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程屹提早半小时到达警局。
办公室里还空无一人,只有清洁工拖地的水声在走廊回响。他打开电脑,调出那份模糊的监控截图,放大再放大。
像素组成的色块难以辨认细节,但那个身影的姿态——微微侧身,左手插袋,头略微低垂——与林焰确有几分相似。程屹保存图片,打开内部数据库,输入“林焰”两个字。
搜索结果很少。基础身份信息,无犯罪记录,营业执照登记日期是两年前,店铺地址与现在一致。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太干净了。
程屹关掉页面,靠在椅背上。窗外天色渐亮,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切出明暗条纹。他想起林焰送的那枚书签,此刻正躺在家中的书桌上,夹在一本读到一半的侦探小说里。
“队长,这么早?”小陈提着早餐进来,塑料袋窸窣作响。
程屹回过神:“睡不着。监控那边有进展吗?”
“技术科熬了个通宵。”小陈递过来一个豆浆,“面包车的行驶轨迹基本还原了,最后消失在城东物流园区。那片监控盲区多,跟丢了。”
程屹接过豆浆,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传来:“继续查。联系物流园管理方,调取所有出入口记录。”
“已经在做了。”小陈咬了口包子,“另外,昨晚值班室接到一个匿名电话。”
程屹抬头:“说什么?”
“说老猫一伙最近在找新的‘销售点’,可能盯上了娱乐场所。”小陈压低声音,“来电用了变声器,但语气很急,说完就挂了。”
“号码?”
“公用电话,东街那台。”小陈顿了顿,“离‘墨焰刺青’大概两百米。”
程屹的手指在纸杯上收紧。又是巧合?
“队长,”小陈犹豫着开口,“你觉得那个纹身师...真的只是普通店主吗?”
程屹没有回答。他想起林焰手臂上的疤,那双稳定的手,还有咖啡馆里看似随意却精准的线索。太多细节拼凑出一个矛盾的画像:一个年轻却老成的纹身师,对街区暗流了如指掌,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先查案。”程屹最终说,“别带主观判断。”
但话虽如此,一整天的工作中,那个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程屹在分析案情时,会下意识看向手机,仿佛在等一条不会来的消息;外出巡逻路过东街时,目光总会被那扇印着火焰图案的玻璃门吸引。
下午三点,程屹接到社区民警老刘的电话。
“程队,您让我多留意‘墨焰刺青’那一片,今天还真有点情况。”老刘的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失真,“中午有个生面孔在店门口晃悠,戴帽子口罩,看不清脸。围着店转了两圈,没进去,后来走了。”
“多久前?”
“一小时左右。我正好在隔壁便利店,看见了。”
程屹看了眼手表:“我现在过去。”
二十分钟后,警车停在街角。程屹让搭档留在车里,独自走向纹身店。
这次店门关着,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但窗帘拉上了一半。程屹推门,门锁着。他皱眉,绕到侧面巷子,发现后门虚掩着。
警察的本能让他警惕起来。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他轻轻推开门。
后门通往储物间兼卧室。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工作台上那盏台灯。林焰背对着门坐在工作台前,右手握着纹身机,左手按在——
按在他自己的右腿上。
程屹的脚步停住了。
林焰没有回头,似乎早已察觉有人进来。他的动作很稳,针尖刺入皮肤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靛蓝色的墨水随着每一次穿刺渗入皮层。他在给自己纹身。
图案还只是轮廓——一只翅膀半展的鸟,栖息在荆棘缠绕的枝头。线条流畅而富有张力,每一笔都精准到位。
“程警官。”林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擅闯民宅,这可不太合规。”
“后门没锁。”程屹说,目光无法从那个画面上移开,“你在做什么?”
“工作。”林焰微微侧头,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给自己试个新图。有些地方客人看不到,只能自己来。”
“为什么不开前门?”
“不想被打扰。”林焰放下纹身机,用湿巾小心擦拭皮肤表面的多余墨水,“而且今天状态不好,不想接客。”
程屹走近几步。在台灯光线下,他看清了林焰的脸——比上次见面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嘴唇紧抿着,似乎在忍受疼痛。
“你受伤了。”程屹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焰的动作顿了顿。他放下湿巾,慢慢卷起左腿的裤管。小腿外侧,一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周围已经红肿。
“摔了一跤。”他说得轻描淡写。
程屹蹲下身,仔细查看伤口:“这不像摔伤。边缘整齐,有拖拽痕迹。”
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近。程屹能闻到林焰身上消毒水混合墨水的特殊气味,能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轻微颤抖。
林焰低头看着程屹的发顶,沉默了几秒。
“下午有人来店里找麻烦。”他终于说,声音很低,“推搡的时候撞到工作台。”
“什么人?为什么?”
“不知道。戴帽子口罩,进来就问‘老板在不在’,我说我就是,他看了我几眼,骂了句脏话就走了。”林焰苦笑,“可能认错人了。”
程屹站起身,从工作台上的急救箱里找出碘伏和纱布:“需要去医院吗?”
