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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残山血海

天地会外传

一 残山血海

康熙元年,春。南方的春天本该是莺飞草长,可福建延平府外的山林里,却还残留着去岁冬天的肃杀。一场细雨刚过,泥泞的山路上,马蹄声碎,车轮辘辘,混杂着压抑的喘息和金属摩擦的细响。

这不是寻常的车队。十余辆破旧的大车,上面盖着脏污的油布,露出些刀枪的寒光。车旁跟着百来个汉子,大多衣衫褴褛,面色焦黄,但眼睛里都烧着一团火——那是国破家亡后,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有的光。有人缺了胳膊,用布条吊着;有人脸上带着狰狞的疤;还有人边走边咳,指缝里渗出血丝。

他们是郑成功的残部。

去年,延平郡王郑成功在金门、厦门失利,退守台湾,留下这部分人马在闽浙沿海周旋,本意是埋下钉子,以待将来。可时局崩坏得太快,清廷的绿营兵、汉军旗如跗骨之蛆,层层围剿。这支孤军辗转流徙,从浙江退到福建,人越打越少,粮越吃越光,如今只剩下这最后百余人,拖着最后一点家当,逃进这莽莽群山。

队伍最前方,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将军勒住战马。他叫陈近南,本名陈永华,曾是郑成功麾下谋士,如今是这支残军的头领。他身上的锁子甲多处破损,沾满泥泞血污,但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目光扫过身后这群形容枯槁却眼神倔强的兄弟,又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浓眉紧锁。

“将军,前面就是九莲山了。”一个瘦削的年轻文士策马上前,他是陈近南的副手,姓万,名云龙。说是文士,此刻也是一身短打,腰佩长剑,只是气质比旁人多了几分沉静。“山里地势复杂,或许能暂避一时。”

陈近南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暂避?又能避到几时?台湾那边音讯隔绝,中原大地已尽属清廷,这百十号人,还能在这山里当一辈子野人么?可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他是主心骨,他若露了怯,这口气一散,队伍立刻就得垮。

“进山。”他哑着嗓子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队伍重新动了起来,沉默地没入苍翠的山林。山路越发难行,马车时常陷在泥里,需要人推肩扛。没人抱怨,每个人都咬着牙,憋着一股劲。这是最后的退路,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这里地势相对平坦,背靠陡峭山崖,前有溪流环绕,易守难攻。几间不知何年何月遗下的破败茅屋歪斜在荒草里。

“就在此处扎营。”陈近南下令,“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藏好。派几个机灵的兄弟,去四周高处瞭望。万先生,清点人数,安排食宿。”

众人应诺,默默行动起来。卸车,藏匿兵器粮草,修补茅屋,打水造饭。没有喧哗,只有沉默而高效的忙碌。这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哪怕落魄至此,骨子里的纪律还在。

陈近南和万云龙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冰冷的溪水洗了把脸。水很凉,激得人精神一振。

“万兄,”陈近南看着溪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我追随国姓爷,出生入死,为的是反清复明,恢复汉家江山。如今国姓爷跨海东去,中原沦陷,我等困守荒山,与流寇何异?这‘反清复明’的大旗……还打得下去么?”

万云龙沉默片刻,用沾湿的袖子擦了擦脸,抬起头,目光越过潺潺溪水,望向更远的山峦:“将军,还记得国姓爷常说的话么?‘寸土不可予人,民志不可夺也’。眼下确是山穷水尽,但民志未灭。清廷入关不过二十载,剃发易服,圈地投充,文字冤狱……天下苦清久矣!缺的,只是一点星火,一个能将天下不甘之心聚起来的‘名目’。”

“名目?”陈近南转头看他。

“正是。”万云龙眼神渐渐锐利起来,“我等如今虽只剩百人,但皆是百战精锐,心存忠义。与其在这山中苟延残喘,坐以待毙,不如……另起炉灶。”

“如何另起?”

“结社。”万云龙吐出两个字,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不以郑氏旧部之名,那太扎眼。我们另立门户,广纳天下豪杰。名字我都想好了——‘天地会’。拜天为父,拜地为母,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以‘顺天行道,替天行道’为口号。会众皆为兄弟,不分贵贱,只讲义气。如此,既能避开清廷对郑氏旧部的全力追剿,又能暗中积蓄力量,联络四方志士。待时机一到,振臂一呼,未必不能搅动风云!”

陈近南目光闪动,虬髯微微颤动。他缓缓站起身,望着山谷中忙碌的兄弟们,望着远处暮色中苍茫的群山。反清复明……这面旗帜太沉重,以郑氏之名,已难扛起。但若换一种方式,换一个名字,潜入地下,如暗流涌动……

“天地会……”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将军,”万云龙也站起身,语气更加恳切,“国姓爷将这支人马交予你,是信任你能保存火种。如今困守绝地,唯行险招,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天地会,便是那颗死地求生的火种!”

陈近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冷潮湿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彷徨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他沉声道,一掌拍在身旁的岩石上,“就依万兄所言!咱们就在这九莲山中,立起‘天地会’的香堂!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万云龙:“会中规矩、切口、联络之法,需得仔细筹划,务求隐秘周全。此事,就拜托万兄了。”

“分内之事。”万云龙拱手,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激昂的神色。

就在这时,负责瞭望的兄弟连滚爬爬地从山坡上冲下来,脸色惊惶:“将军!万先生!山、山下来了好多官兵!打着绿营旗号,正往这边搜过来!距离不到十里!”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山谷中的气氛骤然绷紧,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向陈近南。

陈近南脸上肌肉绷紧,眼中血丝隐现。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在渐暗的天色下划过一道寒光。

“来得正好!”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惨烈的豪气,“就用清狗的血,来祭我‘天地会’的大旗!”

