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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暗涌潜流

天地会外传

陈四领了万云龙的吩咐,次日清晨便往城南而去。

此时天色尚早,漳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沿街店铺陆续卸下门板,开始一天的营生。陈四穿了件半旧的灰布长衫,脚下是寻常的布鞋,混在早起的人流中毫不起眼。他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热气透过纸包,在微凉的晨雾中腾起一缕白烟。

“永兴盛”绸缎庄尚未开门营业,陈四却熟门熟路地绕到后巷,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停下,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三短一长。

片刻,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四爷。”开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粗布短褂,见了陈四,忙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道。

陈四点点头,迈步进去,随手将油纸包递给少年:“趁热吃。”

少年接过,脸上露出些感激的神色,却不敢当场拆开,只低声道:“陈小五在井边打水。”

后院天井里,一个穿着同样粗布衣裳的青年正弯腰提水。他身材不算魁梧,但动作利落,手臂上筋肉随着用力微微隆起。两只水桶装满,他直起身,扁担压在肩上,步子却迈得稳稳当当,一滴水也没洒出来。

“小五。”陈四唤了一声。

青年闻声放下水桶,转过身来。他约莫二十出头,脸庞方正,眉目清朗,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泛着微光。见到陈四,他脸上露出个朴实的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四叔来了。”

陈四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两个月前,这孩子在漳江边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只因不肯交出身上仅有的几文钱给码头上的地痞。他路过时顺手救下,问起来历,说是泉州人,父母早亡,来漳州投亲不遇,流落街头。陈四见他识得几个字,说话有条理,手脚也勤快,便带回了绸缎庄,在后院做些杂活。

“换身干净衣裳,跟我去前头铺子。”陈四说道,语气平淡,“掌柜的说有几本账簿要对,缺个帮手。”

陈小五应了声是,也没多问,提了水桶往后厨去。不多时,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出来,头发用布条束了,脸上手上的水渍也都擦干净了,整个人看着清爽利落。

陈四暗自点头。这孩子有眼力见,让换衣裳就知道是见人,不问东问西,交代什么做什么,分寸拿捏得恰好。只是不知,今日这场“笔墨上的零碎活儿”,他能否看出些别的门道。

前头铺子已经开了门,伙计们正打扫擦拭,将一匹匹绸缎搬出来摆放。陈四带着陈小五穿过店面,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是账房和会客之处,与楼下相比更为安静雅致。临街的窗户开着,能看见南大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却隔了层竹帘,外面看不真切里头。靠墙是一排书架,摆着账簿和几函线装书,当中一张花梨木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

万云龙坐在书桌后,正拿着一本账册翻看。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直裰,外罩深灰比甲,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乌木簪子固定,看上去就是个寻常铺子的掌柜,只是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时,目光锐利如刀。

“掌柜的,人带来了。”陈四在门口躬身道。

万云龙抬起头,目光落在陈小五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账册,淡淡道:“进来吧。陈四,你去库里点一下新到的那批杭缎,晌午前把数目报上来。”

“是。”陈四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陈小五站在门内三步处,垂手而立,既不东张西望,也不低头瑟缩,神态自然。万云龙看了,心中又添一分赞许。他合上账册,从旁边拿起一叠散乱的单据。

“这些是这两个月铺子进货出货的单子,还没来得及誊到总账上。”他将单据推至桌边,“你既识得字,就帮我理一理。按日期排好,进货的归一边,出货的归另一边,数目有出入的、字迹模糊的,都挑出来放一旁。”

陈小五上前,双手接过单据,道了声“是”,便走到靠窗的一张方桌旁坐下,将单据轻轻放下,一张张摊开。

万云龙继续看自己的账册,眼角余光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只见陈小五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先将所有单据粗略翻看一遍,大致有了数,才开始整理。他先将单据按纸张大小、墨色新旧大致分堆,再细细辨认日期,按先后排列。遇到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的,他会对着光仔细看,有时还用指尖轻轻触摸墨迹,判断书写顺序。

最让万云龙注意的是,这孩子遇到数目有疑问时,会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和半截炭笔,将那几笔账单独记下来,并在单据折角做个记号,却不来打断询问,只等全部整理完毕再说。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小五将整理好的两沓单据双手捧到书桌上,又将那张记了疑问的纸放在一旁,上面列了三条:七月初八进货湖绉二十匹,账记十八匹;七月廿二出货杭缎八匹,收货方印章模糊难辨;八月初三有张进货单无经手人画押。