“不用。”林焰接过碘伏,棉签触碰到伤口时轻轻抽了口气,“小伤。”
“可能是老猫的人。”程屹直截了当。
林焰涂药的手停住了。他抬头看程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接到线报,他们在找新的销售点。”程屹观察着他的反应,“你的店,在这个位置,客源复杂,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不会碰那种东西。”林焰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店只做纹身,干干净净。”
“我知道。”程屹说,“但他们不知道,或者不在乎。”
储物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道传来的隐约车声。林焰继续处理伤口,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程屹注意到,急救箱里的药品很齐全,远超一个纹身店常备的范围。
“你懂急救?”程屹问。
“学过。”林焰简短回答,包扎好伤口,放下裤管,“以前在刺青店,偶尔有客人晕针或过敏,得会处理。”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很快调整过来:“程警官今天来,不只是为了查岗吧?”
程屹拿出手机,调出监控截图:“三天前的晚上,你在哪里?”
林焰看了一眼屏幕,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在店里。那晚有客人预约,做到凌晨。”
“有证人吗?”
“客人可以作证。”林焰平静地说,“需要联系方式吗?”
程屹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出破绽。但林焰的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有人在旧纺织厂附近看到你。”程屹说。
“那就不是我了。”林焰转身,开始整理工作台上的工具,“那晚我在店里,一步没离开。程警官可以查店门口的监控——对面便利店老板装了摄像头,应该能拍到我的店门。”
这个信息让程屹意外。他确实没注意到对面有监控。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不想被冤枉。”林焰停下动作,背对着程屹,“我提供了线索,配合了调查,现在反而成了嫌疑人?这不公平,程警官。”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的疲惫。
程屹忽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需要审讯的疑犯,而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独自经营店铺,面对未知的威胁,还要应付警察的怀疑。
“我不是在怀疑你。”程屹放缓语气,“只是在核实信息。”
林焰转过身,靠在工作台边:“那就去核实。查监控,问客人,怎么都行。我只要求一件事——”
他直视程屹的眼睛:“如果查清了,告诉我一声。我不喜欢被人暗中调查的感觉。”
“好。”程屹答应。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林焰先移开视线。他走到储物间的小冰箱前,拿出两瓶水,递给程屹一瓶。
“你的伤,”程屹接过水,“真的不用去医院?”
“真的。”林焰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比这严重的我都自己处理过。”
程屹想起那道手臂上的疤:“你好像经历过不少事。”
林焰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从小在街上混大的,难免。”
“家人呢?”
“没了。”两个字,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
程屹没有再问。他看了看时间:“我该走了。你...锁好门,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程警官。”林焰叫住他,“如果真是老猫的人来找麻烦,你们会管吗?”
“会。”程屹斩钉截铁,“保护市民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林焰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谢了。”
走出店铺时,天色已近黄昏。程屹站在街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重新锁上的后门。窗帘缝隙里透出台灯微弱的光,那个年轻的身影依然坐在工作台前,孤独而倔强。
回到警车上,搭档问:“队长,有发现吗?”
程屹系上安全带:“去对面便利店,我要看监控。”
便利店的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大叔,一听是警察办案,立刻调出了三天的监控记录。画面显示,林焰的店在三天前的晚上确实亮灯到凌晨一点多,期间有两个人进出——一个年轻女性,一个中年男性,时间都与林焰描述的客人预约相符。
程屹将监控拷贝了一份。离开时,老板压低声音说:“警官,小林那孩子不容易。一个人开店,手艺好,人也有礼貌。你们查归查,可别为难他。”
“您很了解他?”
“街坊邻居都熟。”老板说,“他刚开店那会儿,经常忙到忘记吃饭,我就给他送点关东煮。这孩子,看着有点冷,其实心善。有次流浪猫在他店门口生了崽,他买了猫粮奶粉,照顾了一个多月,直到小猫被人领养。”
程屹谢过老板,回到车里。搭档发动引擎:“队长,还怀疑他吗?”
“不是怀疑。”程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是想弄明白。”
弄明白为什么一个心善的年轻人会有那样一道疤;为什么他对街区暗流了如指掌;为什么他面对威胁和怀疑时,总是选择独自承受。
更想弄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
晚上,程屹回到公寓。书桌上的书签在台灯下泛着银色微光,那枚小小的火焰浮雕仿佛在跳动。他拿起书签,指尖划过光滑的表面。
手机震动,一条新短信:
“监控查了吗?”
来自林焰。
程屹回复:“查了。你的说法成立。”
几秒后:“那就好。晚安,程警官。”
程屹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停留许久,最终打下一行字:
“伤口记得换药。需要帮忙就说。”
发送。
这一次,没有回复。
但程屹知道,有些人习惯沉默,就像有些人习惯独自承受。而警察的职责,不仅是查明真相,也是在沉默中看见需要帮助的人。
窗外,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林焰关掉手机屏幕,靠在床头,看着腿上新纹的图案。
鸟与荆棘。自由与束缚。就像他的人生,渴望飞翔,却被过往缠绕。
他拿起床头的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程屹的侧影已经完成,笔触细腻,捕捉了那个男人最真实的瞬间——不是威严的警官,而是蹲下身查看伤口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关切。
林焰用指尖轻抚画中人的轮廓,轻声自语:
“太近了,程屹。你不该靠我这么近的。”
但嘴角,却扬起了一个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在一次次的交错中,正悄然改变方向。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深的纠缠,还是最终的分离?
只有时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