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糖果王沉默无声地坐在床前，望着窗外，眼神里有一些迷茫。

天暮的颜色逐渐由暗变得明亮，就像透过玻璃珠看到的世界一样，今日的晨光色彩杂乱交错，如同无尽的水云漩涡，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奇异混杂的颜色，莫名的让人作呕。

她下了床，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硬糖地砖上，脚底传来的寒冷传到后背，激起了皮肤上站起的颗粒万千。心脏处的跳动还是很缓慢，或者说越来越缓慢了，腿部的肌肉也使不上劲。她抚了抚胳膊，伸手把窗帘“刷”的拉了过来。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今天是特殊的一天。

在另一边的旅行者，天未亮时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并不是没有睡觉，只是在这天自然的在糖电表响起前睁开了眼，这以后便无法入睡了。他站在屋前的木色地板上看恒星从地平面升起。看见了这诡异莫名的天色，蹙了蹙眉。他不喜欢今天的晨光。

但今天是应该欢庆的日子。

旅行者回到了屋里，收拾起了行装。远远的在晨光下，身着管理员装束的人踏着白色巧克力石砖路，逐渐向这里走来。

——旅行者的行李箱里放着他在糖果森林这些年来记录的往事和风土人情。不知不觉，他做了像糖果王做了的一样的事。他把过去的经历和感受，以及在这里的让人或感动或无奈的回忆，把自己这些年的模样写在了纸上，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尘封往事，他把日志留在了后院挖开的一个地洞里，带走了自然地理的记载。即使这是在向过去的自己甚至和小樱桃告别，即使是那么让人留恋和不舍，都得离开了。

在工作期限已经达到五十年的时候，他已经去掉了糖果探测器的监控，但仍然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为的只是等待新的选举大会的举办。他通过了许多条条框框的考验，也通过与来访糖果人的交往塑造了良好的形象。他在人们心中已经足以成为新的统治者。

而今天，终于迎来了离别。

拉上行李箱，旅行者久久地伫立在屋前，环视着这个他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五十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刚刚好足够被他在老年的时候偶然想起，然后再用脑海里的橡皮擦一点一点的擦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阿尼尔先生，我们要走了。”那位穿着管理员服饰的人走到了旅行者的身边，他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我知道了，但能请你将这封信交给那边福利院里的“母亲”吗？她会知道该把这封信给谁的。”旅行者望着这个人，但目光又好像透过他转向了远方。他托付道。

“如果这是您的要求，好的。”

旅行者跟在管理员后面，行李箱的小轮子拖在地上骨碌碌的转，发出微小的拖曳的声响，就好像一阵急促的送别的鼓声。落在褐色的草地上的时候，又安静了下来。这是在鼓面上的最后一响回音。

负责护送的管理员为了帮旅行者送信，就让他自己乘列车前去糖果城堡。列车开动的时候风又刮了起来，吹飞了旅行者头上的帽子，那顶帽子漂亮的在空中飘荡，然后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一边的草地。旅行者探出身子去看，只能看到地上渺小的一抹淡黄。

在清晨的光照下，车头徐徐升起的蓝烟氤氲，好像阻挡了时间的流逝似的，眯着眼，眼前的景色面团一样被拉的很长很长。那片诡异的彩色天空，也逐渐被愈来愈强的光抹去了。

他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来到某一站，列车停下了，车厢门缓缓打开，进来了一个女人。

旅行者抬头望去，那人的身份让他一下子又从刚刚袭来的睡意中惊醒了。

那人是糖果王。她穿着朴素的衣服，像是来踏青的一样，背着一个背包。进入车厢后，发现了注视着自己的旅行者，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没有交谈。糖果王坐在了离得最远的那一个座位上，歪着头靠着车窗，似乎一下子睡去了。

列车的车轱辘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很有规律，风从窗外灌进来的时候，车厢内显得十分静谧，只有旅行者和糖果王两人在这列早班车中。

