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净滤冥想法

陈伯是在第三日黄昏归来的。

林泉正坐在二楼窗边，就着最后的天光研读《初代贤者冥想札记》中关于“心绪能量转化”的章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当院门开启的吱呀声传来时，他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倒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那道沉静如深潭的心绪光束重新出现在感知边缘，带着比离去时更浓的疲惫和一丝……警觉。

他放下札记，走到楼梯口。陈伯背着半满的竹篓，跛着脚穿过前庭。老人的灰袍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鞋面上蒙着一层薄尘，显然走了不少路。更让林泉注意的是，陈伯的心绪此刻异常“致密”——不是戒备，而是一种将所有波动内敛、几乎不向外泄露的紧绷状态。

“陈伯。”林泉走下楼梯。

老人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嗯。”他将竹篓放在长桌上，开始往外拿东西：几捆晒干的宁神草，一包硫磺粉，几块暗红色的矿石，还有几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糕点或药材的东西。

“城里……还好吗？”林泉试探着问。

陈伯的动作顿了顿。“还好。”简短的回答，然后继续整理物品。他从竹篓最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泉，“你母亲托人捎来的。”

林泉接过。布包里是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一小罐蜂蜜，还有一封简短的信。母亲的字迹工整但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泉儿安好？别院生活可还适应？娘一切安好，勿念。守好规矩，莫要惹宗老会不快。待下月初一探视日，娘再来看你。”

信很短，避开了所有敏感话题，字里行间却透出压抑的担忧。林泉将信折好，塞入怀中。

“还有，”陈伯从袖中摸出一枚青铜徽章，放在桌上。徽章只有拇指指甲大小，表面蚀刻着复杂的星月纹路，边缘已经磨损，“宗老会发的。从下个月起，你的补给配额减半。”

林泉盯着那枚徽章。“为什么？”

“惯例。”陈伯的声音毫无波澜，“所有幽居监察者，第一个月按正常标准，之后除非有特殊贡献或脉象改善，否则配额逐月递减。”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为了……激励。”

激励什么？努力让空寂之脉“恢复正常”？还是暗示如果一直无法改善，最终会被彻底放弃？

林泉没有问出口。他拿起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我明白了。”

陈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拎起剩下那包硫磺粉和矿石，走向厢房。“晚饭在灶上温着。吃完早些休息。”

脚步声远去，厢房门关上。

林泉独自站在逐渐昏暗的一楼大厅里。长桌上，那几捆宁神草散发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清香。他拿起一束，凑到鼻尖轻嗅——父亲调配的安神药汤里总会加一点这个。

然后他转身，走上楼梯。

回到三楼，他没有立刻点灯。而是走到天窗前，望着外面渐深的夜色。

朔月城华灯初上。从山崖俯瞰，那些灯火如同倒映在地面的星海，与头顶真实的星空遥相呼应。但林泉知道，在这片光海之下，心海的潮汐正在涌动——比前几夜更躁动，更不安。

他闭上眼睛，进入镜面状态。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观察，而是有意识地运用这两天总结出的方法：

首先，呼吸锚定。深长平稳的呼吸，让意识下沉，与身体的生理节律同步。

其次，构建意象。父亲的药圃，宁神草的清香，夏夜的微风——这个画面已经成为他意识中最稳定的支点。

然后，激活符文。他将注意力投向墙上对应的阵列。今夜是南十字星当值，那组符文负责“心绪过滤”和“能量分流”。

随着意识描摹，墙上的纹路再次“亮”起。比前夜更顺畅，更稳定——持续的练习正在产生效果。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净滤。

这个词是他自己创造的，结合了“净化”与“过滤”的双重含义。灵感来源于父亲教导的草药处理流程：采集、清洗、分拣、晾晒、研磨……每一步都是为了去除杂质，保留精华。

心绪的处理也是如此。

涌入的意识潮汐是“原材料”。其中混杂着无数情绪碎片：一个学徒对师傅责骂的委屈，一位母亲对生病孩子的焦虑，酒馆里醉汉空洞的喧哗，恋人相会时甜蜜的忐忑……

林泉开始实践他初步成型的“净滤流程”：

第一步，初筛。用意识构建一道粗滤网，将那些过于强烈、可能冲击镜面稳定的情绪——比如暴怒、狂喜、剧痛——暂时隔离到边缘缓冲池。这需要敏锐的判断力，区分“强烈但稳定”和“强烈且混乱”的情绪。

第二步，分类。通过镜面的折射特性，将剩余心绪按“性质”分开。悲伤的蓝色波纹向左偏折，焦虑的橙红色向右，专注的银白色向上……这个过程需要持续调整镜面的“折射率”，札记中记载了相应的方法，但实践起来极其考验微操。