“所有人!抄家伙!据险而守!”

二 歃血为盟

厮杀是在傍晚时分爆发的。

清兵约有两百余人,由一个把总领着,呈扇形向山坳压来。他们显然没料到这伙“残匪”如此棘手。陈近南将人马分为三队,一队占据高处,用弓箭和有限的几杆火铳远距离杀伤;一队依托溪流和乱石,近身搏杀;陈近南亲率最精锐的二十余人,埋伏在侧翼的密林中,待清兵主力被正面吸引,猛然杀出,直扑那名把总。

战斗惨烈而短促。残阳如血,映照着刀光剑影,嘶吼与惨叫在山谷间回荡。天地会这百余人虽是疲敝之师,但绝境之下,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他们熟悉地形,配合默契,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那名把总被陈近南一剑刺穿咽喉,清兵失去指挥,顿时大乱,丢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退去。

但天地会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又有十几名兄弟永远倒下了,伤者更多。鲜血染红了溪边的草地,混合着泥土,在暮色中变成暗沉的褐色。

没有时间悲伤。陈近南知道,清兵退去只是暂时,大队人马随时可能赶来。他下令立刻处理伤员,掩埋战友,然后所有人撤往更深的山中。

一夜急行。天亮时分,他们抵达了九莲山深处一处更为隐秘的所在。这里三面绝壁,只有一条险峻的小路可通,易守难攻。山腹中有天然洞穴,稍加修整,便可栖身。

惊魂稍定,疲惫欲死。众人或坐或卧,处理伤口,啃着冰冷的干粮。气氛沉郁,连日的奔逃、刚才的血战、同伴的死亡,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近南靠坐在一块岩石上,肩头裹着染血的布条,那是混战中被刀锋划开的。他环视着这群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着他们脸上的麻木、伤痛,还有深藏的绝望。

是时候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洞穴前一处稍微开阔的平台。万云龙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刚接的山泉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陈近南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兄弟们。”

山谷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昨夜一战,我们又死了十七个弟兄,伤了三十一个。”陈近南的声音有些沙哑,“自南京陷落,国姓爷东渡,我们跟着我,从江浙到闽海,从海边到这深山,一路血,一路死人。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就因为我们不肯剃这金钱鼠尾,不肯穿这马蹄袖子,不肯忘了自己是汉人,是大明的子民!”

人群微微骚动,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眼底重新燃起火光。

“可这么躲,这么逃,这么一个个死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陈近南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靠我们这百十号人,能反得了清,复得了明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太沉重,答案也太明显。

“所以,我陈近南,和万云龙万先生商议了,”陈近南提高了声音,“从今日起,我们不再仅仅是郑家军的残部!我们要换一个活法,换一个名字,换一个打法!”

他接过万云龙手中的陶碗,高高举起:“我们要在此地,立一杆新旗!结一个新社!名字就叫——天地会!”

“天地会?”下面有人低声重复,带着疑惑。

“不错!天地会!”陈近南朗声道,“拜天为父,拜地为母!以反清复明为己任,以顺天行道为宗旨!从此,会中皆为兄弟,不分贵贱,只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万云龙适时上前一步,沉声道:“清廷势大,我等不可力敌,当潜行隐踪,暗中联络天下义士。会中需有严密规矩,隐秘切口,互通声气。今日在座诸位,便是我天地会开基立业的元老,第一批香主、坛主!”

陈近南将陶碗递到嘴边,咬破自己左手拇指,将鲜血滴入碗中清泉。血丝在水中缓缓晕开。

“我,陈近南,在此对天立誓:此生必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志,恪守会规,忠于兄弟。若有违背,天地共诛,人神共弃!”

说完,他仰头喝下一口血水,将碗递给身旁一名受伤的年轻头目。那年轻人愣了愣,随即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滴血,饮下,嘶声道:“我,王阿土,誓死追随总舵主,反清复明!”

陶碗在人群中传递。一个接一个,无论伤势轻重,无论年纪长幼,每个人都咬破手指,将血滴入那越来越浑浊的水中,然后庄重地饮下,报上自己的名字,发出或高或低的誓言。血腥气混合着山泉的清冽,弥漫在空气中。一张张疲惫绝望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那是一种找到了归属,明确了道路,将个人生死与某种宏大使命连接起来后才有的光芒。

当最后一个人饮罢血水,陈近南接过已变成暗红色的空碗,猛地将其摔在脚下岩石上!

“啪嚓”一声脆响,陶片四溅。

“自今日起,天地会立!凡我兄弟,以此为誓,同心戮力,誓灭清妖!”

“同心戮力,誓灭清妖!”

“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

低沉而坚定的吼声,从这隐秘的山谷中响起,虽然被群山阻挡,无法传远,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屈的力量,直冲云霄。

万云龙看着眼前这群情激愤的景象,看着陈近南昂然而立的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快得无人察觉。他默默抬起手,随着众人一起呼喊,嘴唇开合,却无人能听清他到底在跟着喊些什么。

夕阳的金光刺破晨雾,恰好落在这片小小的平台上,将每个人脸上未干的血迹和决绝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一面用破旧红衣改成的、临时用木炭写上“顺天行道”四个歪斜大字的旗帜,被挂在了洞穴入口处,在初升的朝阳和未散的硝烟中,缓缓飘扬起来。

天地会,就在这个充满血腥与牺牲的清晨,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山绝谷里,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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