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的研究还算顺利，只是由于没有人帮忙进程有些慢。糖果王拜托我在不管理黑巧克力森林，进行我的实验研究的时候，到糖果科学院做相应的工作，好让这个星球上的科学家们一起学习探讨，但我不习惯和别的星球上的生物一起研究，也就没有答应。况且，我不知道这么直白的告诉糖果王我的目的是不是正确的做法。

我除了早上在黑巧克力森林里做日常工作，其余时间都在这个地下堡垒。说不无聊是不可能的，科学研究总是有些阶段和方面是枯燥的，不过解决问题的快感却让我们甘之如饴。

在研究中，我发现一个问题。所谓物质循环，总是要有物质才能循环，物质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但要是我没有能够改变形态的东西，没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少了一个环节，几乎也就相当于整场崩盘。也许我忽略了什么，但这个迹象的出现是不积极的。我希望不会是这样，为了搞明白这个问题，找出方法，我得放下一部分的研究，向这个方向探讨一些信息。

顺带一提，最近糖果王寄信寄得越来越频繁了，虽然信的内容和糖果星球的基本情况相关，不算无用，而且他在信中的语气也很客气，还热心的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但我还是不太信任他。我不信任一个无缘无故对我这么上心的人——哦，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想要我帮他把这个星球上的科技向实用的方向发展呢——他倒是有好好注意到这一点。

……

糖果王选举大会很凑巧的在我到来的第六年举行了。听闻这个大会十年一次，而且选举糖果王的要求还蛮高，我虽然没有当糖果王的念头，但还是很好奇这个星球上统治者的选举方式，毕竟这个星球上的人们都非常散漫，看上去不像是想要当领导者的样子，候选人也一定很少。

在大会举行的这一天，所有糖果森林的管理员都放假，也许各行各业都有假期，就像地球日一样。啊，说到地球日，我又想起地球来了，事实上我总是会想到地球。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地球都发生了什么，也许状况不太好，从我离开时的社会景况来看，地球首脑的那些人们必然不再以治理为主要解决方案了，真是担心以后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他们自身又要去向何处呢……我是否能回到地球到底还不知道，概率确乎很小，这也许不是我应该关系的事了。我如今的工作，只剩下把研究做完，然后传承下去。

回到选举日。选举大会在糖果城堡举办，前来围观的都是各行各界的精英（虽然看上去也就那么回事——都穿着浮夸可笑的亮晶晶的衣服），我作为特邀人员也在选举现场。虽然听说选举现场的情况会直播到全球各地，但来到现场的机会还是非常珍贵，毕竟可以和现场的著名社会人士交流——但要是我的话宁可不来呢，做出应约到场这一选择我至今都后悔的不得了——因为整场选会开始前我都不断的被各种名流问话，为了表现的不失礼，我还得友善的仔细的回答，整个晚上我的脸都要笑抽筋了。

但还是有收获的。在开场前我结识了一位有趣的人，他是糖果神树的通讯员，也是管理者。据了解，糖果神树管理者的工作比糖果森林的任何管理员的都重要，照他说的——实现糖果人的愿望，没有他们当中间人可不行。我还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有关糖果神树的相关信息，对这个世界的物质生命循环方式大感惊讶，同样也对我的研究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选举仪式颇为枯燥，因为选举票数是在大会开始后的十分钟内累计，在现场的人都是候选人（这些名流和精英们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间接或者直接的为糖果树工作满了五十年），全球人民统一投票，所以在这十分钟内人们除了在线投票（在现场的人也能投票，只不过是用纸条投票），就只有等待了。我投完票后一直呆在大厅的落地窗旁边，看着前去投票的人排成的长长的队伍思考糖果星球的运行规则和糖果人的社会秩序。

在我思考的时候，糖果王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旁。当他的身影靠近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他穿着隆重的衣服（由于是男装所以没有太浮夸），侧过脸站在一旁。

“您不用在什么房间里等计数结果吗？”我问道。“我现在就是在等啊，不过不是在什么房间里罢了。”他微微一笑，向我眨了眨眼（让我感到有些别扭），“况且，这样的选举大会不用举办也能知道结果，除非我将要死去——十年一次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更何况，这样也就给了我们机会和下一任糖果王候选人谈些在糖果城堡里能想起来的东西了。”

