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糖果星球的新的一天，还是那副可爱的明艳的模样，只是这份动人如今在他眼里变得似乎悄然易逝了起来。

福利院是一个白色的圆顶建筑，大门用灰蓝色的糖浆油漆漆刷着，周围没有围墙围着，有的只是宽远的花圃。远远的望过去，旅行者看到了福利院里的树，树叶是蓝色的，这让旅行者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一个有关友谊的故事里那棵被涂了蓝色叶子的树，在这里却是真切的看到了，那片蓝美得让人心惊。

树叶沐浴在晨光下，在微风的轻抚中抖擞着精神。他们是那么明亮美好，在光下像透明的一样，站在树下可以抬头望见他们细小而密集的叶脉在树叶上蜿蜒曲折。

旅行者遥望着，蓝色由近浅由远而深，再往深处，是无尽宇宙里虚无缥缈让人目眩的景象。在这片蓝里他痴站着，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熬夜看完了糖果王留下的几本日记本，独自在夜灯微亮的夜晚里沉思。直到天明，他也没有睡去，或者说心中沉甸甸的睡不着。别人几十年的生活是这样被他看完了，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能从糖果王的角色中脱离出来。

其中记载的和实验有关的东西很少，而且他看不懂，也就跳过了。在她的记载里，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她心境的转变。

在一行行时而洋洋洒洒，时而紧凑密集的字里，他能感受到她心中的不安，对自己的谴责憎恶，以及近乎病态的对地球的坚持。这份坚持让旅行者无法理解，也许是因为他对地球的感情并没有到像糖果王这样的地步——但他并不觉得羞愧，因为糖果王的执念已经危机到其他物种的利益了，这不能被他的价值观所接受。至少在他的观念里，该放手的时候就应该斩断心绪，在心里种下那些无所谓的羁绊终究只会带来不幸和灾难。

“就像我对小樱桃的感情一样吗？”他停下来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们的联系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于他而言，他于我而言，都不过只是各自生命里匆匆的过客罢了。”

他打算着在阻止了糖果王的计划以后，离开糖果星球，或者去别的什么星球上另起炉灶。毕竟这里的生活虽然安适，终究让人无法不想起它的过往然后觉得沉重。

而他也一直不喜欢这样肩挑重担的感觉。那一晚到最后让他觉得几乎要窒息了，黑暗的狭小房间里，四壁向他挤压过来，一盏蓝汪汪的灯悠悠的一声不吭，那束光和着寂寞的黑暗淹没了他。他像是窥探了什么不应该被知道的秘密的人一样，心里紧紧的很难受——他知道好奇在他身上不是一件好事，但他还是没有做到袖手旁观。何况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属于不可抗力，他没有必要感到难受……

这份压抑让他早早地起了身（事实上他就没有合过眼），按照程序完成了日常的工作，然后向值岗监督员请了一天假，暂时冻结了糖果探测器的报警系统，换上白衬衫，短裤和沙地鞋，来到了福利院。

他一开始没有准确的目的，只是忽然想看看小樱桃的脸。和小樱桃在一起的时间里总是很温暖的，也非常明亮，时间好像化成阳光照耀下升了温的水一样悄悄的漫过他，直到他觉得四周都安静下来了，才回过神来发现小樱桃离开很久了。他喜欢和小樱桃呆在一起，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很懂礼貌的孩子，让人和他相处的时候觉得很舒服，更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爱，希望和真诚的可爱生灵。

他想和他待着，心想也许这能缓解一下他心中装着的四处乱窜的情绪。

福利院的一天似乎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开始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荡漾在这里的庭院。到了上午，恒星的光开始越过森林，直直的照射在牛奶河的水面上，糖醋鱼的轻摇和摆尾，激起了层层涟漪时，孩子们的读书声也穿过了福利院门前的花田，传到远方去了。

微风拂过旅行者的脸，像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轻轻地拂去了他的烦恼，他白色的衣襟在空中飘荡。

花田的花，花色各异，柔软的花瓣就像小婴儿的脸一样粉嫩，那些零零散散的植在各处的白色雏菊（看上去像是地球的雏菊花）如同洒在丛中的星星，在寥廓天穹下显得那么渺小，又蕴含着渺渺人生平凡之路里那一份让人动容的从容和美丽。细碎的阳光洒在田野间，投下金屑，花丛中的小生灵停在花瓣和树叶上，静静地看着远方车站的蓝烟和近处逐渐消逝的折射在即将蒸干的露珠里自己的脸。置身花海，旅行者几乎要忘记了一切。即使是他平时故意不去关注的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也让他感到放松。

