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银终究还是随白真去了趟青丘。
那日昆仑墟下了场春雨,崖洞外的青苔吸足了水汽,泛着湿漉漉的绿意。白真踏着雨雾而来,身上带着淡淡的湿意,手里却捧着个干爽的木盒,里面是新摘的青丘樱桃,红得像淬了灵气的玛瑙。
“青丘的雨比昆仑墟暖些,桃花落了一地,埋在土里能酿出好香的酒。”他将樱桃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前辈要不要去看看?折颜新酿的‘忘忧’正好开封。”
玄银看着他被雨打湿的发梢,那点不易察觉的狼狈与他平日里温润的模样不同,倒添了几分鲜活。他沉默片刻,指尖拈起一颗樱桃,入口是清甜的汁水,带着阳光的暖意。
“也好。”
青丘的雨果然如白真所说,细密温润,落在桃花林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将粉色的花瓣洗得愈发透亮。折颜的十里桃林名不虚传,远远望去,如云似霞,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醉的香气。
折颜见到玄银时,正在树下埋酒坛,脸上的惊讶毫不掩饰:“哟,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玄银你居然肯踏出昆仑墟?”
玄银瞥了他一眼,没接话。白真笑着解围:“是我邀前辈来的,折颜上神可别打趣他。”
“我可不敢打趣这位老祖宗。”折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引着两人往草屋走,“正好,我这‘忘忧’缺个懂酒的人品鉴,你来得正好。”
草屋里暖意融融,炉上温着酒,香气袅袅。折颜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柔和的光。
“尝尝?这可是我用三千年的桃花蕊加九尾狐的狐尾草酿的,就等你们来开封。”
玄银浅啜一口,眸色微动。这酒里竟带着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像极了上古时昆仑山上的灵泉气息。
“用了昆仑灵泉的水?”
“还是你识货。”折颜得意地扬了扬眉,“前阵子去昆仑墟,偷偷接了点灵泉水回来,果然酿出来的酒格外清冽。”
白真听得有趣:“折颜上神竟也做这偷水的事?”
“这叫智取。”折颜哼了一声,看向玄银,“说起来,当年你在昆仑墟闭关,那灵泉还是你亲手引的吧?为了护着那泉眼,还跟那头凶兽饕餮打了一架,差点把半座昆仑山掀了。”
这话一出,白真好奇地看向玄银。他从未听过这段往事,那位清冷疏离的前辈,竟也有如此激烈的时候?
玄银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银白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沉色,像是起了风浪的深海。
“都忘了。”他淡淡道。
“你啊,就是什么都不爱记。”折颜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那时候多热闹啊,墨渊在昆仑墟开课,四海八荒的生灵都往那跑,你、我、东华、少昊,还有好多老朋友,常聚在灵泉边喝酒论道。”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后来……巫妖大战,死了太多人,好多名字,现在都没人记得了。”
草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上的酒偶尔发出细微的声响。白真能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他虽未经历过那个年代,却从长辈口中听过只言片语——那是个血与火交织的年代,天地倾覆,生灵涂炭,许多强大的存在都在那场浩劫中消逝。
玄银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沙哑:
“饕餮不是凶兽。”
白真和折颜都是一怔。
“他本是上古龙神之子,性情温厚,只因误食了幽冥瘴气,才失了神智,嗜杀成性。”玄银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像是透过雨幕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日他闯昆仑墟,是为了找能压制瘴气的灵泉。我与他交手时,他还有一丝清明,自毁内丹,才没造成更大的杀戮。”
白真听得心惊。他从未想过,传说中凶残无比的饕餮,竟还有这样的过往。
“这些事,你从未跟我们说过。”折颜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当年他们只当玄银是为护昆仑墟才杀了饕餮,却不知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说与不说,又有何异。”玄银饮尽杯中酒,语气淡漠,“他终究是死了,死于我的剑下。”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斩杀曾经相识的生灵。龙内丹碎裂的声音,和饕餮最后那双恢复清明、带着解脱的眼睛,在他记忆里刻了百万年,从未模糊。
“那不是你的错。”白真忽然开口,语气认真,“若他真有清明,想必也不愿为瘴气所控,残害生灵。你成全了他,也护了昆仑墟,何错之有?”