他们由着列车带他们离开，回到糖果城堡，也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

旅行者撑着半边脸，斜斜地看着糖果王。糖果王给他的只是一个背影。背影中，糖果王双手交叠在身前，头发短短的垂了下去，露出了半截白皙的脖颈，显得非常瘦削。和他从前见她时她那直硬的身体线条不一样，她看上去矮小了不少，柔和了许多。

“今晚，就是今晚了。”他看着她的后背，呢喃道。

来到目的站，专门的接待人员站在火车车门旁等候。他穿着白色的礼服，梳着整洁的发型，笑容满面。

“是提丽娅女士和阿尼尔先生吗？我已经在此迎候多时了，让我送你们去糖果城堡的候选厅吧。”

糖果王点了点头，先行下了车，旅行者紧随其后。从表面看，糖果王依然备受尊重。她即使已经在几月前宣布隐退，这几月在糖果城堡进行最后工作安排，等待新的糖果王选举大会的召开。

接待人员推开糖果城堡的大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先行入内，两人跟在他身后。

“能够为你们两位安排行程真的让我很激动。阿尼尔先生也一定是第一次早上来到糖果城堡的吧……嗯哼，我向您保证，今年的选举大会一定会非常精彩的。当然，我们也会很期待提丽娅女士在会上的交接演讲稿的。”接待人员虽然依然表现得体，但他看上去兴冲冲的，说的话也非常多。

他的激动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次的选举大会的确非同寻常。候选者当中有了一位新的够格的外星生物，而糖果王陛下又宣布离职，不再执政，如今的选举人似乎是没有悬念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激动——更换一位新的统治者。他们虽然对上任糖果王没有什么不满，但他们显然更喜欢这位美名在外的黑巧克力森林管理者。

也许是因为自从这位糖果王执政以来，几百年过去了，大众对她的印象也逐渐变淡了吧，似乎要忘记她所做的贡献了。这同样也是让那位糖果王感到无奈的事。

糖果王没有说话，她一路上都很沉默。从前与糖果人交流的时候，她都会把表情变得温婉一些，事实上几乎无懈可击，但现在她似乎连表面功夫也无力去做了。

也许是太久的等待让她丧失了耐心吧，她把冷漠暴露在脸上，虽然旁人没有注意，但旅行者仍然能看见她心里的荒凉。

“你不会得到你心中所希望的结果，我保证。”

接待人把他们带到了二楼的两个房间，嘱咐道:“在晚宴开始前，二位可以在各自的房间休息，也可以到镇上观光，但要在晚上八点前回到这里。选举大会是全球直播的，所以也请二位注意好外观工作。我们有专门的化妆师，如果需要，可以按一下梳妆台前的按钮，衣柜里是二位可能用的上的服装和饰品。餐食会由我们的糖果智能机器人提供，用餐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因为两位的周围也住着应邀前来的候选人和宾客，那么就麻烦各位好好相处了。”

二人答应下来。旅行者抬脚准备进自己的房间，糖果王一把拉住了他。

“现在闭关修炼还不是时候，借一步说话。”她有些戏谑的说道。

“……”旅行者虽然因为她的语气感到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暂且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了，挡了一下，抽回胳膊，说道，“说话可以，我去拿点东西。”

糖果王迟疑了一会儿，脸上写满了不信任，但现在他们平等的身份也不足以让自己命令他了，只好妥协。

旅行者拿上行李进入房间，从箱子里拿了一样精巧的物品藏在袖中，随后重新拉上箱子的拉链离开。

他们走出城堡，沿着墙壁走来到了城堡的侧面，这里有一个高高的瞭望塔，瞭望塔底端是一扇门。糖果王拿出揣在兜里的钥匙，把底部的门打开后，眼前出现一个高高的蜿蜒而上的旋转石梯。旅行者并不觉得惊讶，他已经习惯了密道之类的地方与糖果王有所关联之类的这种事情了。

“走吧。”糖果王让旅行者先上去，自己则垫后锁门。

“这条通道通往哪里？”旅行者问。

“天台。”

