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所谓元宵,指的是正月十五日的晚上,中国自古以来,作为正月的节日,就有把这个十五放在中间,前后各一夜,家家户户门前灯笼相连,三天三晚玩要祭祀的风俗。这风俗是从隋朝开始的,唐朝更普及,到了皇上这朝时更加盛大了。这种活动,城乡都是一样的,但数京城的元宵最为高级,每年年初的三个晚上,一种异样的兴奋,笼罩着京城的街街巷巷。各家的灯笼都争奇斗艳,各自费尽心思,夸耀其数目之多,比赛技艺。如今大街小巷都扎灯笼棚,所有的道路都饰以灯火,在其中彻夜狂歌乱舞的男女,络绎不绝。这三天里因解除了宵禁,一般庶民自不必说,就连公主皇妃都要出皇宫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晚上,在安定门外扎下二十丈高的灯轮,被以锦绮,饰以金银,点上五万多盏灯。从远处望去如同花树一般,各条街巷都做大灯轮,整个京师都埋在花树之中。

　　柳小雨甲在这天晚上,带着几名侍女出了兰馨宫,到京城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路上坐轿,一到街中心,就和侍女们一起步行。柳小雨甲自从当上贵妃,就被禁止自己上街,可是只有这一年一度的元宵观灯的晚上例外。谁也没注意到柳小雨甲是个什么身分的妇女,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人介意。只这么一夜不讲礼仪,没有上下贵贱之别。柳小雨甲让一名侍女买了一个假面具戴在脸上,也让侍女们都戴上。然后走进人流中去,在满是灯火的市街上步行。街上所有的空坪隙地都有饭馆子临时开张营业,所有的广场都搭着马戏棚子。酒馆的摊床和表演杂耍的小屋,也都装饰得灯火通明。

　　柳小雨甲挤进人流里,和侍女一起随着人流滚动,半路上迎面而来的人流中,意外地发现了吴良的身姿。吴良那高大的体躯,和平常在宫殿中所见的不同,看上去极为悄然无力。他身后有几个随从,就象由随从们护卫着似的往前行进,一点也没有带随从的那种威严,由着背后人流的推拥,挤到哪里算哪里。这些地方也还是表现出了吴良的宦官身份。

　　柳小雨甲因为带着假面,不必担心让人发现。她继续盯着吴良。吴良仿佛愿意置身于灯火通明的街上的异样的兴奋之中。但看上去却掺杂着一种与这样的夜晚不相协调的东西。

　　柳小雨甲与高力士擦身而过之后才摘下了假面,她问身旁的侍女们道,刚才过去的是吴良,你们注意没有。侍女回答说没有注意。这时,侍女欲言又止,突然表情僵硬地小声咕哝道：“万淑妃!”

　　柳小雨甲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万淑妃在哪里。

　　“在对面。”

　　按照这话,柳小雨甲往前方人流中扫了一眼。没错,正是万淑妃。万淑妃也带着几个侍女。当万淑妃映入柳小雨甲眼帘时,万淑妃也好象看见了柳小雨甲。万淑妃一伙人洋溢着明快的笑声走近前来。万淑妃的侍女们似乎相继发现了柳小雨甲这边一伙人,个个都改变着表情走了过去。

　　这两个女人们的小集团,相遇时表情极为平静,很快地就擦身而过。柳小雨甲在相擦时看了万淑妃一眼,但是万淑妃明知是柳小雨甲,却有意识地转过脸去,说了声：“这肥猪!”

　　这句话被柳小雨甲听见了。这明明白白的是万淑妃一伙当中发出的嘲骂声。柳小雨甲听见却装没听见的样子,和侍女没说什么,照旧走了过去。

　　柳小雨甲知道骂人的话是出自万淑妃之口,不管对柳小雨甲这边持有什么样的反感,也不象是从侍女们的嘴里说出来的。柳小雨甲极力压制着自己愤怒的感情。这剧烈的愤怒是想把对方从地上抹杀掉。自从生下来以至于今,还没有被人骂过猪。这愤怒,忽然变作了别的东西。这是因为她想起了吴良。

　　吴良一伙和万淑妃一伙,他们彼此都是没有发现对方，就卷入到那个人流里去的吗?或者是,那两个集团原本就是一个东西,是半路上才一分为二的?或者说不定吴良是站在万淑妃一伙的前边,担任护卫万淑妃的任务的。

