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副队长程屹踏进“墨焰刺青”时，带来了一股寒夜的风和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店里光线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墨料的混合气味。墙壁上挂满了设计草图，狰狞的鬼面、怒放的莲花、缠绕的荆棘——在这个崇尚秩序的世界里，这里像是被允许存在的一小块法外之地。
“警察，例行检查。”
程屹亮出证件，声音低沉，警服肩章上的银星在暗光里泛着冷冽的光。他目光如刀，迅速扫过店内每一个角落——工作台、消毒柜、颜料架，最后落在那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着门口，正弯腰整理着什么，黑色工装背心勾勒出精瘦却结实的背部线条。听到声音，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程屹暗自皱眉，这人看起来也就二十二三岁。黑色的头发微卷及颈，略带凌乱，有未经打理的天然感。左边耳廓上三个银色耳钉排成一列，颈侧一小片纹身露在背心边缘外，看不清图案。
“检查？”青年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警官，我这小店刚开门半小时，您这‘例行’来得可真勤快。”
程屹忽略了他话里的调侃，径直走向工作台：“最近这片区有毒品流通，所有娱乐场所都要配合调查。营业执照、从业人员健康证，看一下。”
青年没动，反而抱起双臂，歪头打量着程屹：“您看着有点面生，新调来的？”
程屹转身，警靴在地板上叩出清晰的回响。他比青年矮约半个头，警服下的肩膀宽阔，三十岁的年纪赋予他一种沉稳而锐利的气质，与眼前这个看起来懒散不羁的青年形成鲜明对比。
“证件。”他重复，声音里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年轻笑一声，终于动了。他绕过工作台，从抽屉里取出几份文件递过去。程屹接过的瞬间，注意到他指尖有淡淡的靛蓝色痕迹——那是洗不掉的专业印记。
“林焰，23岁，店主兼纹身师。”青年自我介绍，同时从裤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介意吗？”
“介意。”程屹头也不抬，翻看着营业执照，“室内禁止吸烟，更何况你这里是经营场所。”
林焰顿了一下，随即笑着将烟收回烟盒：“行，听警察叔叔的。”
程屹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接话。五岁的年龄差还不至于到“叔叔”的程度，这明显是故意的。他继续检查，一切证件齐全，无可挑剔。
“最近有没有见过可疑人员？”程屹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店内唯一的一扇门，“那是？”
“储物间兼我的临时住处。”林焰摊手，“要进去看看吗？就是有点乱，昨晚熬夜给客人赶图，没来得及收拾。”
程屹走向那扇门，林焰抢先一步替他打开。里面确实如他所说，有些凌乱——一张窄床，一个简易衣柜，工作台上散落着图纸，地上堆着几个纸箱。程屹的视线在那些箱子上停留了一秒。
“警官怀疑我藏毒？”林焰靠在门框上，语气轻松，“要不您翻翻看？我这儿除了墨水、针头和绷带，最大的‘毒品’大概就是那半罐过期咖啡。”
程屹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多年的职业本能让他习惯性观察环境中的细节——墙角整齐排列的颜料瓶，墙上贴满的客户纹身照片，垃圾桶里的一次性针头包装...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正常纹身工作室的状态。
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林焰手臂内侧，动作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道疤，很旧，从手肘延伸至手腕，像是某种尖锐物品划伤后愈合的痕迹。疤痕在深色皮肤上不太明显，但在灯光下还是能看出来。
“这疤怎么弄的？”程屹问，语气随意。
林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笑意淡了些：“小时候调皮，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的。”他放下袖子，遮住了那道疤，“警官，检查完了吗？我一会儿有客人预约。”
程屹点了点头，收起记事本：“暂时没问题。如果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及时联系警方。”
他将一张警民联系卡放在工作台上。林焰伸手去拿，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程屹的手干燥温暖，指腹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林焰的手微凉，皮肤上有墨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程屹...”林焰念着卡片上的名字，抬眼看他，“记住了，程警官。”
程屹对上他的视线。年轻人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瞳孔深处似乎藏着一簇跳动的火焰，与这家店的名字倒很相配。
“最近晚上注意安全，这片区不太平。”程屹说完，转身离开。
门铃轻响，店门关上，将夜色的凉意隔绝在外。林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警民联系卡，拇指轻轻摩挲过“程屹”两个字，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门外，程屹走向停在街角的警车。他拉开车门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墨焰刺青”的招牌。霓虹灯管勾勒出火焰的形态，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队长，有发现吗？”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员小陈探头问道。