我浑身一震，冷汗冒了起来，我似乎知道他这话中的意思，当我想问的时候，他先开了口：“我想让你成为下一任糖果王。”“可是，您不应该找自己的星球上的人来当吗？你们难道不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我急忙问——我可不想当什么糖果王，那样的身份太碍事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看到你和我这么像，我就很高兴，”他说着，抬头望向了窗外的星空，“我们糖果人是不会有长得完全一样甚至长得相似的人的，所以你的出现让我感到很新奇。我是一个还算称职的君主，我也很爱我的星球和子民，我希望我能一直充当这个世界的朋友，和这个世界交流，帮助这个世界的内部交流，我的星球，我的世界。但你要知道，糖果人的寿命是很短的，就像这样的选举大会，我也只能再参加四五次了，所以我需要选择一个人来代替我。对每一任糖果王来说都是如此。

“所以我需要你。你是外星生物，体检仪的检测显示，你有很长的寿命，在我的眼里，你又有着很强的能力。你——还长的和我很像，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我希望你的上任能让我的子民们依然记得我，哪怕是‘据说我们的糖果王和上任糖果王长得很像’这样的‘记住’也好。更何况，我觉得你会是对的人。”

他眯起了眼睛，不再说话了，静静的看着星星的光辉在室内明亮灯光印在玻璃上的倒影中挣扎，像是火苗在烧，火光在蹦跳。

我也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回应他的请求——当他要求我在黑巧克力森林工作五十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警觉了，这样的请求也不算突兀。我们一言不发的等着选举结果出来。

十分钟像是一颗石头风化成沙再固结成岩经历的岁月那么漫长，直到结果出来前的一分钟，糖果王才回到旋转楼梯上方，然后等计数结果公布在世界消息频道的时候随着掌声徐徐走下。我看见他在灯光照射下投影在楼梯上的孤零零的影子，心里有点不舒服。

选举大会的后面就不必多说了，看完致词和祝酒环节，我就离开了糖果城堡，和门卫告知我离开的打算后，我乘上末班车，回到了糖果森林。

我考虑了很久，也没有答应他。

……

他依旧不断地写信过来，语气一往如初，在信中，他还会时不时提到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问我的意见。我的回信里除开一些普通的工作汇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这件事情真的不能草率答应。而且，糖果王的选举只在来到选举现场的人当中进行，只要我不接受邀请，不去现场就没问题了——他们难道还能绑我去吗？

……

我最新的研究显示，物质循环的确需要一定的有效能源物质基础，并且能源内分散系的类型不能混乱多样，否则无法做到有效分离。得到结果的我的确感到棘手。按照地球污染的速度发展下去，地球总有一天会完全失去有效的能源物质的……

我如果没有办法找到可以更换的能量来源，那么即使我的研究有了结果，我找到了物质有机循环的方法，我也不能拯救地球或者那些和地球一样受污染严重，星球生物纷纷逃亡的那些世界……可恶……我该怎么做……

现在想来，我还是很自私，还是想着我的研究是用来挽救地球的，事实上我并不关心别的星球会发生怎样的事情。难道真的只剩下让宇宙质量不稳定，使奇点再度出现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我曾经想要用不断的核爆炸完全毁灭掉地球（因为核武器虽然威力比起现代其他武器要小一些，可对生态环境却具有毁灭性，能够使地球质量不稳定），但因为准备不足和个人感情因素最终没有成功。地球首脑组织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取消了我进入任何武器研制材料的开采地资格，但我还是没有掐灭这个想法。

要是将一个星球的资源转移到另一个星球上去，会不会影响到宇宙的质量平稳，使奇点出现呢？不管怎么样，都有利于实现我的目的。

我看着桌面，忽然想起了我桌子抽屉里糖果王一星期寄来一次的信，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让我浑身冰凉。

