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程屹带队突袭了西区旧纺织厂。
行动迅速而安静,警车远远停在两个街区外,队员们借着夜色掩护接近目标。程屹打头阵,破门器的闷响在空旷厂房里回荡,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
“警察!不许动!”
厂内空无一人。
程屹眉头紧锁,手势示意队员分头搜查。空气中残留着劣质香烟和化学品的混合气味,地面有杂乱的脚印,墙角堆着几个空麻袋。小陈在一个废弃机器后面发现了几个用过的注射器,小心地装进证物袋。
“队长,人跑了。”小陈压低声音,“但肯定刚离开不久。”
程屹蹲下身,手指轻触地面。灰尘上有清晰的轮胎印痕,是小型货车的花纹。他打开对讲机:“各小组注意,目标可能乘车逃离,封锁附近路口,检查所有可疑车辆。”
站起身时,他目光扫过厂房的横梁。高处,一个红色的小点若有若无地闪烁了一下。
监控摄像头。已经被破坏了,镜头歪向一边,但存储卡还在。
“把那个拆下来。”程屹指了指。
行动结束已是深夜。回到警局,技术科的同事迅速恢复了监控数据。画面模糊,拍摄角度刁钻,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厂房内搬运箱子。其中一个人影在转身时,颈后确实隐约可见深色图案。
程屹将画面定格放大。图案太模糊,无法确认是不是黑猫,但位置和林焰描述的一致。
“队长,这能算证据吗?”小陈凑过来看。
“算线索。”程屹关掉屏幕,“至少证明林焰没说谎。”
他想起咖啡馆里林焰说话时的神情——那种刻意保持的轻松下,有一闪而过的紧张。为什么紧张?是因为透露了信息怕被报复,还是另有隐情?
手机震动了一下。程屹低头,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抓到人了吗?”
没有署名,但程屹知道是谁。
他犹豫了几秒,回复:“行动时人已撤离。谢谢你的线索。”
对方几乎秒回:“老猫很警觉,估计听到风声了。小心点,他记仇。”
程屹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他的事?”
这次,回复隔了很长时间才来:
“以前在街上混的时候,见过一些事。现在只想好好开店。”
程屹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警察尤其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保存了这个号码,在联系人姓名一栏输入了“林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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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程屹难得轮休。
他去了健身房,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试图把连日来的疲惫和那个纹身师的身影一起甩掉。但举铁时,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内侧——那里光滑无痕,不像某人有着旧疤作为生命印记。
冲完澡出来,手机又响了。还是林焰。
“程警官,今天休息?”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音里有舒缓的音乐。
程屹用毛巾擦着头发:“你怎么知道?”
“猜的。听起来不像在警局。”林焰顿了顿,“我在店里,有个图案需要警察的专业意见,方便过来看看吗?”
程屹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什么图案?”
“来了就知道了。就当还我上次的人情?”林焰的语气轻松,却不容拒绝。
半小时后,程屹站在“墨焰刺青”门口。这次他没穿警服,简单的灰色卫衣和黑色长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
推门进去时,风铃声清脆响起。林焰正背对着门在工作台上忙碌,闻声回头,眼睛亮了一下。
“真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笑容真诚了几分,“我还以为程警官会找借口推脱。”
“你说需要警察的专业意见。”程屹走近工作台,看见上面铺着一张设计草图。
不是想象中的罪犯肖像或违法图案,而是一幅精细的警徽素描。但又不是标准制式,徽章周围缠绕着橄榄枝和鸢尾花,下方有一行花体英文:“Protect and Serve”(保护与服务)。
“客户想纹这个。”林焰指了指草图,“他父亲是老警察,去年退休。他想把父亲的警徽纹在身上,但想要点艺术加工。我不太确定这样改动是否合适,会不会有不尊重之嫌。”
程屹仔细看着草图。设计很精美,改动处都在细节,主体结构依然庄重。
“可以。”他说,“只要主体特征保留,细节艺术化处理没问题。很多警察家属都会这样做。”
林焰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查过资料,但总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程屹抬眼看他:“你对待工作很认真。”
“纹身是永久性的。”林焰收起草图,动作轻柔,“每一针都要负责。”
他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罐苏打水,递给程屹一罐。程屹接过,指尖碰到冰凉的罐身。
“上次的茶,喝了吗?”林焰靠在工作台边,拉开自己的那罐。
“喝了一次。”程屹如实回答,“确实有帮助。”
“那就好。”林焰微笑,“警察叔叔也得好好睡觉。”
“别叫我叔叔。”程屹终于忍不住说。
林焰笑出声:“那叫你什么?程队?程警官?还是...程屹?”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某种试探。程屹没有回应,只是喝了一口苏打水,气泡在舌尖炸开。
“你上次说,你学纹身之前在别的店当学徒。”程屹转换话题,“做了多久?”
