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年,夏末。距离九莲山歃血立会,已过去两年有余。
福建漳州府,城南“永兴盛”绸缎庄。
铺面不算太大,但位置颇佳,临着城里最热闹的南大街。三开间的门脸,黑漆金字招牌擦得锃亮,柜台上各色绫罗绸缎码放整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伙计们穿着干净的蓝布短褂,脸上挂着职业的笑,迎来送往,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
后院却另是一番天地。与前面的喧嚣浮华不同,这里清静幽深。一个小天井,角落里种着几丛细竹,青石板地面洗刷得干干净净。正房三间,左右厢房,都关着门,静悄悄的。
正房东侧的密室,窗门紧闭,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墙壁是加厚的夹层,据说还填了棉絮,以防声响外泄。
万云龙坐在一张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拈着一支狼毫小楷,正就着灯光,在一本厚厚的账册上勾画。他穿着月白色的杭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的比甲,头戴方巾,下颌留着三缕清髯,面色白皙,眼神沉静,看上去就像个精明而儒雅的富商账房先生。与两年前九莲山中那个短打佩剑、风尘仆仆的谋士,判若两人。
只有当他偶尔停下笔,抬眼看向挂在对面墙上那幅中堂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那中堂画的不是常见的山水花鸟,而是一幅《虬松图》,老干虬枝,顽强地扎根于绝壁石缝之中,一股不屈之气透纸而出。画上没有题字,只有一枚小小的朱砂印章,印文是“云龙在天”。
书案上,除了账册,还摊着几张信笺。纸张粗糙,字迹也潦草,用的是暗语。有的汇报某地分坛“新收伙计几名,生意渐有起色”;有的提及“某路客商(指会众)路上不太平,折了本钱(损失人手)”;还有一张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万云龙凝视良久:“汀州分号掌柜疑有不稳,近来与‘对街布庄’(暗指官府或可疑势力)走动频繁,恐有异心。”
他放下笔,拿起那张信笺,凑近灯焰,看着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他拿起另一张空白信纸,用那支小楷,以另一种更古怪的、夹杂着数字和特殊符号的字体,快速书写起来。这是在给漳浦县的一个“分号”回信,指示如何处理那位“不稳的掌柜”。
写完,用火漆封好,盖上一个普通的花押印章。他吹灭灯火,在黑暗中静静坐了片刻,才起身拉开密室的门,走到外面的小厅。
厅里候着一个三十来岁、管家打扮的精干汉子,叫陈四,是这绸缎庄的“二掌柜”,也是天地会在漳州城内的核心头目之一。
“先生。”陈四躬身。
万云龙将封好的信递给他:“老规矩,明天一早,混在给漳浦分号的货样里送出去。”
“是。”陈四接过信,小心收好,又低声道,“先生,刚得到消息,泉州那边,‘隆昌号’前日被查了,掌柜和两个伙计当场被抓,货仓也被抄了。据逃出来的兄弟说,是走漏了风声,有内鬼。”
万云龙眉头微微一蹙:“‘隆昌号’……是林香主那一坛?”
“正是。林香主当时不在铺中,侥幸走脱,现已隐蔽。但泉州分坛,怕是……”
“断尾。”万云龙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立刻传信给与‘隆昌号’有牵连的所有分号、暗桩,切断一切明面联系。林香主……让他暂避风头,没有我的手令,不得与任何会中兄弟接触,包括他原本的下线。”
陈四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先生,林香主是老人了,当年在九莲山就……”
“规矩就是规矩。”万云龙打断他,目光如古井无波,“会中兄弟的性命,比人情重。清廷的鹰犬鼻子灵得很,顺着一条线,就能扯出一大片。非常时期,宁可错断,不可牵连。”
“……是。”陈四低下头。
“还有,”万云龙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外面天井里摇曳的竹影,“总舵主那边,最近有消息么?”