虽然还没有找到确切的方法。

……

在下一封信里，我答应了糖果王的请求。他收到信后大概第一时间就把我召到了糖果城堡，并且给我讲了很多治理糖果星球的注意事项。我很仔细的听，但当他明媚的笑着对我说出“你能答应我真的很高兴”时，我还是会忍不住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的真实目的让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听从他的指挥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至少在地球的宇宙飞船或者别的什么星球的生物的宇宙飞船开到这里来（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虽然是一个未知数，但值得等待）之前，我得至少得履行我的职责，让这个星球安然有序地运转。

我很抱歉，糖果王，你所托非人了。

……

我日夜不停地工作，继续着我的实验研究，在强大的心理负担的支配下，我工作的更加起劲也更有效率了。研究进程非常迅速。但我心里知道，这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好事情。

……

我知道了糖果神树的更加神奇的秘密，这让我转移资源成为了可能。

但我还在和我内心深处的道德作斗争。这时候想起，以前有一个人说过，道德只是低等人用来束缚高等人的工具罢了。

……

糖果王选举大会开办了五次以后，离我满足候选期限只剩下四年。糖果王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大概只能参加四五次了。他的身体极速老化，和几十年前我见到他时他那副少年般温润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他在我来后的第五次糖果王选举大会上，和我这样说道——那时候他的样子已经是耄耋老人的模样了：“我从前只是用糖果维持我的模样罢了，但是现在，那种糖果已经不起作用。”

我沉默着，看着他，知道这个人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眼角的皱纹因为笑起来，弯曲成了一朵花，他绿色的眼睛里是安详的光。

“我相信你，即使你想要对我的星球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我也会支持你。”他慢条斯理地说，“希望这是我的错觉，你会吗？”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如果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在形式上确认一下我的态度，我完全可以用一个谎言把他骗过去，因为如果说实话，我这几十年来的付出可能会付之东流——他可能会限制住我的自由，或者甚至杀了我。

但如果是认真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他我的真心话。即使平时的我绝对会不同意我如今的判断。

“您，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如果你调查过我，你会知道，我从前也是科学家，”他呵呵的笑到，“而且我还是少见的天才。”

我对他夸自己的不要脸精神感到好笑，但我却出乎意料的相信他说的话。

“我从你给我的工作汇报回信中，看出了一些东西。”他还是微微笑着，“我只是想亲口问一下，从你口中听到你的回答。”

“……对，我有这样的计划。我会把糖果星球的资源转移到地球上去，是时糖果星球可能会全面凋零。”我缓慢的开口了，等待他的反应。

他还是笑着，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像个少年受到打击了但还强作不在乎的样子一样。“好吧，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那就好了。但是我希望你能至少在把你的计划付诸行动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你后悔吗？选择了我。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最好的糖果王候选人了吧，我一定会当选。但是你完全有机会把我抓起来啊！揭发我，杀了我！”我突然愤怒起来，为他的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也为他的宽容而感到恼怒。

“我会不甘心，但是我不后悔，这是糖果神树的安排。”他闭上眼，“我选择了你，即使你会毁灭我最心爱的家园，我也相信这是命运。更何况，你的计划不是还有可能让宇宙重塑吗？”

我面色一沉——他连这都知道了。

“我也不会限制住你的人身自由，更不会杀你。比起生命权不受控制，我更反对杀人。其实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小姑娘的，你至少有这份勇气，也有这种守护自己的星球的决心。我很羡慕你。”他抬头，眼角边好像又什么结晶物掉落。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也许比你大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看外表定辈分。”他突然乐了，“照你想的去做吧，小姑娘，我不会阻止你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不是吗？我真的很高兴，这些年和你互相写信，让我了解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这里有一个说法，其实有很多宇宙与我们平行，也许你就是我在另一个宇宙里的映射呢，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他说完，就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

我的研究圆满结束了。

……

在我工作五十年的期限即将结束的前一个月，糖果王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全球的各个角落，紧急选举大会将在一个月后举行，如今理事会的人正忙于召集所有符合或者堪堪符合条件的人，做好工作。

据说每一次糖果王交任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糖果星球也就组织了相应的应对机构。

我在一月后将正式进入糖果城堡参与选举。

我将要离开，这里发生的一切，除了我的研究成果我都不想再触及，我将把这些记录保留在这里。

如果有人发现这些东西，我希望你配合现在的我，无论为了什么，就算是为了做了必死的决心的已逝的上任糖果王也好。让我做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