“掌柜的,单据理好了。这几处有些疑问,小的记在这里,请您过目。”陈小五的声音平稳清晰。

万云龙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前两处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第三处却是他未曾留意的疏漏。这孩子不仅心思细,记性也好,方才只见他翻看一遍,竟能记下这许多细节。

“嗯,做得仔细。”万云龙面色不变,从抽屉里取出总账册,翻到相应页面,“你来说,我对一对。”

陈小五便拿起进货的那沓单据,从最早的一张开始,将日期、货品、数量、单价、总价一一念出,语速不疾不徐,遇到数目大的还会停顿片刻,等万云龙拨动算盘核对。

这一对便是近一个时辰。窗外日头渐高,南大街上的吆喝声、车马声越来越热闹,二楼账房里却只有陈小五平缓的报数声和清脆的算盘珠子碰撞声。

万云龙越听越是心惊。这孩子的条理、耐心、细心,都远超他的预期。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面对满篇数目,不急不躁,不出差错,偶尔万云龙故意报错一个数,他能立刻指出,并说出正确数目。

“好了。”最后一笔对完,万云龙合上账册,看向陈小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你读过几年书?”

陈小五垂手答道:“回掌柜的话,小时候在家乡的村塾念过三年,后来父母去世,便辍学了。识得些字,能看些浅显的书,记账是后来在泉州一家布庄做学徒时学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父亲原是读书人,屡试不第,后来在村塾教书。母亲在我十岁时病故,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也走了。本有个舅舅在漳州,前来投奔,却听说他前年已举家迁往南洋,不知去向。”陈小五说这话时,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黯然。

万云龙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而道:“方才你对账时,可看出这铺子生意如何?”

陈小五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小的只是整理单据,不敢妄断。不过从这两个月的进出看,铺子生意应是兴旺的,尤其是杭缎、湖绉等上等货,进得多出得也快。只是……”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有些货,进货价与出货价相差不大,甚至有几笔看似平进平出,不像是为利。”陈小五抬眼看了看万云龙,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当然,小的见识浅,许是铺子有别的经营之道,或是为了拉拢主顾,故意让利。”

万云龙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看得倒细。铺子做生意,有时不能只看眼前利。有些老主顾,要让着些;有些新路子,要赔本赚吆喝。这些道理,你日后慢慢就懂了。”

“是,多谢掌柜指点。”

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陈四在外敲门:“掌柜的,杭缎点完了,共一百二十匹,其中有三匹有些瑕疵,您要不要下去看看?”

“就来。”万云龙应了声,起身对陈小五道,“今日辛苦你了。这些单据就放在这里,你下去吧。晌午让厨房多加个菜。”

陈小五躬身道谢,退了出去。

万云龙站在窗前,透过竹帘缝隙看着陈小五穿过店面,往后院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陈四推门进来,低声道:“先生觉得如何?”

“是个可造之材。”万云龙缓缓道,“心思细,记性好,懂进退,更难得的是那份定力。我故意留了几处破绽,他都看出来了,却不当场点破,只悄悄记下,等我问时才说。对账时,我试探了几次,他都不慌不忙,应对得当。”

陈四脸上露出喜色:“那翠微岭的事……”

“还欠些火候。”万云龙转过身,目光深沉,“你可查清了他的底细?泉州那边,确实没有亲人?”

“已派人去泉州查过。他说的布庄确实有,掌柜的也记得有个叫陈小五的学徒,做了大半年,人勤快,后来不知为何不辞而别。他老家在晋江乡下,父母情况也属实。邻居说他父亲是个落魄秀才,母亲体弱多病,家里没什么亲戚。他离乡后,老屋已破败,无人居住。”

万云龙沉思片刻,道:“再多观察些时日。你平日多与他接触,闲时说些江湖事、天下事,看他如何反应。若是可用之才,再慢慢透露些会中之事,看他心性。”

“是。”陈四应下,又想起什么,“对了,总舵主那边传了消息来,说北边天地会的兄弟送来密信,清廷对南方的监视越来越严,各地衙门都在暗查‘反清复明’的势力。咱们在漳州虽隐蔽,也需多加小心。”