程屹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没有，一切正常。”
“那就好。这已经是咱们这周检查的第八家店了，毒贩子到底藏哪儿去了...”小陈嘀咕着发动车子。
警车缓缓驶离，程屹透过车窗，最后瞥了一眼那扇玻璃门后的模糊身影。
回到警局，程屹在办公室整理今天的检查记录时，那张年轻而略显玩世不恭的脸偶尔会浮现在脑海中。他摇摇头，专注于手头的报告。
他不知道的是，几公里外，那家昏暗的纹身店里，林焰正站在工作台前，小心地从纸箱底部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物体。他解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厚重的素描本。
翻开其中一页，一幅已完成的设计图跃然纸上——缠绕的荆棘与警徽的奇异结合，下方有一行小字：“致守护者”。
林焰用染着靛蓝的指尖轻轻抚过图样，若有所思。
第二天下午，程屹刚从分局开会回来，就看见小陈急匆匆地跑过来：“队长，东街那边有人报案，说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进了‘墨焰刺青’！”
程屹眉头一皱：“什么时候？”
“就十分钟前！报警的是隔壁便利店的老板，说那人看着眼生，鬼鬼祟祟的。”
程屹抓起外套：“走，去看看。”
五分钟后，警车再次停在“墨焰刺青”门口。这次，程屹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店里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林焰正站在工作台旁，手里拿着一支纹身针，而他对面坐着的人——穿着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听到开门声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警察！不许动！”小陈厉声喝道。
那人条件反射般想要起身，却被林焰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别动，还没完成呢。”
“你——”程屹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林焰和那个顾客，“身份证，拿出来。”
顾客颤抖着手掏出身份证，程屹接过来一看：李强，28岁，本地人。他迅速在脑海中比对通缉名单，没有这个人。
“你为什么见到警察就跑？”程屹盯着李强。
“我、我没跑啊...”李强结结巴巴，“我就是...有点紧张。”
“他紧张是因为第一次纹身。”林焰突然开口，声音平静，“警官，我的客人正在接受服务，您这样闯进来，会打断我的工作流程。”
程屹转向林焰：“接到举报，有人看到可疑人员进入你的店。”
“可疑人员？”林焰轻笑，指了指李强，“您说的是他吗？他昨天预约了要纹一个守护天使，送给他刚出生的女儿。这就是您说的‘可疑人员’？”
李强连忙点头，拉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刚刚开始着墨的图案轮廓——确实是一个天使的雏形。
程屹沉默片刻，示意小陈去检查一下店内其他地方。他自己则留在原地，目光落在林焰手上。
那只手稳得出奇，即使在警察突然闯入的情况下，纹身针依然握得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墨色的线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管旁蜿蜒，有种奇异的力量感。
“抱歉，打扰了。”程屹最终说道，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但最近情况特殊，希望你们理解。”
林焰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清澈：“理解。程警官也是职责所在。”
小陈检查完回来，摇头表示没有异常。程屹点点头，准备离开。
“程警官。”林焰突然叫住他。
程屹转身。
“下次来检查，可以提前打个电话。”林焰微微一笑，“免得又吓到我的客人。”
程屹没有回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警局，程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调出李强的信息再次查看，一切正常，无犯罪记录，确实如林焰所说，是个普通上班族。
“队长，会不会是隔壁老板看错了？”小陈问道。
“也许。”程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但直觉告诉我，那家店不简单。”
“因为那个纹身师？”
程屹没有回答。他想起了林焰手上的那道疤——那样的伤痕，不太像是简单的摔伤。还有那双手的稳定，那种面对警察时的从容不迫，都不像一个普通的23岁青年该有的反应。
而更让他困惑的是，自己居然会对一个刚刚见过两次面的人如此关注。
晚上八点，程屹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下班。刚走出警局大门，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
“程警官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是林焰。”
程屹脚步一顿：“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林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些失真，“只是想问问，你们今天这样一闹，我的客人受到惊吓，图案只完成了一半，这笔损失该怎么算？”
程屹皱眉：“如果你有异议，可以正式投诉。”
“那倒不必。”林焰轻笑，“我只是觉得，程警官欠我一个人情。”
“什么意思？”
