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初对饮

自司音遇袭之事后，玄银在昆仑墟待得愈发随意。他仍住在后山崖洞，却不再刻意避人，偶尔会出现在演武场旁，看弟子们练剑，或是在藏书阁角落，翻几卷上古流传下来的残籍。

白真倒是来得勤了。有时是送司音的功课过来请墨渊批阅，有时是单纯带些青丘的鲜果，借口“给前辈尝尝鲜”，在崖洞外坐片刻。玄银虽依旧话少，却会为他沏一壶昆仑墟的灵茶，偶尔回应两句关于古籍或是修行的见解。

这日，白真又来昆仑墟，却没先去见司音，而是径直往后山走。远远望见玄银坐在崖边的青石上，手里捏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桃叶，指尖轻转，桃叶便在他掌心打着旋儿，泛出淡淡的灵光。

“前辈倒是好兴致。”白真笑着走近，手里提着个小巧的食盒，“今日休沐，我从青丘带了些新酿的桃花酒，不知前辈愿不愿赏脸，共饮一杯？”

玄银抬眸，银白的眸子落在那食盒上。他对酒水本无执念，却想起那日在墨渊书房喝的桃花醉，又看了眼白真眼中的期待，指尖的桃叶轻轻飘落：“何处饮？”

“昆仑墟的桃林虽不及青丘繁茂，却也别有景致，前辈可愿移步？”白真提议道。

玄银颔首，起身时衣袂轻扬，带起一阵清冽的风。

昆仑墟的桃林在西侧山坳里，是墨渊早年为解弟子们修行之闷栽种的。此时正值花期，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绚烂，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空气中满是清甜的香气。

白真选了棵最粗壮的桃树，拂去树下石桌上的花瓣，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两个白玉酒壶，还有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是青丘特有的干果与蜜饯。

“这桃花酒是我亲手酿的，比不得折颜上神的手艺，却也胜在新酿，带着些清冽气。”白真为两个玉杯斟满酒，推了一杯到玄银面前。

酒液是淡淡的粉色，清澈透亮，还未饮，便闻到一股比花香更浓郁的甜香。玄银端起酒杯，凑到鼻尖轻嗅，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用青丘的晨露和桃花蕊酿的？”

“前辈好见识。”白真笑道，“这法子是母君教我的，说用晨露能去酒的燥气，加些蕊汁，更添几分灵气。”

玄银浅啜一口，酒液入喉，先是清甜，随即涌上一股温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竟让他沉寂的灵力都微微荡漾起来。他看向白真：“不错。”

简单两个字，却让白真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他举起酒杯，与玄银的杯子轻轻一碰：“能得前辈称赞，倒是我的荣幸。”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桃林的簌簌声，和偶尔碰杯的轻响。

玄银望着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忽然开口：“这桃树，是你种的？”

“前辈怎知？”白真有些惊讶。

“你身上的气息，与这片桃林隐隐相和。”玄银淡淡道，“且这桃树的栽种手法，带着青丘的灵韵。”

白真恍然，笑道：“前辈果然慧眼。当年我初来昆仑墟看小五，见这里太过素净，便从青丘移了些桃树苗过来，没想到竟长得这般好。”他说着，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青丘的桃花虽盛，却少了几分昆仑墟的清寂，各有各的好。”

玄银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他想起上古时，天地间只有苍茫的混沌和初生的生灵，哪有这般绚烂的花色。百万年过去，连昆仑墟这等清修之地，都染上了如此鲜活的色彩。

“前辈在想什么？”白真见他出神，轻声问道。

“在想，时光果然是最奇妙的东西。”玄银缓缓道，“能让沧海变桑田，能让顽石生灵智，也能让这荒芜之地，开出满林桃花。”

白真闻言，心里微动。他总觉得，玄银的话里藏着太多故事，那些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好奇，却又不敢贸然追问，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时光虽长，却也从不辜负用心待它的人。就像这桃树，你用心浇灌，它便会用满树繁花回报。”

玄银看了他一眼，银白的眸子里似乎柔和了些许：“你倒是看得通透。”

“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白真笑了笑，又为玄银斟满酒，“比起前辈历经的沧海桑田，我这点感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前辈可否……说些上古的事？我听折颜上神提过只言片语，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

玄银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玉杯。上古之事，于他而言，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有辉煌，有孤寂，也有许多不愿回首的伤痕。他本不愿提及，却对上白真那双充满好奇与真诚的眸子，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

“上古时，没有这般多的景致。”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天地间只有灰蒙蒙的气，生灵修行全凭本能，弱肉强食是常态。那时的太阳，是三足金乌轮流值守，月亮，是太阴星君的居所，不像如今这般，日夜交替得这般温柔。”

白真听得入了迷，捧着酒杯，忘了饮酒。他想象着那种苍茫而原始的景象，与眼前的繁花似锦对比，只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候，墨渊上神和折颜上神，也像现在这般吗？”

“墨渊那时已在昆仑墟传道，只是弟子不多，个个都是从洪荒血海里爬出来的狠角色。”玄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折颜倒是没变，总爱酿些稀奇古怪的酒，当年为了争一株千年灵根酿酒，还跟一头玄武打了三天三夜。”

白真忍不住笑出声：“真没想到折颜上神还有这般趣事。”

“他那时可比现在跳脱多了。”玄银想起旧事，语气也轻松了些，“后来生灵渐多，规矩渐立，反倒收敛了性子。”

两人一问一答，玄银偶尔说起上古的奇闻异事，或是某个早已消逝的古老种族，白真则听得认真，偶尔插言，说起青丘的趣闻——比如狐帝陛下又被狐后罚抄家规，比如自家小侄女白凤九又闯了什么祸。

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粉色的花瓣落在玄银的发间、肩头，他竟未曾察觉，只是专注地听着白真说话。而白真说起兴头时，眉眼弯弯，温润的声音混着花香与酒香，竟让这桃林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酒壶渐渐空了，夕阳也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不知不觉，竟说了这么久。”白真看着天边的晚霞，有些意犹未尽。

玄银抬手，拂去肩头的一片桃花瓣：“该回去了。”

“是。”白真收拾好食盒，又道，“前辈若喜欢这桃花酒，我下次再带些来。青丘的桃林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候，前辈若有兴致，我可陪您回青丘看看。”

玄银望着漫天晚霞，沉默片刻，道：“再说吧。”

依旧是这句不轻不重的话，白真却莫名觉得，比上次多了几分松动。他笑了笑，不再多言，与玄银并肩走出桃林。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没说太多话，却少了最初的疏离。白真能感觉到，玄银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气，似乎淡了些。而玄银，也偶尔会侧头，看一眼身边白衣胜雪的身影，闻着他身上与桃花林相融的清香，心里那片万年冰封的角落，仿佛有了一丝裂痕。

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如折颜所愿，开始接触这个早已变得陌生的世界了。而这一切的开端，似乎就是身边这个温润如玉的青丘上神，和这场桃花林下的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