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旅行者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离黑巧克力森林只有大概十一米的距离。他下意识地跑上了阶梯，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到黑巧克力森林的范围内，他有预感自己很快就会被相关人士扣押，而在此之前他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暂时还不想把那条通道给暴露。

回到自己脱下衣服的地方，他浑身湿淋淋黏糊糊，但不能被人看出来，只好忍着难受把外衣披上，并好好地扣上纽扣遮盖住里面湿了的衣服。在粗略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后，他小心翼翼地快步踱到黑巧克力森林和白巧克力森林的边界，等待中央管理员的到来。

糖果树区域的中央管理局人员接受到糖果探测器的讯息后立刻赶了过来。前来巡查或说是扣押自己的有五人，如此看来自己的确是受了很大的重视呢……旅行者不忘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他们有的拿了奇怪的仪器，有的拿了短窄的棍棒，看上去就像地球的执法人员所持的武器一样，但要古怪一些——像是警棍和电击器的结合体——可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警院配置了。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显得面色沉重。

“站住！你已经过了边界了！”管理员拿出糖果离子棍，用警告的语气喝道。旅行者乖乖地把手举过了头顶，脸上是妥协的神色。却又遭到了不晓其意的管理员的误会。管理员大惊失色，叫到:“不好！他这是要拿什么武器！”说罢，使出了手中的糖果离子棍。旅行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自己的胸口处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随即酥麻感蔓延至全身，喉中忽然尝到了猩甜的味道。再回头，背后那个管理员讶异的眼神和黑巧克力树上摇摇欲坠的树叶在淡淡的日光沐浴下的柔和地散射出来的光成为了他最后看到的景象。随后是身体沉重的下坠声以及落叶归根的低语。

旅行者像一块石头一样倒了下去。

“其实这样也不错，或者说幸好如此，因为我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好理由呢，这样也就省去了和他们解释的功夫了。”后来，在旅行者的星球旅行日志上如是写道，“即使感觉挺疼的吧。”

用这种方式沉沉睡去的体验很奇妙，并不难受，事实上很舒适，也许是因为身体没有了抵抗力，依附在他人的执掌下，竟然会觉得浑身轻松。到后来似乎察觉了一丝寒冷。在半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他也还能感觉自己被褪去了衣服，放进了水里，水是烫的——或者说是冰凉刺骨的而让他感觉热。但是至少洗去了身上稠浓的感觉。

身上的舒适让他又睡过去了。断片了一会儿，意识逐渐清醒，视觉也逐渐恢复。但也还是只能看到光与影的重叠。他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在了柔软的床上，眼前似乎有一盏灯，那灯光像是旧时期人们所用的煤油灯被旋钮调小了一样，逐渐从明亮变得暗淡而温和。

又是昏睡。

睁眼——他这回完全恢复了过来。醒来后，眼前的碎花墙纸让他愣了好一会儿。也许这是睡了大长觉后的人们特有的发呆阶段，他在这一段时间里脑袋完全是一片空白。

“这里是糖果城堡！”在将近二十秒过后，他才惊觉。猛然坐起，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的不可思议，软的让人浑身没力气，几乎让人站不起来的床上。

环顾四周，是简单的家居装饰。床的左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的天色被厚重的窗帘封得很严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时间。

床的四角都布置着一盏发着橙色柔和光芒的落地夜灯，即使没有自然光照，他也能大概看清楚周围的布局。但是通往这个房间的外部的门却又紧闭着，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没有一丝杂音。这房间里像死水一样沉寂。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从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的褶皱看来一切正常，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但是脖子上的糖果探测器被解下来了，而它原本所在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他尝试着想站起来，但是腿却很不听话的动弹不得，也许是沉睡太久了动作有些不利索了……他再试了一次，还是站不起来，好在腿上的酥麻感正在逐渐褪去。又过了不久，在他的肌肉能有所收缩时，他发现自己的脚腕被一个金属质感的圆环状物品禁锢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被软禁着。

旅行者长叹一口气，正当他打算弯下腰去检查扣住自己脚腕的圆环状物体是否有什么方法能解开时，他突然听到了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保险起见，他决定躺回去继续装睡。

果然，这间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旅行者闭着眼睛，只能靠听觉来判断来者的身份。

鞋子是平底鞋，走路时脚步声又轻快又利落，身量也许不大，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饰品敲击造成的声音，唯一发出轻响的就是插入钥匙孔的钥匙。

能随意进入一个戴罪之人的房间的人，要么是管理员，要么就只有她了。

“你醒着的吧。”她开口了，“被子的褶皱都不一样了。如果你醒着，那就坐起来吧，这是你脚上的脚镣的钥匙。”说完，她似乎向自己掷来了一个什么东西，割开将二人分隔着的空气，发出咻一下的轻微声响。

