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非常羞耻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霍梦狄母亲早逝,只有一个父亲,她带着肚子回了江南老家,父亲先是伤心恼怒,随即才叹气,罢了罢了,工作没了就没了,孩子你要是想生,我们也不是养不起,但是只有一个,我们得生的有骨气。

霍爸爸的意思,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和北京,和北京那个人,都没有半点关系。

就这样,一九八/九年,霍皙出生在了苏州。

起初,霍梦狄一个人带着女儿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生活的十分艰辛,有好心邻居过来说媒,对方是个四十多岁丧偶的老板,膝下无子,人很老实,只要霍梦狄肯嫁,将来和他再生个孩子,他愿意把家业交给霍梦狄共同打理,也肯定能把这个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疼。

可霍梦狄知道以后,婉拒对方好意,关起门来依然和女儿独自生活。

问她为什么,她只悠悠看着窗外不说话。

别人不知道,霍梦狄自己清楚,说是会把女儿当成自己亲生的疼,可好歹,他也不是她的亲爹。

她拒绝他人的好意和情感,一个人抚养着女儿,给她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生活,她有骨子里的骄傲,也有那种不为人知的,放在心里的执着专情。

后来,霍梦狄因病死了。

留下了十七岁的霍皙,和一个八十岁高龄的父亲。

再后来,不知她死的消息怎么传了出去,没有一个月,忽然就从北京来了人。

来人很礼貌,站在霍家门口,彬彬有礼,斯文得体。

对方说,孩子的爸爸想把孩子带走,带到北京去养。

霍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把声音嚷的震天响,对方礼貌的站在门口,一一摆事实道理,最后老爷子气的,两眼一翻,住进了医院。

那时候霍皙躲在老院子的屋后,见到姥爷昏倒,猛地跑出来推开那人,哭的声嘶力竭。

她说你们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不认识你们,我也没有爸爸,我只有妈妈,只有姥爷。

十七岁的霍皙,因为母亲去世,身心受到严重打击,患上忧郁症,整整一个月没有和人说过话。

她哭的几近崩溃,语无伦次。

来人安排霍老爷子住进了苏州最好的医院,霍皙站在医院门口,手足无措的听那人劝姥爷。

老爷子,您已经八十多了,就是有心想照顾,也是心有力不足,再者说,现在她还小,带她去北京,一是为了她有个好生活,二是让孩子开阔眼界,将来谋个好前程。

老爷子纹丝不动,冷哼一声。

我们霍家的女儿,不求大富大贵,能平平安安就好。

对方又说,您总不希望,这孩子带着私生子的名分过一辈子不是?

老爷子这回不说话了。

对方抓住老人家的软肋,接着宽解,您也看见了,孩子现在不爱说话,状态很有问题,母亲去世对她来说是个打击,您让她到北京去,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起,未尝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您放心,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孩子过去把高中念完,然后上个好大学。

老爷子有丝动摇。

对方给了他最后一句话。

而且,许怀勐这个名字,本身对孩子就是一种保护,您不用担心她去了挨着欺负,看别人脸色。

病房长久沉默,半晌,老爷子幽幽叹气,罢了,孩子他要是想要,就让他带走吧,但是只有一条,要想霍皙走,他得亲自来接。

二零零七年,盛夏,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停在霍家门口。

那是霍皙的人生里,第一次对父亲两个字,有了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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