糖果城堡是一个很高的建筑，所以旋转石梯非常长，石阶稍微有些陡，如果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了，对于蛋白质构造而成，即使已经换了许多机械器官但还是很脆弱的他们来说也一定会造成重创。不过这个通道非常狭窄，如果反应及时的话，可以用手脚撑住墙壁，防止自己往下滚。

走了大概三分钟的楼梯，终于在最后一级阶梯处看到了一扇新的门。

“这个就让我来吧。”糖果王示意旅行者往旁边站，然后又拿出了钥匙。

“彭——”糖果王把门用钥匙开了锁后用力的把门踢开。天台上的气体环境有一种莫名的与下面的空气不相同的强大压力，在旅行者走上来后，压力差又把门紧紧实实的压住了，发出了巨大声响。

“这里是……”旅行者站好后，看到眼前的景象，瞳孔剧烈收缩，他握紧了拳头。

放在天台上的是他的飞船!他的飞船已经完全维修好了，崭新地停在天台，飞船四方都有蓝色的电子屏障——或者说整个天台都是被糖果粒子形成的网包围着的。

“很久以前我就让科学院的人以研究之名参与了维修，他们也不负众望的完成了工作，我在大约五年前把它转移到这里，当然，花费了我不少功夫。”糖果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那，参与维修工程的那些人，他们怎么没有起疑？”旅行者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咽了口口水，问道。

“保险起见，我消除了他们的那段记忆，给他们灌输了我一开始准备好的记忆储蓄信息。这样他们就不会坏我的计划了。”

“在未经他人同意的情况下删除他人的记忆，对他人进行洗脑可是严重违反伦理法的!”旅行者咬了咬牙，手攥得更紧了，他能感受到指甲插进肉里的痛楚。

伦理法也是宇宙法的一个重要衍生法律，对第十宇宙以内的所有文明都适用。在无视了资源法之后，这个女人又践踏了伦理法，她到底明不明白做了这些是要被抹杀的!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请暂时把法律放一边，大律师先生。”糖果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我在维修它的时候还加入了自动驾驶系统，更新了宇宙地图。如果飞船性能在意料之内的话，我大概十年之内能够回到地球。但是根据我的检测，在没有器官更换和地球的专门仪器照料的情况下，我的身体机能在这些年已经大大下降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旅行者的后背升起一阵寒意，他感受到一股逐渐逼迫过来压抑。

“我的身体机能已经不足以维持十年的无恙了，我需要新的身体。”糖果王慢慢地说着，她的语气就好像蝮蛇在猎物耳边的低语，“但是没关系，我的器官还能用三年，三年对于与只剩一个星期运转期限的星球同在的‘糖果王’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旅行者燃起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但同时又感觉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压力。

“好了，过来吧，你的飞船上有器官移植室，我可不想就地解决，这里没有仪器。虽然周围有糖果障目屏，但是把血溅在这里也不好收拾。”她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看来现在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旅行者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袖中那块凹陷起来的地方，咬咬牙——本以为不会到这一步的，这是备用计划啊……

糖果王走进的时候发觉他眼神不对，正打算退后，旅行者突然发难，从袖中抽出他一直藏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柄小的长匕首——扑了上来，把糖果王狠狠地摁在地上，手起刀落——完完全全的刺穿了糖果王的左胸膛。

那个跳动的缓慢的心脏，彻底死机了。

糖果王吐出一口血，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满脸的不可思议。她的右手被制约住，浑身不得动弹。伤口处温热的血缓缓地漫过了衣服，把衣服浸湿，甚至那个她把右手放进去的口袋，也被染红了，液体流了出来，在地上缓缓地淌着。

“你，来世不要再变成这样的人了啊。”旅行者垂下头看着她瞪大的眼睛。

她以为她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她以为她不会失败，她以为这回他也会像之前一样服从。但是她也是人啊，她也会有有意料不到的时候。

她的眼眸里，出现了自己的脸，也出现了一片奇怪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