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正日。
宫中宴席从午时开始,将持续至深夜。月华作为尚仪局女史,被安排在后殿负责果品点心。这个位置并不起眼,却能清楚看到主殿内的情形。
皇上高坐龙椅,皇后居左,容妃居右。再往下是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以及几位重臣。丝竹声中,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祥和。
月华的目光落在二皇子身上。他今日穿着月白蟒袍,举止温文,正与三皇子对饮。席间有人提起边关战事,二皇子从容应对,分析局势条理清晰,引得皇上连连点头。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谋害兄长吗?
宴至中途,皇上忽然道:“今日端午,朕想起太子在时,最喜食御膳房特制的‘九子粽’。可惜...”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太子薨后,宫中鲜少有人敢在皇上面前提起他,更别提在这样公开的场合。
皇后柔声接话:“皇上念着太子,是太子的福分。只是佳节当前,莫要太过伤怀。”她说着,眼眶微红,似是真情流露。
容妃亦道:“太子仁孝,若知皇上如此思念,在天之灵也会不安。不如让御膳房做些九子粽,供奉于太庙,也算全了皇上一片心意。”
皇上点头:“容妃说得是。就按此办吧。”
月华垂首侍立,心中却波涛汹涌。容妃这话说得巧妙,既安抚了皇上,又显得顾念旧情。但若她真的与太子之死有关,此刻的作态未免太过虚伪。
宴席继续进行。月华正待为一位嫔妃添茶,忽觉袖中一沉。她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伸手入袖,摸到一枚冰凉的硬物——是块玉佩,上面系着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戌时,观星台。”
没有署名,字迹陌生。
月华将玉佩握在手中,这是块普通的青玉,雕着祥云纹,并非宫中贵人所用之物。是谁给的?目的何在?
她抬眼扫视殿内,每个人都言笑晏晏,看不出异常。
戌时,天色已暗。观星台在皇宫西北角,靠近钦天监,平日少有人至。月华找了个借口离开后殿,向观星台方向走去。
夜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暑气。观星台高九丈,石阶盘旋而上。月华拾级而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台顶是个圆形平台,中央摆着巨大的浑天仪,四周是各种观星仪器。一个身影背对她而立,仰望着星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月华一愣——竟是沈清音。
“沈姐姐?”月华惊讶道。
沈清音神色平静:“是我约你来的。”
“那玉佩...”
“是我师父的遗物。”沈清音走到浑天仪旁,手指轻抚上面的刻度,“三年前,他就是在观星台上‘失足’坠亡的。”
月华想起沈清音曾说过,她的师父因议论太子之死而被杖毙。但此刻她说的,却是坠亡。
“师父死前那晚,约我在此相见。”沈清音继续道,“他说他查到了太子之死的关键证据,就藏在观星台的某个地方。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具体位置,就...”
月华心中一紧:“姐姐约我来此,是要找那证据?”
沈清音点头:“我找了三年,一无所获。直到最近,我发现师父死前最后翻阅的,是钦天监的星象记录。而那些记录中,有一处很不寻常。”
她走到观星台边缘,指着下方:“你看那里。”
月华顺着她所指望去,那是观星台与钦天监主殿的连接处,有道飞檐高高翘起。
“师父坠亡的地方,就在那飞檐之下。”沈清音道,“但我检查过,那里没有任何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而且师父坠亡时,手中紧握着这个。”
她取出一物递给月华。是个小巧的铜制星盘,只有掌心大小,边缘刻着细密的刻度。
月华接过细看,星盘背面有个凹陷,形状有些眼熟。
“这是...”
“这是师父自制的星盘,可以拆卸。”沈清音指着凹陷处,“这里原本嵌着一块磁石,但师父死后,磁石不见了。”
月华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玉扣。将玉扣放入凹陷处,竟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沈清音轻声道,“师父将线索分成了两半。玉扣在你手中,星盘在我这里。只有合二为一,才能找到他藏证据的地方。”
月华将玉扣嵌回星盘,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星盘表面竟然弹开,露出夹层里的一张小纸片。
纸片上画着观星台的简图,用朱笔圈出一个位置——浑天仪基座。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浑天仪旁。这尊浑天仪高约一人,青铜铸造,基座是个六角形石台。月华蹲下身,仔细检查基座的每一面。
在朝北的那面,她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锁孔,与玉扣钥匙的大小吻合。
插入,转动。
基座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接着,一块石板缓缓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个油布包裹。
月华取出包裹,小心打开。里面是几页纸,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最上面是一份名单,列着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与太子的关系,以及死亡时间和原因。月华一眼就看到了陆擎、柳昭仪、周学士、张太医...还有沈清音的师父。
名单末尾,用朱笔写着:“以上人等,皆因太子之事而死。幕后之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
第二页是份药方记录,详细记载了某种慢性毒药的配制方法和使用效果。月华认出,这正是皇后所中之毒。
第三页让月华浑身冰冷。这是一封密信,是某个朝臣写给太子的,信中透露:有人意图借星象之说动摇太子地位,而钦天监监正王崇道已被人收买。
信末的署名被涂黑,但从残留的笔迹看,是个“林”字。
月华的手开始颤抖。父亲...父亲知道这一切?他甚至给太子写过警告信?