第三步，吸收。不是所有情绪都需要排除。某些温和、稳定的心绪——比如工匠专注工作的满足感，学者思考时的沉静，母亲哄睡孩子时的温柔——这些情绪具有某种“滋养”作用。林泉小心地将它们导向镜面深处，就像植物吸收水分。

第四步，转化。这是最困难的一步，也是他这两天重点研究的课题：如何将那些无法吸收、但也不算有害的“中性情绪”——比如无聊、麻木、习惯性的烦躁——转化为可用的能量？《冥想札记》中提到“心绪能量同源论”，认为所有情绪都是心海波动的不同表现形式，理论上可以相互转化，但具体方法语焉不详。

林泉尝试过几种思路。比如，将“无聊”这种低能量密度的情绪与“专注”这种高密度情绪通过镜面“混合”，试图激发某种反应。但结果往往是镜面震荡，两种情绪互相抵消，什么也没剩下。

今夜，他有了新想法。

既然直接混合行不通，也许可以尝试“阶梯转化”？先将无聊转化为更接近的某种情绪——比如平静？再将平静转化为专注？

他选中一缕从城南铁匠铺传来的心绪：那是一位老铁匠在重复锻造某种标准件时产生的、日复一日的麻木感。这种情绪不算负面，但也没什么价值。

林泉先尝试将它“稀释”。想象镜面像磨盘一样，将这缕麻木感反复研磨、摊薄，直到它变成几乎无属性的、类似白噪音的“基础波动”。

然后，他引入另一缕心绪：来自城东某座小院里，一位老画师深夜作画时，笔尖触到宣纸那一瞬间的、纯粹的“触觉愉悦”。这缕心绪很微弱，但质地纯净。

他将稀释后的基础波动与这缕愉悦心绪小心接触。

这一次，没有互相抵消。

基础波动开始“染色”——它逐渐吸收了愉悦心绪的特质，从无属性的白噪音，转化为一种温和的、带着轻微满足感的浅金色能量流。

成功了。

虽然转化效率极低——老铁匠那股庞大的麻木感，最终只转化出头发丝粗细的一缕浅金色能量。但这证明思路可行。

林泉将这缕能量导向镜面深处。一种微弱的暖意从意识核心升起，仿佛寒冬里喝下一小口温水。这暖意迅速蔓延，之前维持镜面消耗的精神力得到了一丝补充。

虽然补充量微不足道，但意义重大：这意味着他找到了可持续的修行路径。只要能持续净滤心绪、转化能量，镜面维持的时间就能延长，他的精神力就能缓慢增长。

他继续练习。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子夜时分，南十字星升到中天，墙上的符文阵列达到活性峰值。林泉抓住这个机会，尝试更复杂的操作：同时处理三股不同性质的心绪，进行多级转化。

这一次失败了。意识过载，镜面剧烈震颤，他不得不中断，退回到单纯的观察状态。

头痛再次袭来，但没有前夜那么剧烈。这说明他的承受能力在提升。

林泉缓缓睁开眼睛。

油灯早已熄灭，房间陷入黑暗。只有天窗外的星光和城中遥远的灯火，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摸到床边，点燃新的灯芯。

昏黄光芒亮起的瞬间，他瞥见地板上有东西在反光。

走过去蹲下，是一小滩已经半干的血迹——来自他的鼻子。他抬手抹了抹，指尖沾上暗红色的血痂。

消耗依然巨大。但至少……这次没有昏倒。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新的草纸，拿起炭笔。

这几天，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记录自己的修行心得。现在，是时候将它们整理成系统的框架了。

他在纸页顶端写下五个字：

《净滤冥想法》

然后开始分章节：

第一章：镜面建立与维持

· 呼吸锚定法（三息沉、六息定、九息固）

· 意象构建术（推荐：宁神草药圃意象，需结合个人记忆）

· 符文激活序列（随星辰位移动态调整，参照墨星尘星图）

第二章：心绪感知与分类

· 强度分级：微澜（日常波动）、激流（剧烈情绪）、漩涡（持续执念）

· 性质辨识：七情基础色谱（喜红、怒橙、忧黄、思绿、悲蓝、恐靛、惊紫）

· 特殊类别：恶意心绪（黯影污染）、法师心绪光束（魔力共振）、自然律动（地脉、天气）

第三章：净滤流程

· 初筛：强度阈值设定，缓冲池构建

· 分类：镜面折射率调节技巧

· 吸收：有益心绪的识别与导引

· 转化：阶梯转化法（附首次成功案例）

第四章：能量运用与禁忌

· 转化能量的临时储存（暂存于意识深层，类似“气海”概念）

· 基本运用：精神力补充、镜面加固、微弱心绪干涉（案例：恐惧安抚）

· 绝对禁忌：直接对抗恶意心绪源头、长时间维持高强度转化、朔月之夜深层探查

写到第四章时，林泉停下了笔。

绝对禁忌这一条，是他用血的教训换来的。昨夜对黯影空洞的“反射”虽然成功，但对镜面的损伤差点让他崩溃。札记中也明确警告：“镜脉非攻伐之道。以镜击石，镜必碎。”