玄银抬眸看向他。白真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理解。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他深藏的挣扎。
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百万年未曾动摇的执念,竟有了一丝松动。
折颜也连忙道:“小白真说得对!当年那种时候,谁不是身不由己?你别总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拍了拍玄银的肩膀,“再说了,后来你为了净化幽冥瘴气,耗了千年修为,这事我们可都记着呢。”
玄银没说话,却端起了酒杯,示意折颜再满上。
折颜见状,知道他心里的结松动了些,连忙添酒,又说起些上古时的趣事,比如东华帝君当年为了一只九尾狐,跟少昊帝争了三天三夜,最后发现那狐狸是玄银幻化的;比如墨渊年轻时偷偷跑去凡界看庙会,被当成妖怪追了半条街。
白真听得入迷,时不时看向玄银,想从他脸上找到些印证。玄银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喝酒,偶尔在折颜说漏嘴时,冷冷地瞥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桃林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草屋门口的积水里,落满了粉色的桃花瓣,像一幅流动的画。
“说起来,玄银你这十尾,还是当年在紫渊殿炼化了混沌珠才修成的吧?”折颜喝得有些醉了,舌头都打了结,“那珠子霸道得很,多少人抢得头破血流,最后倒被你捡了便宜……”
“折颜。”玄银的声音冷了些。
折颜打了个酒嗝,讪讪地闭了嘴。白真却敏锐地捕捉到“十尾”二字。他知道狐族修行不易,九尾已是极致,十尾更是闻所未闻,难怪玄银的气息如此古老浩瀚。
“十尾……很难修吗?”他轻声问道。
玄银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道:“不难,只是要忘了很多事。”
忘了杀戮,忘了背叛,忘了那些在浩劫中逝去的面容。炼化混沌珠的百年里,他在紫渊殿承受着撕裂神魂的痛苦,每一次灵力暴涨,都伴随着记忆的剥离。等他出关时,十尾已成,却也忘了许多曾经珍视的过往。
白真的心微微一疼。他看着玄银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那份疏离并非天性,而是漫长岁月里,为了保护自己而筑起的高墙。
“忘了也好。”白真轻声道,“若记得太清楚,反而累。”
玄银抬眸,对上他温润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体恤,像春日里的阳光,轻轻落在他冰封的心上。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像冰雪初融,却足以让满室的酒香都失了颜色。
“你说得对。”
折颜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酒壶差点掉在地上。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玄银笑。这老狐狸,难道真被青丘的桃花和小白真的温柔给融化了?
夕阳西下时,玄银起身告辞。白真送他到桃林边缘,那里停着一朵祥云,是来时乘的坐骑。
“前辈若还想听故事,随时来青丘找我。”白真道,“无论是青丘的,还是……你愿意说的。”
玄银看着他,眸色温和了许多:“好。”
他踏上祥云,身影渐渐融入暮色。白真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手里还攥着一片方才玄银无意间掉落的银狐毛,柔软而温暖。
草屋里,折颜凑过来,撞了撞白真的肩膀:“小白真,有你的啊。这老狐狸,可是百万年没对谁这么温和过了。”
白真笑了笑,没说话。他只是觉得,那位看似孤高的上古银狐,或许并不像表面那般冷漠。他心里藏着太多上古旧事,像沉在深海里的珍珠,只待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慢慢打捞。
而他,愿意做那个倾听的人。
祥云之上,玄银指尖捻着一片桃花瓣,那是方才白真塞给他的,说“带着青丘的暖意”。他低头看着那片粉色的花瓣,又想起白真那双温润的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或许,偶尔想起些旧事,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