“三年。”林焰说,“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然后攒够钱,开了这家店。”
“很年轻就入行。”
“嗯。”林焰垂下眼帘,转动着手里的铝罐,“那时候觉得,能在皮肤上留下永久印记,是件很酷的事。”
“现在呢?”
“现在...”林焰抬起头,目光落在程屹脸上,“现在觉得,每一道印记都应该有意义。无论是纹身,还是伤疤。”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店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是舒缓的爵士钢琴。
“你手臂上的疤,”程屹忽然开口,“真的只是爬树摔的?”
林焰的笑容淡了些。他放下苏打水,慢慢卷起左边袖子。那道疤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比程屹记忆中的更长,也更狰狞,绝不是简单的树枝划伤。
“小时候跟人打架。”林焰最终说,声音平静,“对方用了刀。”
“为什么打架?”
林焰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为了保护一个人。”他说,声音很轻,“那时候觉得,有些事必须用拳头解决。”
程屹走到他身边:“现在呢?”
“现在知道,拳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林焰转头看他,眼中倒映着窗外的余晖,“但有时候,你还是得站出来。”
这话里藏着太多未言明的过往。程屹没有追问,警察的直觉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秘密需要时间来揭开。
“对了,”林焰忽然想起什么,走回工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送你。”
程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色书签,造型简约,尾端有一个小小的火焰浮雕。
“这是...”
“谢礼。”林焰说,“谢谢你今天过来。也谢谢你...没把我当成可疑分子。”
程屹拿起书签,金属在掌心微凉:“你不必...”
“我想送。”林焰打断他,语气认真,“就当是...交个朋友?”
程屹看着手中的书签,又看向林焰。年轻人眼中有一丝罕见的紧张,像是怕被拒绝。
“好。”程屹最终说,将书签放回盒子,收进口袋,“谢谢。”
林焰的笑容重新绽放,像孩子得到糖果般单纯。这一刻,程屹看到了他玩世不恭外表下的另一面——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努力工作,珍惜自己的店铺,也会为交到新朋友而开心。
门铃再次响起,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探头进来:“林哥,我预约了五点!”
“来了。”林焰应道,转向程屹,“我该工作了。”
程屹点头:“不打扰了。”
他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时,回头看了一眼。林焰已经戴上一次性手套,正低头调试纹身机,神情专注而专业。
“林焰。”程屹叫了一声。
林焰抬头。
“注意安全。”程屹说,“老猫的事,如果想起什么细节,随时联系我。”
林焰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走出店铺,夕阳正浓。程屹沿着街道慢慢走,手在口袋里握紧了那个小盒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林焰如此在意。是因为案件,还是因为那个人身上矛盾的特质?年轻的纹身师,有着神秘的过去,对待工作却异常认真;看似玩世不恭,却又会细心地准备安神茶和礼物。
手机震动,是局里的电话。
“队长,有新发现。”小陈的声音传来,“我们排查了旧纺织厂附近的监控,发现一辆银色面包车在行动前一小时离开。车牌是套牌的,但车型和轮胎印匹配。”
“追踪到了吗?”
“还在跟。但有个情况...”小陈犹豫了一下,“我们在监控里看到一个人,在面包车离开前半小时出现在厂区附近。身影很像...那个纹身师。”
程屹脚步一顿:“确定?”
“不确定,太模糊了。但时间点和身形有点像。”
“把画面发给我。”程屹挂断电话,站在街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
几分钟后,手机收到图片。监控画面像素很低,只能看见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人影站在街角,面朝厂房方向。身高、体型确实与林焰相似,但无法确认。
程屹放大图片,试图看清细节。人影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似乎拿着什么——细长的,可能是烟,也可能是...
手机。
他想起林焰的短信:“抓到人了吗?”
如果林焰当时在附近,为什么不说?如果他在监视老猫一伙,目的是什么?
太多疑问,没有答案。
程屹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人行道上。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纹身店里的林焰完成了一个小时的纹身服务,送走客人,然后锁上了店门。
店内,林焰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工作台灯。他从储物间拿出那本厚重的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
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个穿着警服的侧影,肩章线条硬朗,帽檐下的眼神坚定。画技精湛,捕捉到了人物最本质的神韵。
林焰用铅笔轻轻添加细节,指尖的靛蓝色在纸面上留下淡淡印记。
“程屹...”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
窗外,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次例行检查产生了交集,命运的丝线开始悄然缠绕。
而暗流,正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