镜面是工具，是观察窗，是过滤器。它不是武器。

至少现在还不是。

林泉放下炭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他走到墙边，手掌贴上冰冷的石壁。

经过这几夜的练习，他与墙上这些符文的“共鸣度”明显提高了。现在不需要刻意描摹，只需心念一动，对应的阵列就会产生微弱的回应。

这让他有了更大胆的想法：也许，墨星尘留下的不止是符文和星图。

观星士用了四十二年。四十二年，足以在石壁中刻下更深的印记——不是物理的刻痕，而是某种……精神烙印？

林泉闭眼，将意识沉入镜面深处，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墙壁。

不是物理的触碰，而是意识层面的探询。

起初只有石质的冰冷和沉默。但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天枢星附近那组符文的核心——“镜核”的位置时，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回声般的波动传了回来。

那波动中包含着信息碎片：

“……霜月第二十三夜……天枢偏移三厘……心海潮涌增强两成……镜面需增厚……”

“……星辉五十八年……异常黯影集群……数量十二……行为模式改变……似有指挥……”

“……临终前三月……感知到‘律令’回响……银灰海面抬升……大灾将至……留此警示……”

碎片断续、模糊，像是临终前散乱的思绪，被符文阵列无意间记录了下来。

林泉浑身发冷。

墨星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知到了“律令回响”和“银灰海面抬升”。这和他在朔月之夜感知到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

黯影活动的加剧，心海表层的稀释，底层的抬升……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某种古老的、被封印的东西，正在苏醒。

而镜脉，或许是唯一能感知、甚至可能干预这种变化的能力。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陈伯送早餐上来了。

林泉迅速收敛心神，将桌上的草纸收起，塞进床垫下。然后走到楼梯口，接过托盘。

“昨夜睡得如何？”陈伯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那里有未擦净的血迹。

“还好。”林泉顿了顿，补充，“做了些噩梦。”

陈伯点点头，没有追问。“今天会有雨。如果要晾晒衣物，趁早。”

说完，他转身下楼。但走到一半时，老人忽然停住，没有回头，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城西的老药铺关门了。掌柜说，最近宁神草的需求量太大，库存空了，要等下一批从南方运来。”

林泉心中一动：“为什么需求量突然增大？”

陈伯沉默了几息。

“因为做噩梦的人，变多了。”老人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从三个月前开始。宗老会说是因为地脉异常波动，开了些安神药方。但药效越来越短。”

脚步声继续向下，消失在楼梯拐角。

林泉站在原地，托盘里的粥还冒着热气。

做噩梦的人变多了。

需求量大到宁神草断货。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黯影活动加剧、心海出现异常的三个月内。

他走回房间，将托盘放在桌上，却没有食欲。

望向窗外，晨光正一点点驱散夜色。朔月城在晨曦中苏醒，炊烟从千家万户的烟囱升起，街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

一幅平静的晨景。

但林泉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汇聚。

他需要更快地成长。

《净滤冥想法》只是一个起点。他需要更系统的训练，需要理解心海的深层结构，需要找到应对黯影——以及它们背后那个“律令”的方法。

而这些，没有人能教他。

只有墙上那些沉默的符文，和手中这本禁忌的札记。

林泉坐下，端起粥碗。

粥还温热，米香混合着一点盐味。他慢慢吃着，目光却落在墙上，落在那些银蓝色的星图轨迹上。

墨星尘用四十二年留下了这些。

现在，轮到他了。

窗外，第一滴雨点落在水晶天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后，雨幕倾盆而下。

林泉喝完最后一口粥，擦干净嘴，走到书桌前。

摊开新的草纸，拿起炭笔。

在《净滤冥想法》的末尾，他添上了新的章节：

第五章：长期目标与研究方向

1. 心海深层结构测绘（需规避银灰海洋直接接触）

2. 黯影本质探究与对抗策略（基于反射实验的有限成果）

3. 镜脉进阶可能：心绪共鸣网络构建（理论推演，暂无法实践）

4. 终极警戒：万物归一律令复苏迹象监测

写完后，他盯着最后一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划掉了“终极警戒”四个字，改成了：

“必须阻止的事情。”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塔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而少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守着满墙的星图与秘密，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

第一部魔法书。

【第七章·完】