　　柳小雨甲停步在灯火通明的大街正中间了。她觉得浑身冻得冰冷。有一伙醉醺醺的人边舞边走,差一点把柳小雨甲给卷进去。柳小雨甲被这个旋涡给挤得摇摇晃晃的,侍女们靠近过来。到处响起无数乐器的喧闹声。柳小雨甲觉得自己如同被敌人围裹着的一般。敌人准是想抹杀自己。自己如果不愿被抹杀,就得抹杀对方。进了宫廷的一切女人无论如何也得坐的这把孤独猜疑的椅子,柳小雨甲在这个元宵观灯的夜晚也得坐上。

　　柳小雨甲对自己被封闭在兰馨宫冲深感不安。一旦有人向皇上进谗言,老掌权者对此,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比谁都要软弱,他简直不是对手,立刻就会上那谗言的当。这时倘若自己巩固了地位,就能够找到雪洗冤仇的机会和方法,但是只要自己完全处于无力和无准备的状态之中，那就很危险。柳小雨甲在我们这个世界看了不少宫斗戏，知道那危险的后果。事实上她自进宫以来也身同感受。柳小雨甲觉得自己必须尽早地入主后宫，成为后宫的主人。事实上她也正在每夜侍寝,集宠爱于一身,使三千后官失去了颜色,但柳小雨甲自身对此丝毫既没满足,也没安心。

　　柳小雨甲不喜欢“雨娘”这个名字。皇上叫她雨娘,雨娘,她也知道宫中所有的人背后也都对她以雨娘相称,然而每逢听人叫她雨娘时,总觉得有一种不安。

　　在半夜,柳小雨甲把脸埋在皇上的胸前时,小声地说:“我讨厌雨娘这个名字。”但她没有说是巫云楼沈妈给她起的。

　　不但对这个名字,柳小雨甲提出任何一件小小的要求时,都是在卧榻上进行的。白天见面时,皇上说给她这个又给她那个,她都固辞不受。但是当两手紧紧地接抱着这个孤独的掌权者,把自己的心与他贴近时,柳小雨甲就与白天判若两人了。这时她就会清楚明白地说自己想要什么了。她用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纤细的声音,屏着气息去点燃皇上心中最深处那盏孤独的小灯,用对方好容易才听得见的声音悄声低语。这话不需要给别人听。只要掌权者的心底的这盏小灯被这种悄声低语给打动,也就够了。

　　“雨娘不是很好吗?雨娘这名字很可爱。”

　　“那么说,您就一定想一辈子都喊我雨娘了。一辈子都把我幽禁在兰馨宫中!”

　　“不会这样的！”

　　“不,准是这样。您把万淑妃叫“妃,妃’;可是叫我雨娘,雨娘。”

说到这里,柳小雨甲哭了。当真地流出了眼泪。她把脸偎依在皇上这两三年来皮肤变粗,干瘪下去的胸部,用泪水把它浸湿了。

　　柳小雨甲流的不是假眼泪。一说起辛酸事,心里真的辛酸起来;一说到悲哀事,实际上心里便满腹悲哀。这些本事都是柳小雨甲从小就学会的,柳小雨甲能够把自己的心情置于任何状态。谈高兴的话时也是如此。嘴里谈到高兴的事时,心里就会充满欢乐,眼里闪着欢乐的光辉,面部就会在一转眼之间被心里的欢乐弄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这点小事也值得这么伤心?”

　　“您说小事,可雨娘却觉得非同寻常。象您关心下边那些男人那样,也替雨娘想想。”

　　“哈哈，你自己都叫自己'雨娘`了，还不让朕叫。”

　　“唉呀！陛下！”说着柳小雨甲在皇上的怀里撒娇地扭动了两下身子，把皇上抱得更紧了。

　　“我对你和对下边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呀！”皇上低眼看着柳小雨甲娇红的脸蛋。

　　“哎哟!”

　　真的象是惊愕的样子,柳小雨甲从对方的胸部微微地拾起了头。然后又象是让皇上来看世上还有这么美的手指似的,用这娇嫩的手指,象在掌权者的心口上摸弄三弦琴弦般地往上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