他按响了福利院的门铃。来迎接的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年长的女人，脸上的神容很和蔼。她穿着整洁的灰布裙子，和那些亮闪闪的糖纸衣不一样，她的穿着给人温和的感觉。

“请问您是？”女人平静的问，好像在眼前的只是一位远游归来的旅客一样。事实上地球人和糖果人在外貌体征还是很好分辨的，在这个星球上是人类的除了糖果王就只有旅行者一人了。也许是出于礼貌她才问了这个问题。

“我的名字是阿尼尔，”旅行者也回以微笑，“我在黑巧克力森林里做管理员。今天贸然拜访，很抱歉给您添麻烦——我其实是来找一位友人的。”

女人点点头，轻缓的打开了门，和电影里门闸打开发出的尖锐吱呀声响不一样，这扇门非常温顺的开了，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欢迎着他——至少在他心里是如此。

进入大门后仍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向内厅，过道两旁是用墙隔开的各种厅室。其中有一条通道通向大圆屋围成的庭院，来到内部庭院才能看到孩子们的身影。他们在这里学习，玩耍，一起唱歌。孩童清越的歌声在空荡荡的走道里荡漾，好像突破出囚笼飞向天空的青鸟的歌声一样，群山回响，让人为之一震。

旅行者走在吹过过道的风里，让风擦过他裸露的脚踝，发丝在脑后飞扬，他觉得快活极了。

像通过一个隧道一样，来到隧道的另一边，旷野明媚。

走道尽头，远处是延绵的小山丘，山前有青葱的草地，草地上竖立着的杆架上，白色的米黄色的衣服和床单，在风中飘动，像水波粼粼的大海，有时候又鼓胀起来像一个吹满的气球。

这里是福利院的建筑的背部。

在层层衣物遮蔽中，旅行者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那是小樱桃的头发的颜色。

小男孩蹲踞在草原旷地上看书，在微醺的削弱的阳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很娇小，动作也很稚嫩。

“我想您要找的应该是他吧，‘彻瑞’也经常提到您呢。”女人温和的笑着说，语气中又带有一些戏谑。她在发“彻瑞”这个音的时候发的很标准，以至于旅行者能很清晰的听出她话中的玩味。

“谢谢您。”旅行者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毕竟随意给小男孩取外号还被类似妈妈的人物知道了实在是有些尴尬啊——虽然他已经老大不小了脸皮也应该厚点了。

“那么你们先聊吧，我就不打扰了。”女人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旅行者向前走近。小樱桃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埋着头，用一只手撑着腮，一副专注的样子，又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部分，脸上挂着笑容。

旅行者恍惚想起糖果王那张照片上那个长得和她很像的男人的脸，照片上的人笑的很明媚，而且带有一些孩子气，让人不由得的联想到小樱桃——难道果真是那位糖果王的转世吗？

旅行者没有再向前，他只是在离小男孩不远的前方席地坐下，见小樱桃没有反应，就静静地看着他。他的一颦一笑都像是糖果王日记里所描述的那位一样，还有那份让糖果王在日记中记录并挖苦了无数次的温柔，这一切都让旅行者出了神，在眼前，小樱桃的身体逐渐和那位糖果王的身体重叠起来。恍惚时，旅行者几乎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你，为什么会束手就擒呢？”旅行者呢喃着说出了口，他是隔着时空在与“他”说的。

“他”抬了一下头，嘿嘿笑了一下，然后用好像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是又怎么啦，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些呢？都过去了呀不是吗？”

“可是……”正当他想要站起来猛摇他的肩膀时，发现四肢动不了，但他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纠结的是和糖果王纠结的是一样的事，于是他继续坐着，俯下身来，想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不过“他”却还低着头看书。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没什么好纠结的，我毕竟已经离开了。更何况，为什么不放开她，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而要让她烦恼一辈子呢？我嘛，可是一向不愿意这么做的呢。”“他”摇摇头，继续慢吞吞的和老头子一样舔了舔手指，然后翻页，“更何况，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的意志可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改变的。即使我想要阻止她，成功的几率也不高——而且杀了她更不可能，我们糖果星球的人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了死刑这一项刑罚了。而且我也说过，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不是吗？”