“今天我完全可以不配合，让你把客人带回去调查，耽误几个小时。”林焰慢条斯理地说，“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是清白的，也不想给我的客人添麻烦。所以，程警官，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程屹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表示？”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林焰说：“请我喝杯咖啡吧。街角那家‘午夜’，现在。”
程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聊聊。”林焰的声音忽然认真了几分，“关于最近这片区发生的事，我可能知道一些你想知道的东西。”
程屹看了一眼手表：“二十分钟后。”
“等你。”
电话挂断。程屹站在警局门口，夜风微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和一个正在调查的店铺老板私下接触，更何况是这种暧昧的“喝咖啡”邀请。
但他还是走向了停车场。
有些线索引诱人深入，有些危险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而警察的直觉告诉他，林焰身上藏着不止一个秘密。
推开“午夜咖啡馆”的门时，程屹看见林焰已经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他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耳钉在暖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桌上放着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推到程屹面前。
“美式，不加糖不加奶，猜对了吗？”林焰抬眼看他，眼中跳跃着咖啡馆灯光映照出的暖色。
程屹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好？”
“猜的。”林焰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拿铁抿了一口，“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程屹没有碰那杯咖啡：“你说你知道一些事情。”
“急什么？”林焰靠向椅背，“程警官，你总是这么直接吗？连寒暄都省了。”
“我们之间不需要寒暄。”程屹直视着他，“你知道什么？”
林焰放下杯子，笑容淡去：“最近你们在找的毒贩，是不是主要在废弃工厂和仓库活动？”
程屹眼神一凝：“继续说。”
“三天前的晚上，大概凌晨两点，我被一个客户的紧急电话叫醒，去给他补色。”林焰缓缓说道，“路过西区那个旧纺织厂时，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进出。其中一个，我认得。”
“谁？”
“外号‘老猫’，以前在这一带混的。”林焰压低声音，“我学纹身之前，在刺青店当学徒时见过他几次。那时候他就沾那东西。”
程屹迅速记下信息：“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不想惹麻烦。”林焰坦然道，“但今天你们来我店里两次了，我觉得如果再不说，麻烦可能会自己找上门。”
程屹审视着他：“你确定是老猫？”
“确定。”林焰点头，“他脖子后面有个很明显的纹身，一只黑猫，我亲手补过色。”
这个细节让程屹心中一动。如果林焰说的是真的，那这确实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谢谢你提供的信息。”程屹语气缓和了些，“我们会调查的。”
“不客气。”林焰重新露出笑容，“那么，我的人情还清了？”
程屹看着他：“你就为了说这个，特地叫我出来？”
“不然呢？”林焰歪了歪头，“程警官以为我有什么别的目的？”
两人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咖啡馆里轻柔的爵士乐在空气中流淌。程屹注意到林焰左耳上的三个耳钉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是某种隐秘的信号。
“我该走了。”程屹最终起身，“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程警官。”林焰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袋，“这个，给你。”
程屹皱眉：“什么？”
“安神的茶。”林焰把纸袋推到他面前，“你看起来很累，黑眼圈很重。警察也要注意休息。”
程屹看着那个简陋的纸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
“不客气。”林焰微笑，“晚安，程警官。”
走出咖啡馆，夜已深。程屹坐进车里，看着手中那个小纸袋。他打开闻了闻，确实是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他回头看向咖啡馆的窗户，林焰还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手机。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年轻而倔强。
程屹发动车子，缓缓驶入夜色。
他不知道，这场始于职责的相遇，将会如何改变两个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
而咖啡馆内，林焰看着手机屏幕上程屹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五年了...”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屏幕，“你还是老样子，程屹。”
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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