万云龙眉头微皱:“这两年,会中兄弟在闽浙一带发展迅速,难免引起官府注意。你吩咐下去,各处据点要更加谨慎,新入会的兄弟要严格考察,宁缺毋滥。与翠微岭那边的联络,更要万分小心,非可靠之人不可用。”

“明白。”

“还有,”万云龙走到书桌前,拿起陈小五整理好的那沓单据,手指在其中一张上轻轻敲了敲,“这孩子方才指出,有些货进价出价差不多,不像是为利。他虽不懂其中关窍,但这份敏锐不可小觑。日后若要用他,需得想好说辞。”

陈四凑近看去,见那张单子上记的是上月从福州进的一批生丝,数量不小,出货地却是广东潮州一家从未有往来的商号,价钱果然相差无几。

“这批货是送到潮州分舵的,走的是咱们自己的路子,自然不图利。”陈四低声道,“这孩子眼睛真毒,寻常账房对账,只对数目不错便是,谁去管赚不赚钱。”

“所以我说他是可造之材。”万云龙将单据放回原处,“只是越是这样,越要小心。聪明人用得好是把利剑,用不好,反伤自身。你且去吧,我自有计较。”

陈四躬身退出。

万云龙独自站在账房中,目光透过竹帘,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康熙三年,清廷坐稳江山已二十载,表面上四海升平,实则暗流涌动。福建地处东南沿海,朝廷防范更严,驻军、眼线遍布各地。天地会暗中发展,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翠微岭那边的事,关乎会中一条重要的秘密通道,必须派个生面孔去。陈小五确是合适人选,但终究是新人,还需磨砺,也需再探其心志。

他走到书架前,移开几本账簿,露出后面暗格,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册子封面无字,翻开里面,是用暗语写就的会中名册、据点分布、联络暗号等机密。最后一页,记录着近期几件要事,其中一行小字:翠微岭通道,九月前需打通,接应粤东兄弟北上。

九月,只剩两个月了。

万云龙合上册子,放回暗格,心中已有计较。

后院厨房里,陈小五正帮着劈柴。

晌午的阳光透过天井上方的天空,照在青石板上,映出一片白花花的光。他脱了外衫,只穿一件汗褂,抡起斧头,木柴应声而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五哥,歇会儿吧,喝碗水。”先前开门的少年端了碗茶水过来,名叫阿福,是铺子里打杂的,比陈小五还小两岁。

陈小五接过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多谢。”

“小五哥,今儿个掌柜的叫你上去做什么呀?去了那么久。”阿福好奇地问。

“帮着对账,整理单据。”陈小五简单答道,继续劈柴。

“掌柜的凶不凶?我来了半年,还没上过二楼呢。”阿福有些羡慕。

“掌柜的人挺好,说话和气。”陈小五笑了笑,想起万云龙那双看似温和却暗藏锐利的眼睛,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掌柜不像寻常生意人。那些账目,那些进出货的单子,细想之下,颇有蹊跷。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劈好的柴码放整齐。

阿福还想再问,厨房里传来厨娘的声音:“阿福,还不快来帮忙洗菜!晌午不想吃饭啦?”

“来了来了!”阿福吐吐舌头,跑开了。

陈小五继续劈柴,心中却思绪翻腾。这两个月在“永兴盛”,他隐约感觉到这铺子不简单。后院常有些生面孔进出,多是夜里来,天不亮就走。铺子生意虽好,但有些货来路去向不明。掌柜的万云龙和气,却自有威严,伙计们都敬畏有加。陈四叔看着是个普通管事,但行事稳重,说话滴水不漏,不像寻常买卖人。

他想起今早对账时发现的那些疑点,又想起万云龙最后说的那番话——“有些老主顾,要让着些;有些新路子,要赔本赚吆喝”。

真的是这样吗?

陈小五摇摇头,不再多想。他流浪多年,深知在这世道,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掌柜的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能有口安稳饭吃,有地方遮风避雨,已是幸事。

只是,有时夜深人静,躺在后院厢房的硬板床上,他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小五,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只盼你能堂堂正正做人。这世道不太平,清人坐了江山,咱们汉人要活得好,不容易……但你记住,无论多难,脊梁不能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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