“您知道您的星球会被她毁灭，而您又是这么爱自己的星球，但却不去阻止，您怎么可以说得出自己对这个星球是有着深深的羁绊的呢？”旅行者质问道——他的情绪并没有很激动，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个执政者，一个星球的管理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一我没有保证能够阻止她，反而阻止了她更会让她反弹，加速糖果星球的灭亡；第二，我说过了，我相信她啊，无论是什么时候，我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而且还有你们不是吗……”“他”朝旅行者眨了眨眼，逐渐的，“他”的形象模糊在越来越明亮的白光的散射光中，取代而之的是小樱桃越来越大的呼唤声。

“……旅行者先生——旅行者先生——您还好吗？”小樱桃的脸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位老人，又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模样。他正蹲在旅行者的跟前，看着旅行者。

旅行者这才觉察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周围还是在肢体意识消失前的那副样子，只是恒星的位置稍微变了一些。

“您怎么来找我了？”小樱桃露出高兴的神色，高兴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烁。

旅行者望着他，愣了一会儿，没说话。

他刚才一定是做梦了吧，不然怎么会和那位糖果王对话呢？可是这份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旅行者看看小樱桃的脸，他的脸上全然是孩子的稚气可爱——他不是“他”，至少现在不是。

“我……我是来看你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走神了。”旅行者朝他笑笑，然后从草地上坐了起来，与小樱桃平视着。

“您是想找我玩吗？”小樱桃的激动之情表于神色。他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向前倾，期待地看着旅行者——他毕竟是一个孩子。

“不，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变成了很老很老的老人，作出了在我看来是错误的决定，要离开这个星球，到别的地方孤独的死去……这样我将见不到你了，所以我赶忙跑来确认你没有走。”旅行者有些伤感的歪了歪头，说着似真似假的话。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心情有几分是对小樱桃的，有几分是对那位糖果王的。

“梦啊……我没有体验过做梦，但我觉得那应该不是真的，”小樱桃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手托着下巴，像小侦探一样说道，“因为您不是说梦里的场景都是现实发生过的事情加上人工幻想的混合物吗？所以这绝对不能代表着未来。

“我的确总有一天会变得很老很老，也会离开，但我相信我不会做出在您看来是错误的决定，即使我老了，我的心也不会改变，我相信我有我的观念认可的判断力。如果您指的是我离开糖果星球这个举动，那么您就不用担心了——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我是如此深深爱着我的这个星球。我也不会孤独的死去，至少我死时不会是孤独的，我会和我的妻子一起死去。我的妻子一定会很漂亮，她有……”说着说着，小男孩就很可爱的跑题了好远。他本来想安慰旅行者，没想到在自己的想象里沉浸了很久——大概是因为长大是他非常喜欢的话题吧。

有那么一瞬间，在他说出“深深爱着这个星球”的时候，小樱桃的身体似乎又和那位糖果王重叠了，但只是一瞬。

“……啊啊，所以所以，您不用担心那个噩梦会成真的，放心吧！”小男孩的思绪绕了糖果星球一圈才绕回来，他明亮的笑着，拍了拍旅行者的肩膀——平时自己去找他诉说自己的烦恼的时候，旅行者也是这么拍拍自己的肩膀，久而久之，自己就知道这是安抚的表现l了。

“噗哈——谢谢你。”旅行者忍不住笑出来，小樱桃认真的表情和跑题了还能这么直硬地圆回来的话语逗笑了他，多亏了这个小男孩，自己此时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了。

小樱桃终究不是糖果王，虽然他们也许是彼此的前世今生，拥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这个男孩终究是一个孩子，一个新兴的生命——童言无忌，也正因为这样，孩子的话才要认真听，这是一面镜子，反射出他的内心。

从前的惶恐不安，思绪万千，在小樱桃眼中都是“不必担心，不会发生的未来”，虽然那是过去的事情，而且即将要发生了，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和他解释。只是此时，他似乎也不再纠结于那位糖果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最后的选择，是要守护这个星球，守护小樱桃和千千万万糖果人的家园。即使是在别的世界，别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里，他还是站在了自己的道德观这一边，就算糖果王说“让我做下去吧”，那位糖果王说“我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也不会动摇的。

从前他焦头烂额于“该怎么办”。如今看来只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即使要使用他不赞同的手段。

“好了，我们去散散步吧……你之前在看什么书呀？”

“《糖百科全书》！我很喜欢看这套书，它们让我学到了不少知识。”

“嗯……很棒呢。那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科学家吧！或者……其实我一直很想当糖果王，这不是说现在这位糖果王做的不好……”

“好的好的，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

两人渐行渐远，向山脚下的那条河流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