陈近南在立会后不久,就带着一部分最精锐的兄弟离开了九莲山,说是要去粤东、江西一带联络旧部,开辟新的“码头”(分舵)。两年来,音讯时断时续。
陈四摇头:“上个月接到过一封密信,是从江西赣州传来的,只说一切顺利,已在几处‘水陆码头’(交通要道)设了‘货栈’(联络点),但具体所在,信里没提,只说必要时会通知。总舵主行事,一向谨慎。”
万云龙“嗯”了一声,不再多问。陈近南是总舵主,是天地会明面上的旗帜和精神领袖,他要去哪里,做什么,自有其考量。而万云龙,这位“万先生”,则隐在幕后,掌握着天地会最核心的脉络——人事、财务、情报、以及大部分分坛的隐秘联络。一明一暗,一外一内,这是立会之初就定下的格局。
“对了,”陈四想起什么,又道,“前日,汀州那边新来一个兄弟,持着总舵的手令,说是派来协助咱们这边。人已经安排在后街的客栈住下了,您看……”
“总舵派来的?”万云龙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叫什么?什么来路?”
“叫马超兴,二十七八岁年纪,自称是总舵主在江西新收的兄弟,身手据说不错,人也机灵。总舵的手令查验过了,暗记无误。”
万云龙沉吟片刻:“既然是总舵派来的人,不可怠慢。明日晚间,在后院摆一桌简单的接风酒,你我也见见。记住,按丙等兄弟的规矩接待,不该说的,一句也别说。”
“明白。”陈四点头,丙等,意味着初步接纳,但尚在考察期,接触不到核心机密。
陈四退下后,万云龙独自站在略显空荡的小厅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走到那幅《虬松图》前,静静凝视。
两年了。天地会就像一颗被深埋地下的种子,在黑暗中悄然生长。从九莲山那百余人,发展到如今,福建、广东、江西,甚至浙江,都有了或明或暗的据点、分坛。吸收的会众,三教九流,有落魄文人,有破产农户,有江湖豪客,也有对清廷不满的小吏、商贾。人数难以精确统计,但几千人是有的。他们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入市井乡野。
进展比预想的要快,也要……复杂。
陈近南在外高举“反清复明”大义,联络四方豪强,甚至尝试与台湾的郑经(郑成功之子)重新建立联系,寻求支持。而他万云龙,则在阴影中编织着一张巨大而隐秘的网,用严格的会规、复杂的切口、单线的联络,维持着这个地下组织的运转,并小心翼翼地避开官府越来越频繁的搜捕。
泉州“隆昌号”的暴露,是天地会成立以来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这不是意外。随着势力扩张,人员混杂,人心难测。清廷的密探也不是吃素的。往后的路,只会更险。
那个总舵主新派来的马超兴……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是巧合,还是……
万云龙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拂了拂《虬松图》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画上的虬松,扎根石缝,枝叶却尽力伸向天空。
“潜龙在渊……”他低声自语,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含义难明的弧度,“就看何时,能腾云起雾了。”
二 风起于萍末
接风宴设在后院东厢房。菜式简单,四冷四热,一壶本地米酒。作陪的除了万云龙、陈四,还有绸缎庄里另外两个“管事”,都是会中兄弟,负责码头货运和城内消息打探。
马超兴很年轻,皮肤微黑,身材精干,眼神灵活,一看就是常在外走动的人。他话不多,但应对得体,举止间带着江湖人的爽利,又不失对“万先生”和诸位“前辈”的恭敬。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
“马兄弟一路从江西过来,辛苦了。”万云龙举杯,语气温和,“总舵主一切安好?”
“有劳万先生挂念。”马超兴连忙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总舵主身体康健,就是时常念叨先生,说会中内务繁杂,全赖先生操持,他最是放心,也最是过意不去。”
“分内之事。”万云龙微微一笑,抿了口酒,“总舵主雄才大略,在外奔波,才是会中栋梁。不知总舵主派马兄弟前来,除了协助本地事务,可还有别的吩咐?”
马超兴放下酒杯,正色道:“总舵主确有一事,让属下务必当面禀告先生。总舵主在赣南,联络上几位当年袁州、吉安一带义军的旧部后人,他们手中尚有一些老人,对粤赣闽交界处的山川地形、道路关隘极为熟悉。总舵主之意,是想在闽粤赣三省交界的武夷山余脉深处,寻一处比九莲山更为隐蔽、也更四通八达的所在,建立一个更稳固的根基之地,一来可作训练新进兄弟之所,二来万一各地有变,也有个退守周转的中枢。”
建立更稳固的根基之地?万云龙眼神微动。这确实是长远之策。会众日渐增多,散落各地,仅靠单线联络和分散的商铺、堂口,控制力有限,也难形成合力。若有一个隐蔽的基地,进可联络四方,退可据险自守,还能系统训练人手,意义重大。
“总舵主深谋远虑。”万云龙点头,“此事确有必要。只是,这样的地方,既要隐蔽安全,又要便于物资人员往来,还需足够广阔,不易寻找。总舵主可有了眉目?”