旅行者在那一瞬间把手伸了出去，巧合的接住了。看来，他是不能装睡了。“谢谢。”他有些别扭地说。拉开被子，抬起脚，解开了脚镣。

进了房间的人不是别人，是糖果王。她还是穿着和他上次见她时所穿的那件工作服。也许这衣服她有很多套——他讪讪地想。

抬头，糖果王向自己走近。走到落地窗边时，她“呼”的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美好湛蓝的天空暴露在眼前，地下是起伏的浮动着金色晨光的糖果山脉。各种不同种类的糖果植物遍布四野，五颜六色，绚丽缤纷，在园丁的静心布局下显得统一和谐而又富有动感。旅行者只在水平面上见识过糖果城堡坐落的地理环境，而从这个角度看来，更加的美不胜收。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驱走了房间里的黑暗和压抑，同时，也把糖果王的影子铺在了地上。

她没有像旅行者一样陶醉在美景中。她见过这景致，并与它消磨了几百年，不知在她眼中，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现在做的，只是普通的在得到自然采光后前去关掉了房间里的一切灯盏。

“好了，我们来谈点正事吧。”糖果王的声音还是毫无感情。她走到旅行者的身边，大概到旅行者脚边的位置停下了，侧着身坐在床上，望向他。旅行者也望向她——一样的外观，一样的神情，一样的从容不迫，好像那天和她相见时一样的气氛，他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尽管她的侧颜在光照下显得娇艳美好，深红色的发丝在晨光里撒满了金屑，完全不像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精，更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态度也稍微有点像，但她的说话和做事都无法不让人认同她的成熟老道。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触响糖果探测器吗？”旅行者紧张地先开口问道。

“事实上原因不重要，这也许只是什么，意外。”说到意外两个字时，她停了停，也许觉得这个词有些傻气，接着又说道，“我只希望这样的意外以后不要发生了。顺便提醒一句，以后要表示自己没有武器最好不要再像在地球上时一样把手举过头顶了，因为在糖果星球，人们都习惯于把东西藏在他们可笑的高高的头发、发饰或者帽子里面——你像之前那么做只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觉得你是要反抗，即使你的头发并不高。”旅行者对糖果王用“可笑”来形容自己的子民的头发感到有点吃惊，但看她情绪并无波动，也就明白了——她是故意把自己的这种态度表现给他看的。

“如果你要投降，只要把手像僵尸一样伸直了举在胸前就好了。这些东西你都可以在你的那位‘小樱桃’那里学到的，不用担心。”

“你怎么知道他的？”旅行者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他这回没有用敬称了。

“你要知道糖果探测器并不是只有定位和报警这两个功能这么简单。不过不要担心，我没有监听和偷窥别人生活的喜好。”她只是模糊地这么回答道。

“……请继续吧。”旅行者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真不知道她还了解到了什么，也许自己发现那个密道的事情也被知晓了——但如果真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她也许等会儿会提到的。

“我主要是想谈谈我的一些事情。”她说着望向了窗外。这话很暧昧，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是来和自己调情谈人生的，而她也不是那种女人，那么必然是别有所求了。旅行者开始警觉的坐直了身子。

“首先要回答你之前问过的一个问题——不错，我是人类，是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原住民。”这个消息并不是那么让人吃惊，“大约三百年前，我还在地球上时，是作为地球环境小组的首席科研人员在进行着富有重要意义的科学研究。那时，地球的环境就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但仍有一线生机。不过到后来，我们研究小组的研究却遇到了瓶颈。随着其余各项科研活动的发展，我们的科研经费也被分剥给了其他的项目，本来就富有挑战性的阶段，现在更是陷入了低潮。

“而那时候，没有完全研发好的宇宙飞船备受重视。这一项目的突破使人类首脑组织开始把目光从‘改善地球环境’的转移到‘离开地球’上了。不久，由于太久没有进展，我的科研小组被以浪费科研资源的理由遣散了。

“但事实上，要是他们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多一点耐心，不要削减我们的经费，我们是完全有可能找到那关键的一环的……”她的语调没有变化，但隐约还是可以发现她说这番话时声音里的颤抖，“人类是目光短浅的动物，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更何况，想要找到使这一切物质有机循环的方法谈何容易，没有时间和精力，就别提成果了。就像一个看起来似乎填不尽的无底洞，没有人是真正支持这个项目的。他们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抱着‘拯救心理’以安抚人心罢了。而其他项目的发展正好成为了他们抛弃这个项目的理由。

“上级发话后，小组成员都被调到了别的部门，我也一样。作为原小组组长，我被调到了宇宙飞船科研部门。想到此后都要研究这个直接令我的项目垮掉的东西，我的胃就阵阵泛酸。即使我知道我的项目最终是不可能进行下去的，我也无法放手。”在旅行者的这个角度看来她的背影有些单薄。她握紧了拳头，手垂在下方，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毕竟作为曾经的‘地球的拯救者’，我深切的热爱我的项目和我的星球。”

旅行者一时语塞。现在他可知道为什么当他说出“地球已经成为一颗死星”时，即使是自制如她也会显得如此黯然神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