沈清音凑过来看,脸色也变了:“这...这是林尚书的笔迹。”
“你怎么知道?”
“文渊阁有林尚书的手书奏折,我见过。”沈清音指着信纸上的几个字,“你看这个‘臣’字的写法,还有‘陛下’二字的转折,与林尚书的笔迹如出一辙。”
月华瘫坐在地。原来父亲早就知道太子身处险境,甚至试图警告。那后来他入狱,是否与此有关?
第四页是太子亲笔所写:“得林尚书示警,吾已察端倪。然证据不足,不可轻动。现将所知录于此,若吾有不测,望后来者能查明真相,还枉死者公道。”
下面列出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赫然有容妃的名字,备注是:“与钦天监往来甚密,疑参与星象之事。”
但最让月华震惊的是最后一条:“皇后宫中掌事崔嬷嬷,实为容妃眼线。此妇精通药理,或有下毒之能。”
崔嬷嬷...月华记得,太子手记中提过,皇后送来的参茸丸就是经崔嬷嬷之手。而崔嬷嬷在太子薨后次年“病故”。
若崔嬷嬷是容妃的人,那给太子下毒的,很可能是容妃指使。而如今皇后中毒,是否也是同样的手法?
“这些证据太重要了。”沈清音低声道,“但也很危险。若被幕后之人知道在我们手中...”
话音未落,观星台下忽然传来脚步声。
两人同时一惊。月华迅速将证据包好藏入怀中,沈清音则把星盘和玉扣分开,各自收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人。
“快走。”沈清音拉着月华躲到浑天仪后。
几个太监提着灯笼走上观星台,为首的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他环视四周,冷声道:“搜仔细些。皇上有旨,观星台近期不许任何人靠近。”
太监们分散开来搜查。月华和沈清音屏住呼吸,躲在阴影中。
一个太监走到浑天仪附近,灯笼的光几乎照到月华的衣角。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呼喊声:“走水了!藏书阁走水了!”
高公公脸色一变:“快!去救火!”
太监们匆匆离去。月华和沈清音等脚步声远去,才从藏身处出来。
“是有人故意放火,为我们解围?”月华问。
沈清音摇头:“不知道。但这宫中,想帮我们的人不多,想害我们的人却不少。”
两人迅速离开观星台。分开前,沈清音道:“这些证据你先收好。记住,在查明真相前,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容妃。”
月华点头,两人分道而行。
回到尚仪局,已是亥时三刻。宴席已散,宫人正在收拾。月华若无其事地加入其中,但心中却波涛汹涌。
父亲的亲笔信、太子的怀疑名单、崔嬷嬷的真实身份...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
但还缺关键的一环:动机。
容妃为何要害太子?若只是为了二皇子能入主东宫,那谋害皇后又是为何?皇后若死,对容妃并无明显好处。
月华忽然想起贤太妃的话:“宫中许多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也许,她知道得太多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拿到了关键证据,就不能停下。
深夜,月华再次取出那些纸张细看。在太子所写的名单末尾,她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每个名字后面,除了死亡原因,还有一个小小的符号。
陆擎后面是个“水”字,柳昭仪后面是“病”,周学士是“崖”,张太医是“劫”...而沈清音的师父后面,是个“星”字。
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是死亡地点,还是死亡方式?
月华想不明白,将证据重新藏好。她需要更多线索,需要知道容妃的动机,需要找到梦陀罗的下落,需要...找到那个昨夜出现在东宫石室的女子。
那个女子,是否就是崔嬷嬷之后,容妃在皇后宫中新的眼线?
窗外,乌云遮月,夜色如墨。
端午已过,但宫中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月华吹熄蜡烛,躺在床上。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追查者,而是这场宫闱暗斗中的一枚棋子,也是一位棋手。
而她手中的证据,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该如何使用,需要万分谨慎。
黑暗中,她握紧了怀中的玉扣。
不管前路如何凶险,她都要走下去。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