“总舵主亲自带人,已初步勘察了几处,最中意的是闽西汀州府与江西赣州府交界处的一片山域,当地人称‘翠微岭’。那里山高林密,地势复杂,有数条隐秘小道可通三省,岭中有数处山谷平地,溪流环绕,足以容纳数千人。且民风……据说是前朝遗民聚集之处,对清廷多有不满。”马超兴压低声音,“总舵主的意思,是想请万先生这边,派几个精干又绝对可靠的兄弟,最好是熟悉汀州本地情形的,先行潜入,以行商、猎户、或探亲访友等名义,仔细摸清翠微岭内外的详细情况,包括进出路径、水源、可垦荒地、附近村落、驻军多寡等等,绘制详图。待准备妥当,总舵主再亲自前去,定下最终地点,着手营建。”
万云龙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派人先行勘察,这是稳妥的做法。翠微岭……汀州府……他想起刚刚烧掉的那张密报——“汀州分号掌柜疑有不稳”。
是巧合吗?
“汀州……”万云龙缓缓道,“我记得,我们在那边的‘生意’,似乎不太平?”
陈四在一旁接话道:“先生明鉴。汀州分坛近来是有些小麻烦,原来的掌柜(坛主)行事不周,露了些行迹,已被属下责令暂且收敛,避避风头。新派去接手的人,刚到不久,还在梳理。”
马超兴道:“总舵主也知汀州分坛近来有些波折。但正是因此,才更需小心经营。此次勘察翠微岭,虽是借道汀州,但行事必须绝对隐秘,与汀州分坛的兄弟也暂不联络,以免横生枝节。人选,务求忠诚可靠,心思缜密,最好是生面孔。”
万云龙沉吟不语。厢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派谁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勘察地形,听起来只是跑腿探路的活儿。但这事关未来根基之地的选址,又是总舵主亲自交代,必须办得漂亮。人选必须绝对可靠,能力也要出众,既要能混迹市井乡野不引人怀疑,又要能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还得胆大心细,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
更重要的是,此人必须是他万云龙能够完全掌控的。翠微岭若真建成基地,其位置、虚实,将是会中最高机密之一。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又一一排除。有的忠诚可靠,但能力不足;有的精明强干,但牵扯太多,未必完全听他调遣;有的倒是合适,却又在更重要、更隐秘的位置上,动不得。
就在这时,陈四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先生,属下倒是想起一人,或许可用。”
“哦?说来听听。”
“前几日,从泉州分坛那边,不是来了个年轻人投奔么?就是那个……对了,叫陈小五的。说是泉州老家遭了瘟,爹娘都没了,孤身一人来漳州寻个活路,拿着泉州林香主(之前被抓的林香主)早年的荐书。属下查过,荐书不假,人也盘问过,身世清白,就是普通农户子弟,读过两年私塾,识得些字,人也机灵勤快。现在前头铺子里做学徒,打杂跑腿。”
“陈小五……”万云龙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父母双亡、来投亲靠友的年轻人,拿着已经出事的分坛香主的旧荐书……背景简单,甚至有些“不祥”,但正因为如此,反而可能干净。生面孔,在漳州无人识得。识文断字,正好可以绘图记事。看起来也够机灵。
“人怎么样?”万云龙问。
“在铺子里这几天,手脚麻利,眼力见儿也有,不多话,让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似乎心事有些重,不太合群。”陈四斟酌着词句,“不过这也正常,刚遭了大难,背井离乡的。”
一个刚刚经历家破人亡、心事重重、急于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往往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因为“知遇之恩”而效忠。
万云龙心中有了计较。他看向马超兴:“马兄弟,你看,派这样一个新人去,如何?生面孔,身世简单,也有些见识。当然,还需仔细考察一番。”
马超兴想了想,拱手道:“先生虑事周全。新人虽无经验,但正因如此,不易引人注意。只要忠诚可靠,稍加点拨,应可胜任。总舵主也吩咐,此事不求速成,但求稳妥隐秘。”
“好。”万云龙点点头,对陈四道,“明日,你找个由头,带那陈小五来见我。不要提翠微岭之事,只说我这边有些笔墨上的零碎活儿,看他是否细心。顺便,再仔细摸摸他的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